第185节

  自己就坐在唐亦步身边,手部皮肤相贴,手指根部嵌在一起。唐亦步的手温暖有力,皮肤光滑柔软,阮闲能在那只手的皮肤深处察觉到从心脏传来的搏动,活像自己正攥着一小只暖和而温顺的动物。可他心里清楚,唐亦步也能察觉到他的。
  唐亦步可以通过自己的心跳、近在咫尺的表情判断,那不算简单。但阮闲并不想冒险将想法暴露给阮教授,唐亦步与他的相处时间更长,他赌对方这一点点多出的熟悉感。
  唐亦步果然发现了,这给他省了不少事。
  “所以呢?”阮闲转过头去。
  那仿生人看起来有点挣扎,他显然也想要提高那3%的胜算,但又不太想支援阮闲的计划。令阮闲感到有趣的是,唐亦步一次都没有看向窗外的仲清,他没有把牺牲仲清的方案作为备选。
  “你似乎有自己的打算,阮先生。”
  接着他像是听见了阮闲的思考:“我不想逼你下决定,我说过,我不想伤害你。就算我同意牺牲仲清,拥有s型初始机的你不同意,计划也无法实行。”
  “相对的,如果阮教授不愿意协助,潜入也会变得相当艰难。”阮闲微笑,“说到底,这些都只是我们遇到仲清之后,阮教授临时起意的补丁方案。我们没必要这么快下决定,他说得对,处理眼下的问题才是当务之急。”
  说着,阮闲自己也跳下了车。
  唐亦步还坐在车上,身体隐在阴影里,只有那双金色的眼睛微光闪烁。唐亦步就那样沉默地注视着他,有那么一瞬间,阮闲有种即将要被捕食的错觉。那个仿生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思想。
  或许唐亦步真的察觉到了什么,但他察觉到的东西不至于组合成一个确定的问题。
  洞窟里野兽就那样凝视了他一会儿,终于慢吞吞地下了车,伸展四肢的肌肉。他没有松开阮闲的手,他借由它将阮闲扯进怀里,来了个噬咬似的吻。
  “阮闲。”唐亦步突然用其他人无法听到的声音唤了一句,不是阮先生,也不是父亲。
  阮闲抹抹有点红肿的嘴唇,他尝到了一点血的味道,它在桃子的甜香气中尝起来格外明显:“……怎么了?”
  “我还没有准备好相信你。”唐亦步说道,“也没准备好离开你。”
  阮闲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唐亦步的眼角。
  “……走吧,别让阮教授等太久。”
  他的确有了一个计划,一个谁都不能透露的计划。如果说阮教授的计划是已经成型的果树,他的更像是借机攀上树干的毒蛇。
  它细弱、笨拙而幼小,却已经决定了自己的方向。
  阮闲仍对恢复这个世界的“本来面貌”没有太大的兴趣,对主脑也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仇恨。站在一个近乎局外人的角度,他将它悄悄放上树干。
  他不关心阮教授口中可能诞生的战争与死亡,阮闲只确定一件事——阮教授多年准备的方案的确有效,唐亦步也同意协助阮教授。
  ……然而他完全不想合作。
  秩序监察总部。
  卓牧然走出总部大门,夜色已深,天空之上满是繁星。他坐上自己的车,包裹他的光屏鱼群似的游向一侧,为他空出视野。
  卓牧然上车后,给自己弄了杯咖啡。他不需要亲自开车,导航已经自己开始运作。
  “安全屋。”卓牧然扔出硬邦邦的三个字。
  “这么晚?”副驾驶上投出全息人影。漂亮的青年笑着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仍然穿着没有任何装饰的简单白袍,不存在于现实的黑色长发末端挽起,搭在一边的肩膀上。那个幻象用金色的眸子瞧着他,形象和车内极其现代化的设计反而不太搭。
  无论是白色袍子、黑色的长发还是俊秀的脸庞,自己身边那位更像古时祭司的幽灵。
  “因为我没法确定诱饵的动向,必须尽可能收集更多信息。”卓牧然又抿了口咖啡,“mul-01,现在是我的下班时间。”
  “我对你的新方案很满意,也很好奇。”主脑表示,仿佛没听到卓牧然的后半句。“所以我决定分出一点计算空间给它,带我一起去。”
  卓牧然往咖啡杯里扔了两个糖块,倒也没有表示半点不满。几秒后,车子自己启动,直冲云霄。
  白色的车辆穿过云层,在苍白的月光中绕了几个大弯,最终停在一片虚空之前。卓牧然将手指按上光屏,一阵轻微的哔哔声后,一个长方形的白色箱子出现在了车辆面前。它的高度恰到好处,仿佛建立在云层之上。
  那个长方形更像是两个立方体拼成的,眼下其中一半正打开,露出了上下叠加的两个车位。另一个其中一面倒了下来,变为适合人落脚平台。
  卓牧然下了车,车子自己朝车位奔去。他踩着白色平面,进入了另一半“盒子”。在他完全进入室内后,放下的那个平面再次收起,长方体闪烁片刻,再次隐入空气。
  室内摆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浴缸,一个存储了不少食物的冰箱,以及简单至极的厨房和盥洗室。卓牧然将所有生活必须设施集中在了一个角落,立方形房间内大部分空间都空了出来,用于沙盘投影。
  主脑是个方便的客人,它连茶水都不需要,只是自顾自跑到沙盘边,看向那些不断跳跃的数字和算式。
  “他们很可能去了你的城市。”卓牧然给自己煮上了茶水,他似乎一定要喝些带味道的东西,才能咽得下水。“如果看得见诱饵的状况,事情能简单不少。”
  “嗯。”mul-01简单应着。
  水烧开后,主脑的注意力跑去了壶嘴喷出的白色水蒸气上。他将一只手放在壶嘴附近,看那些水汽冲过不存在的虚影。
  “考虑到他们和阮闲的合作,我们不能留任何标记。任何追踪程式、机械甚至于不自然的精神诱导,都可能打草惊蛇。”虚影青年的声音仍然温润好听,“只有我对诱饵一无所知,阮闲才可能去咬那些饵。”
  “nul-00的人在仿生人秀场展现出了不俗的能力,那应该是某种对机械病毒。手里抓到了这张牌,阮闲一定会想办法将它送到我这里。”
  “我不是很确定。”卓牧然不卑不亢地表示,“周边所有非城市区域我都增了兵,没有收获。最近几个城市,我也都埋了饵……可根据我和阮闲打交道的经验,就算我们在诱饵上什么都不放,他也可能察觉那些是饵。”
  “他知道,他会冒这个险。相对的,我也必须承受可能被袭击的风险。”
  mul-01还在玩那些水蒸气。
  “就像下棋,无论棋手再强悍,只要双方势均力敌,就不可能一颗棋子都不丢……就像他知道我发现nul-00的第一反应是测试和试探,我的确那么做了,就算信息的收集导致nul-00成功逃掉。”
  “r-α、r-β、m-α、m-β,最近的四个城市,猜猜谁会带着木马回来?”
  第194章 反例与错误
  阮闲有事瞒着自己, 唐亦步一点都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感觉是崭新的。自从他们相遇, 阮闲对他瞒下的事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那时他打心底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它们曾经是雀鸟在雪层上留下的足迹, 现在却变成刀刃在肌肤上划出的刻痕。
  可他们刚谈完不久, 才许诺了用更温和的方式探索彼此间剩余的谜团。唐亦步试图用一个吻软化阮闲, 顺便抚慰自己,然而他没有成功。
  心脏像是被兔毛刷扫着, 唐亦步讨厌这种绵软但无法忽视的细小焦躁。
  阮闲已经松开了他的手, 向不远处的余乐走去。他在仲清面前半蹲下, 从怀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薄薄的线帽。它的样式有点偏女式, 但颜色是低调的灰色。仲清悄悄看了季小满一眼,有点感激地接过线帽,将它戴在头上。
  戴上之后,仲清那副惹人烦的青少年聒噪气息又回来了点儿。
  又是他无法理解的行为, 唐亦步想。
  只要仲清闭好头上的眼睛, 季小满不会发现。而其余人都知道真相, 那些眼睛是否暴露在外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可阮闲不知道什么时候顺了顶帽子, 还特地将它给了仲清。
  按照逻辑,仲清更应该感受到被冒犯才是。他想不通。
  唐亦步默默将它记在心里,放在课题研究的那一栏。最近每记录一次信息, 他便觉得自己离课题答案更远了一步。别说对于他人伤害的研究, 连他自己自身产生的不快, 他都无法好好解释。
  的确是个困难的课题,他的阮先生当初许诺了要和他讨论来着, 眼下对方像是忘了这回事。
  唐亦步严肃地想着,不一会儿自己生起了闷气。他折回车里,打开便携小背包,把仅剩的几罐樱桃汽水全都拨拉到自己的背包里,气哼哼地背好。
  他再回过头的时候,阮闲已经开始向季小满讨要特定的医疗机械——作为一位机械师,季小满不会把不常用的机械随身带着,她更喜欢临时制作它们。
  分开时还好,他们会和后,季小满对车上的所有零件做了清点。为了避免引起她的怀疑,阮闲选择直接向她寻求帮助。
  当然,他也可能借此举动给季小满发挥的空间,从而让阮教授间接欠她更多人情。
  唐亦步倒是能想通这些,然而阮闲没有向自己求助这件事还是让他焦躁。
  ……这根本毫无道理。
  唐亦步拉长脸,带着杀气打开一罐樱桃汽水,打算用它来浇灭胃里的暗火。
  “我们需要抽血装置,等状况安定点,我打算从仲清那边取得足够的血液样本。他现在问题不大,但没了主脑的支持,说不准会出些意外状况。”阮闲对季小满说道,诚恳的表情挑不出任何瑕疵。“最好是耐用点的,我们的库存不多。”
  季小满点点头:“明白,我们的消毒药品不多了,省着点用。”
  “地下室我们都看过了,有三个直接出入口,四个电梯口。三个直接出入口里,两个是专供车辆使用的,出入要进行彻底的扫描。一个是紧急出入口,正锁着,但我们应该能破开。”
  余乐则谈起正事。
  “电梯那边就别想了,不同楼层还有不同权限,检查只会更多。你们应该瞧见楼梯了,这几层还好,在往上只能走电梯。”废墟海曾经是各种建筑的混合海洋,余乐显然对相关问题研究颇多。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踏实。”报告完自己这边的情况后,余乐再次开口。“想睡觉就赶着有人送枕头?咱们刚逃到这儿,仲清就刚巧从主脑的监视下逃出来了?”
  “他身上没有任何被监控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追踪装置。”阮教授表示,“不过的确非常巧合。但依据没有证据的猜想就选择风险更大的路,这并不明智。”
  “你的思维方式还挺像mul-01的。”余乐嘟哝,“你确定它不会专门给我们来几个类似的绊子?”
  “我们这边变数肯定比它想象的要多。”阮教授平静地答道。
  “时间不早了,你们先睡一会儿,我和阮先生去确定一下被运走的尸体的共性。”唐亦步适时插嘴,将剩下的樱桃汽水全都灌进了嘴巴。
  那个运送尸体的人已经驱车离开,这栋楼里还喘气的就剩他们几个,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他还能够趁机和阮先生多相处会儿,他可以好好和对方聊聊他的课题。唐亦步心中的算盘打得啪啪响。
  “你先去吧。”阮闲说道,“我还有点事情想要调查。”
  唐亦步心中的算盘啪地碎裂,算盘珠子洒落一地。他张张嘴,憋住一个樱桃汽水制造的嗝儿,不知道是因为胸口强行憋气的抽痛,还是意外突至的打击,唐亦步心口和鼻子一起酸了一下。
  他不满地皱皱鼻子。
  “……我一会儿会上去找你。你听见余乐的话了,最顶层的安全系统太过严密,又只有电梯。我的运动神经勉勉强强,只会拖你后腿——我会去留有楼梯的最后一层等你。”
  似乎是察觉到了唐亦步的不满,阮闲迅速加了句解释。
  他的阮先生越来越狡猾了,唐亦步心想。他无法从阮闲的解释中挑出错误,对方的说法没有任何问题。可他的不满并没有因为得到合适的解释而消弭,反倒越来越强烈。
  又是新奇的感受,唐亦步一边用力不满,一边仔细把它记在心里的小本子上。
  他的父亲正朝一个他无法猜测和控制的方向走去,那股彻底存储对方的欲望在他的心底再次翻腾。唐亦步顿时警觉起来,将它按回心底,意识到一段私人冷静时间也不错。
  要让对方心甘情愿属于自己,他或许应该表现得更加无害而可靠。那些未知的情绪却帮了倒忙,将他推向疑神疑鬼、逻辑缺失的方向,唐亦步有点丧气地想道。
  有那么一秒,他甚至有点认同mul-01的发明——如果能潜入对方的脑子,让他们无数次提前模拟这些对话,也许他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未知、好奇、警惕和懊丧共同撕扯。
  “好。”唐亦步熟练地控制着脸上的表情,面上平静无波。
  只不过在走过拐角的时候,唐亦步悄悄地瞥回去一眼——阮闲正和那个小三脚机械说着什么,可惜在这个距离,没有s型初始机的唐亦步听不清对话内容。
  他遗憾地踏上楼梯。
  一个人的探索时间分外无聊,这在他之前的生活中是家常便饭,如今唐亦步只觉得它活像是被咀嚼过三四次的甘蔗渣滓。
  大半夜过去,他愁眉苦脸地从没楼梯那层搜索到顶层,又从顶层搜索回没有设楼梯的最低层。横竖没有摄像头能留下他的影像,唐亦步索性不再做表情管理,任由脸皱得像苦瓜。
  结论是好的,比起仲清这样诡异却发展缓慢的疾病,主脑更偏好发展极快,杀伤力较强的怪病。将那些致命的东西进行加工和混合,唐亦步能在脑中想象出自己各式各样的死法,无论哪种都带着鲜血、腐肉和脓水,并且死亡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想到这里,他的脸更皱了。
  要不是舍不得a型初始机这张牌,唐亦步真的愿意把自己的电子脑塞进某个钢铁造物之中,而不是继续在这具脆弱的肉体里待着。
  “亦步,你……”事先排除了一切隐患,唐亦步又想象得太过专注,以至于没发现不远处正等待他的阮闲。后者正瞧着他皱起的脸,语气很是复杂。
  阮闲背着个非常贴身的背包,心情和语气同样复杂。他从没在唐亦步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那张漂亮的脸痛苦地皱着,活像吃了极酸的东西,气质有几分像忧伤的沙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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