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乍起·君晚(后)
“陛下,夜深了,该就寝了,别累坏了了龙体。”
总管公公泰和轻声提醒。
“这些个封后章程,礼部那边自会准备……”
冕旒玉珠,玄色常服,男人端坐在御案前,亲自提笔草拟,闻言一笑,“那些个老家伙,最是古老端肃,平常寡人说一句,他们就有十句顶着,如此脾性,办起差事来,也定是循规蹈矩,无趣至极,轻慢了我的王女。”
总管公公低下了头,不敢再驳圣心。
琳琅宫的那位,原为琳琅旧氏,是万劫不复的罪奴,可偏偏有大造化,在潜邸时便是陛下的心头肉,藏着掖着,从不肯让人瞧见。
她的到来搅乱了东宫的一池春水,动摇了莫侧妃的稳固地位,后者更是想方设法要降服、打压这尊外来的琉璃佛,好为腹中的胎儿谋一个正名。
说是“琉璃佛”,那可真是不假,面貌如神仙妃子一般,玲珑剔透,盛极葳蕤。
这位主子端坐在云光之上,不插手,不掺和,冷眼看着莺莺燕燕的相争,就像是个清清冷冷的旁外人。
那些邀宠的、承欢的事儿,她俱不沾边,任由美妾们向太子千娇百媚地献好。
人家笑她故作清高,可太子就爱往她的琳琅阁里头钻,十天半个月都不肯离开。
自打“琉璃佛”被请入阁之后,莫侧妃闹也闹了,骂也骂了,横竖是斗不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滑了胎儿,栽赃陷害到那位主子的头上。
这事一出,东宫人人自危。
殿下在东宫遍布耳目,自然知晓这来龙去脉,可那时先帝病重,各路皇子又蠢蠢欲动,殿下正需要莫老将军的铁血震慑,只能委屈他心尖上的人儿,禁足琳琅阁,罚抄佛经。
那位主子也是烈性的,受不得如此冤屈,这一下竟将人逼得心灰意冷,不仅喝下了绝嗣药,更是绞了半截头发,准备出家为尼。
这头发都剪了,男人还能要一个半路出家的尼姑不成?莫侧妃自以为扬眉吐气,坐稳后宫之主的位子,谁料新帝登基,她非但没有登临后位,连皇贵妃的份例也没捞着,陛下不咸不淡给她封了个“定妃”。
何为“定妃”?那是陛下警告她要安安分分,莫要再招惹琳琅氏了!
莫侧妃吓得面如土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总管公公瞧着,对旁人,陛下是恩威并施,可对新后,是只有君恩,只有怜爱。
中宫后位空悬了一年,那折子如雪花般堆上了御前,陛下愣是两眼俱闭,全然当看不见。最近诸国上贡,送了不少的好颜色,陛下也像那不解风情的木头,人家那眉眼风情,全当是喂了狗。
可若你说他不近女色,他转眼就起驾琳琅宫,好似少年慕艾,日日恩泽,龙袍都沾了胭脂。
等皇贵妃诊出喜脉,陛下龙颜大悦,立刻册封为后,一时片刻等不得了。
总管公公不由得感叹,天下帝后夫妻那么多,这一对儿也算头一份恩爱了。新后剪了的头发,是陛下遍寻古方,一手仔仔细细养出来的。新后喝了绝嗣药,也是陛下千辛万苦,不远万里请来了神医,求得神仙药。
容经鹤漫不经心地问,“今日你宣金册,她可有什么情态?”
总管公公斟酌着回答,“娘娘心境平和,不曾表露过多。倒是,倒是……”
“倒是什么?”
“倒是大靖那边来了信,是靖后的亲笔信,娘娘一看,就笑得很不寻常。”
容经鹤嗤笑,斜了公公一眼,“你这用词,倒像是她们背着我在偷情了。”
总管公公连忙跪地,“老奴不敢编排,望陛下明鉴。”
陛下执掌政权之后,愈发深不可测,喜怒无常,他们可不是那圣眷盛浓的琳琅娘娘,再大的乌云聚拢起来,陛下也不舍得滴她一滴冷水。
“得了。”他摆摆手,“无非是小姐妹之间的玩闹,无关紧要,随她们去,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封后大典办得风光妥帖,可不能委屈了我的孩儿。”
“……是,陛下,老奴知晓。”
容经鹤想了想,又问道,“那婴儿车可做好了?”
“做好了,陛下现在要看?”
“看,呈上来!”
很快就有宫人将婴儿车搬了出来,底下四个小轮,推起来极为轻便。
容经鹤满意点了点头,“赏!”
系统害怕它的宿主沉迷在养娃路上一去不回,提醒道,‘宿主,现在大靖国正在蚕食其他国家,你也该筹谋一下了。’
容[八一中文网 ]经鹤则说,‘不急,对了,系统,前几天,我叫你背的《育儿大全》背熟了没?’
系统:‘……’
日了狗了,它是辅助宿主走上人生巅峰的,不是来给宿主当奶爸的!
还有之前,宿主的女人喝了绝育药,本来断绝根基,不能生育的,宿主硬是要它跟其他系统交涉,千方百计弄到了一枚生子丸。
为这,系统低下了它高傲的头颅,低声下气地求,还被系统们耻笑,问它是不是要给人当爸爸了。
系统颜面扫地,难免有些郁卒。
现在宿主又要它当个十项全能的奶爸,它是被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都是女人惹的祸,宿主要是不近女色,它哪里来的那么多事啊。
系统骂骂咧咧的,眼睁睁看着宿主投入了那个祸害的怀里,温声软语地问,“今天可是累着了?咱们的孩儿没有闹你吧?”
王女松了发髻,“没有,它乖得很。”
“那就好。”容经鹤捏着她的手,借着烛光看人,越看越美,又是一番耳鬓厮磨,他微喘,“你这三个月,胎也坐稳了,也该疼疼寡人了吧?”
“什、什么?容经鹤,你无耻——”
唇舌缠斗,城门失守。
系统连忙启动小黑屋。
过了一阵子,容经鹤抚着新后的雪背,餍足般睡了过去。
而琳琅却没有睡。
她满身倦意,却还强撑着,一双纤纤细手搭在对方的胸膛上,轻轻唤了几声,对方没应。
烛火发出哔啵的声响。
女人温柔低唤,“大人,咱们孩儿都要落地生根了,您,您还是不肯见我吗?”
室内安静得可怕。
系统怀疑自己幻听了——她在跟谁讲话?
那女声像是裹着糖丝,甜稠得化不开,“琳琅从贵女沦为罪奴,一路走来,风霜雨雪,俱是刀刃,是您,您附身在容经鹤的身上,护我周全,赐我子嗣,大恩大德,琳琅铭记于心,定不负你。”
什么赐你子嗣?!
系统吓得魂不附体,飙出了一句,“我可没搞大你的肚子!不是我做的!”
哪个系统敢给宿主戴绿帽啊,信不信分分钟格式化,恢复出厂配置!
它虽然是一堆程序,但也是一堆有节操的程序!
说完后,系统懊恼无比,它、它怎么可以暴露自己!好在古代人愚昧无知,就算知道了,也当是鬼魂附身,不会想到任务者这方面的事情。系统松了口气,打定主意装死,最好对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听见了。
她听见了。
一道稚嫩的、生涩的声音,像是慌乱的少年。
琳琅垂下睫毛,阿晚给她的情报果真没错,这世上竟有一体双魂的离奇之事。
这一句之后,殿内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从未发生过。
琳琅也不急着逼它现身,而是将脸轻轻贴在男人的心口上,故意曲解它的话,“大人放心,无论是你在阳间还是阴间,无论,无论我这胎是人胎还是鬼胎,我都会生它下来,好好抚养,不辜负你对我的一番心意。”
生,是不可能生的。
琳琅的内心冰寒彻骨,最后那片余温,也只是留给了君家姐姐。
容经鹤还想要她生自己的孩子?
他配么?
琳琅喝下绝嗣药,其一是为了斗倒莫侧妃,其二是表明自己无害,无权无势又无子,博得容经鹤的同情顾惜。至于其三,那自然是她不愿意生下与仇人结合的血孽,愧对亡父亡母的在天之灵。谁料他又使一些邪术,本就坏了根基的身子,一粒药丸就扭转乾坤。
得知自己有了喜脉,她厌恶得难以下咽。
那些个亡国公主,被叛军纳入宫墙,恩爱缠绵,什么血海深仇都冰消雪融了,欢欢喜喜地承欢君前,欢欢喜喜地生子固宠。
但人来世上一遭,需得有三分骨气。
杀我父母,夺我国权,害我身陷囹圄,不得不苟延残喘,以色侍人,他当真以为赏她一个后位坐坐,所有的事情都一笔勾销了?
琳琅自知,她已是被这些争权夺势的男人们轻贱了一番,要是自己再轻贱自己,做那讨好人的物件儿,她还不如干脆地跳河,去做阎罗王的妻!
新后的面上仍留着三分明媚的春光,依偎进熟睡男人的怀中,柔顺地说,“大人,您不必说,妾身自然晓得。”
晓得?
你晓得什么啊?
你肚子里的孩子真不是系统我的啊你晓得不!
系统要被琳琅这几句折磨得要疯了,它,它对宿主忠心耿耿,怎么说得,好像它真给他戴了绿帽?它只是一个安装在宿主身上的程序,颁布任务、开放商城、发放奖励等,同时也是宿主的“军师”,提供一两句的建议。
而且这个宿主能干得很,也不需要行系统托管,它怎么可能睡得了人!
简直就是含血喷系统!
它一个清清白白的系统,就这样被人侮辱了!
系统被气得吐血,很想跟人理论理论,然而它出了小黑屋,“看见”的,却是一副玉体横陈的模样,青丝散乱,雪肤玉貌,她微微支撑着身子,眼带深情望着“它”。
系统莫名气短。
第二天,新帝早朝,琳琅也早早醒了,一向嗜睡的她,竟然亲自下了床榻,帮着他整理冕旒。
容经鹤跟自家系统说,‘看见没有,这就算是块石头,也被我捂热了。’
系统透过宿主的眼睛,跟对方的脉脉眼波对上。
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刺痛,容经鹤晃下步子,被琳琅扶住,“……这是怎么了?”
“无事,睡得沉,腿脚有些僵硬。”
好端端的,系统怎么还短路了,该不会是使用太久,零件老化了吧?容经鹤暗想,等回去要升级一下系统的主副程序了。
等容经鹤去了朝政之地,琳琅也出了宫墙,去了招提寺。
她秘密出行,只带了两位心腹,扮成寻常人家的娘子,烧香拜佛,敬献香油。琳琅正在蒲团上跪着摇签,旁边也多了一个瘦长的身影,青衫微薄,很是俊逸。琳琅抛过去一个勾人的眼神,对方亦是冲她微微一笑。
两人拿着签,去求解,住持捋着胡须,“求得是什么签?”
琳琅轻笑,“是姻缘。您且算算,我与这位年轻公子,何日能结成连理。”
住持一噎。
这俩姑娘家结什么连理。
“这……施主的签略微复杂,不如请缘觉大师为你二人解签。”
“那就有劳住持带路了。”
住持在前头带路,带着带着,人就不见了。
四周早已清空。
琳琅挽住“年轻公子”的手,“我的晚郎啊,你可不知道,你这一封信,真是解了我的相思病。”
君晚抿唇一笑,“这么快就知道地点了?”
“你都提示那么明显了。”琳琅翻着白眼儿,“蒲桃,菩提,七八月,不就是让我在招提寺,过了七八个时辰来寻你吗?”
“哎呀,我的妹妹呀,你可真是长进了。”
君晚捏着她的鼻子。
琳琅笑嘻嘻往她怀里躲着。
俩女笑闹了一阵,迈进厢房,落上门栓,这才坐到一起,细细盘算。
“你怎么会来得这么快?”琳琅问她。
“我来,是有事要同你亲自商量,其他人传话,我不放心。”
君晚贴近她的耳朵,“我之前不是传信跟你说了吗,世上有一体双魂的事,不止你家有,我家也有。那夜我灌醉了他,隐隐约约听见他在喊什么,系统,任务,男主……我正想打听,他突然就清醒了,仿佛是被人附身了一样,我也只好装傻,当不知道。”
她做出了进一步的推测,“你信中关于容经鹤的,我也看了,仔细琢磨着,竟发现他们说的奇言怪语,还有自愈能力,俱是一样的——我很怀疑,他跟你家那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有着同样的经历,才能说出这些,做出这些。”
琳琅挑眉,“这可真是有趣呀。”
“有趣什么呀。”君晚捏了眉心,“这群人奇怪至极,像神仙又不是神仙,说是鬼又不是鬼,非人非妖,我们对付得了这些异类么?”
“我反倒是觉着,他们身上的另一魂,是我们的生路。”
“此话怎讲?”
琳琅轻声说,“你想呀,这一体双魂,定是有主有仆,若我们要了主人,就驱赶恶奴,让他们再无依靠。”她话锋一转,“可若是,我们想要做那主人,就得离间他们,再收了这仆人,为我们所驱。”
她眼波流转,“为主为仆,姐姐你选哪条呢?”
“小滑头,又在套我的话。”
君晚揉着她面团般的脸盘。
“你明知我是个好女子,收了你的兵马,那就是实打实的定情信物,自然不会负你。说罢,你选哪条,刀山火海,阎罗十殿,我同你一起走。”
“那我们就——”
琳琅同君晚十指相扣,做着小女儿般的情态。
口吻却是血腥锋利。
“杀主人,夺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