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菜新手

  送菜新手
  赴约之前,岳欣然先提笔写了一封书信,并且将霍将军赠的那枚玉符沾了朱砂,在信纸中摁下一个印记。
  吴敬苍微觉诧异:“岳娘子写信予霍将军……?”
  岳欣然摇头又点头:“写是要写的,却不是这封。”
  她将书信装好,却唤吴七来将此信送往汉中,而不是往安西都护府,吴敬苍就觉得更诧异了。
  办好此事,岳欣然看向大衍,又叮嘱道:“安西都护府那里,回头怕要大师亲自走上一遭,现下倒不急,待我先赴靳家那约去看看。”
  而那靳家的约,说来这位靳家六娘子也是奇特,她定的时间与地点,却不是在益州城中的靳府,而是在益州城郊的别院。
  一路上,陈氏看向岳欣然眼前都有些惴惴,总是欲言又止,令岳欣然不由心中好奇。
  待牛车驶入别院,直至垂花门前,她们还未下车,便已经听得周遭喧嚷,陈氏与岳欣然对视一眼,陈氏心中诧异:难道她们正巧遇到靳府另有亲朋登门拜访不成?
  然而,刚一下并车,陈氏的脸色便骤然难看起来。
  靳府这别院十分阔气,此时时节暮秋近初冬,垂花门前竟养了满满一池活蹦乱跳的锦鲤,金桂夹池,馥郁逼人,院中遍是花木葱茏众妍争姿,廊头倚兽栩栩如生、墙面镂窗刻画精细,无一处不精致。
  然而,当人走近一看,才会吃惊地看到,那池中的锦鲤,竟是铺在池底的琉璃鱼儿,池水波动间,在光线折射之下,竟如活鱼在游走一般逼真,此间琉璃十分昂贵,如非豪奢绝不得用,能有这样一池直如活鱼般的琉璃鱼,起码可买一百池子的活鱼了!
  而若细细看去,周遭那些百花齐放竟是细细贴在墙上的锦缎,与院中草木交相辉映,一眼看去,竟难辨真假,仿佛真似春季众花绽放般灿烂辉煌。心思巧极,靡费奢极。
  此时,华丽并车一辆接一辆,任何一辆都堪与陈氏在魏京那一辆嵌云母绘大师之作的并车相提并论,她与岳欣然所乘这辆清漆并车在其中,简直是天鹅中混进一只土鸭,十分刺目。
  衣着华丽的贵妇人前前后后从并车上下来,欢欢喜喜地互相拉扯,打着招呼,抬着笑脸,寒暄问候,场面一派熙熙攘攘热闹欢喜,妇人们身上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灿然一片,竟压得这垂花门的布置都黯然失色……
  只除了一身素白十分刺眼的陈氏与岳欣然。
  待她们二人下来时,场面登时一寂,场中贵妇人面面相觑窃窃私语,显不知是怎么闯进了这样两个不识趣的人,她们在办宴,怎有人在孝中还来冲撞,真是晦气!
  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惊喜地上前道:“四嫂!你可算来啦!”
  一身桃红锦缎的小娘子轻盈走来,她盈白肌肤被莹莹锦缎一衬,直叫人觉得移不开眼。
  陈氏的面色不喜不怒,只淡淡道:“六娘,若知府中有宴,我今日便不登门啦,免得冲撞。”
  这靳六娘当真好不知事!她们陆府尚在孝中,陈氏不过念着昔年在魏京的故交缘份,因靳六娘婚事在即,又极力相邀,她才登门一叙,现下这算什么?这里此时办着宴,岂非叫她们陆府重孝在身之人,凭白失了孝中不得宴饮的礼数!
  时间地点皆是靳六娘定下的,陈氏不信她事先不知!
  靳六娘即是垂下头,涩然道:“我婚期在即,实是太想念四嫂,希望有时机能说说话,谁知府中这‘重锦宴’亦在今日,我一时疏忽,忘了陆府重孝在身有些不便,未能错开,确是我的不是,还请四嫂莫要见怪……”
  一时间,各种视线自四面八方看过来:“陆府?”“啊!就是那个陆府!”“成国公……”“差点获罪的那个……”“魏京里待不下去了……”
  陈氏面色更加难看:“既是府中有宴,恕我等重孝在身,不便久留,就此告辞。”
  靳六娘急忙上前,拉住陈氏衣袖,泫然欲泣:“千错万错俱是我的错!四嫂莫要生气,我在门子里没有多少时日了,好不容易才将四嫂盼来!一直只想与四嫂叙旧,四嫂打我骂我都成,可千万不要不理我。”
  岳欣然在一边看着这姑娘,心中极是无语。
  谁知这小娘子一边要哭不哭,目光却极犀利,丝毫没有忽略岳欣然,下一瞬间,她便伸手来拉岳欣然,被岳欣然眼疾手快且不动声色地避开时,她微微一怔,却笑道:“这位就是刚入门的六嫂了吧,”然后她目露哀伤:“六哥哥人是极好的……六嫂还没有见过他吧,真是太叫人难过了……”
  周遭的议论声骤然大了起来:“成国公世子也跟着没了……”“……这是世子妃?”“嫁过去世子就没了,哪里来得及册封?没头衔哩……”“岂不是嫁了就守寡?图个什么啊……”“啧啧,若是世子还活着倒无二话……”
  岳欣然眉毛一扬,她不是陈氏,有这耐心和小姑娘玩这些磨磨唧唧的心眼儿,她只微微一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所有窃窃私语:“我不难过。为国尽忠,男儿本色,与有荣焉,何来难过!”
  她气宇轩昂,眉目清正,这一句话说得简直太有说服力。
  有这样一种人,她站在你面前,眸若星辰,唇边含笑,便是你想将可悲、难过、颓丧这种词强加在她身上,自己都会觉得太过勉强。
  靳六娘沾着泪珠的睫毛下冷色一闪而逝,她收了温柔,唇角一扬:“六嫂既是不难过,也休要嫌我家府门喜庆,一道进来吧。”然后她看向陈氏:“四嫂,你们远道而来,至少喝杯茶汤再走吧,否则我这心里实是过意不去。”
  对方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陈氏只得朝岳欣然点点头:“我们略坐坐便回去。”
  岳欣然并没有什么兴趣看小姑娘玩弄小花样,可陈氏过往毕竟与对方有交情在,此时她既不想同对方撕破脸闹太僵,岳欣然便权当参观一下,这古代世族究竟将民脂民膏挥霍到了什么地方。
  踏进垂花门,岳欣然便知道,民脂民膏都到什么地方了。
  明明只是一重院落,暮秋时节,竟有溪流淙淙百灵争鸣,仙鹤漫步,苍松清寂,草吐芳华……野趣丛生,山水自然,哪里像院落,竟好像一步踏进了丛林之中,步伐向前,眼前景致竟景随布移,步步不同,看似自然,却处处充满精心设计,绝非自然可成。
  披帛戴翠的贵妇人们相携着欢笑打趣,间或指点山水,这里奇趣足够,哪里自然尚缺,不少竟也是赏玩山水园林的行家里手,想必家中亦不缺这些。
  岳欣然不由心中一叹,明明城外十里便是自然山廓,却偏要于居住的院落中花偌大心力建造人工园景,圈起来只供这少数人赏玩……再想到先前那些拦住她们送灵的孤儿寡母,个个食不裹腹面有菜色,对比实是太过鲜明惨烈。
  靳六娘将她们引到一处清雅小院中分主宾而坐,择水、焙茶、碾茶、上釜、三沸、分茶,这其间,按着世家礼仪,众人俱是安静候茶,无人说话,靳六娘亦是全神贯注,动作如行云流水,显是经过严格训练,十分动人。
  分茶已毕,自有婢女捧着玉托将茶一盏盏送到众人手中,陈氏浅啜一口,开口道:“多谢六娘的茶汤,既已饮罢,我等便告……”
  她话未说完,便听身边一声惊呼:“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却是那捧茶给岳欣然的婢女脚下不慎,将茶泼到了岳欣然身上。
  靳六娘不由勃然大怒:“你是怎么伺候客人的!来人,给我拖下去!”
  岳欣然看着湿了小小一角的裙摆,眼中的无语已经快溢出来了,只开口道:“不必如此,她很无辜。”
  靳六娘急急道:“哎!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唤阿奴去寻前岁祖母过世时我的孝衣!府中下人太过粗疏,六嫂,哎,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这种小手段,陈氏不知看了多少,此时不由面现恚怒:“六娘!你这……”
  靳六娘焦急得快哭出来:“四嫂!你竟是这般想我的吗!不过是一盏茶汤!”
  衣服很快取来,仓促间,合身那是不能够了,此处院落为靳六娘自己的院子,更衣之处便在一旁,陈氏略微放下心来,叮嘱阿田和阿英好生服侍。
  引路的婢女道:“娘子,便是这里了。”
  阿田却忽然上前一步,一把捂住这婢女的嘴巴将她推进门口,阿英十分机智,故意做出重重脚步,而后便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轻浮地道:“哟,我抱住的这是哪家小娘子……咦?张家伯母,于家叔母,你们怎么来了?”
  岳欣然早闪身到一旁,这群贵妇人出现后,她才缀在后面,远远目送她们进去,靳六娘早被一脸愤怒的陈氏拉到这里,她压低声音道:“靳家娘子!我们也算相识一场,真不知我们是何处得罪了你!竟要这般陷害!”
  若非方才她提点及时,阿岳知机得快,早早猜到屋中有人,悄然闪到另一处,只怕现下所有人都会看着阿岳同个男子牵扯不清,她身上还戴着孝!
  靳六娘却依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六嫂,你快给四嫂分说一二,你不是好好在这儿么……”
  岳欣然扶额:就算要陷害,也麻烦过一过脑子,走走心,好不好。
  然后,岳欣然淡淡开口道:“这位小娘子,如果你真的想用这个计策,一开始也许就不应该选这种宴会场合,叫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觉得心中不舒服有了防备。”
  靳六娘却露了一个笑容:“哈,也许是我太想看你们出丑了吧。”
  对方竟连惺惺作态都懒得装,陈氏不由怒极。
  靳六娘慵懒一笑:“好啦,我的好四嫂,你莫非还当你是成国公府的将军夫人?人人都要捧着你,让着你?今日呢,我心情好,愿意陪你们耍耍,现在,你们叫我不高兴了。”
  然后她冷冷盯着岳欣然:“我的计策从来没有失败,便是你没有进屋又如何,明日我一样可以讲整个益州城都知道你和我那位好庶兄发生了什么!”
  说着,那头的男子终于摆脱了一众母亲辈的亲戚走了过来,听到靳六娘这话,他看向岳欣然道:“正主是这一个么……倒是生得……”
  陈氏怒不可遏地道:“你们家是不是早忘了当年,是如何四时八节往陆府问礼的了!你靳六娘是不是也忘了,当年到魏京,是谁教你,是谁护你!纵是今日阿翁、夫君他们不在!陆府岂能容你们这般肆意欺凌!便是陆府无法奈何你们!我也还有娘家人!”
  不知是她哪一句话触怒了对方,这靳六娘竟第一次撕下了面具,恶狠狠地道:“你竟还敢提魏京之事!你明明知道我当初上魏京是为了什么!阿父本就看中了六哥哥,也亲口告诉了我!可你们陆府是怎么做的!叫我在魏京待了半年,道是六哥哥暂不议亲,我回转益州,竟转头给他定下这样一门亲事!害得他战死边关……都是这女人命硬克夫!”
  岳欣然:?
  本来只是对三大世家基础实力日常起居探个小底,万万没有想到,猝不及防这样一盆狗血……争风吃醋,居然还是为个死人……
  岳欣然再也没有耐心了,她瞥了眼前这对兄妹一眼,淡淡道:“好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四嫂,我们走吧。”
  靳六娘不敢相信,对方竟然这般目中无人,她大声道:“你敢走!你只要敢踏出一步,我便叫整个益州城都晓得你与我……”
  那头贵妇人们已经朝这边关注过来,岳欣然极少这般不耐地开口打断别人说话:“这位娘子!你身上所着为益州所出益锦吧。”
  靳六娘一怔,但少女爱美本能叫她下意识开口纠正:“乃是最顶级的桃光锦……”
  岳欣然客气地道:“好,桃光锦。据我所知,陛下赏赐宫中妃嫔所用益锦,亦是有数,越数则会被御史劝诫,贵府的使女、往来客人皆着益锦,甚至以之铺墙,您更是穿着益锦中‘最顶级的桃光锦’……令父身为度支尚书之下帛案使,代陛下掌管着天下锦帛,不知道他知不知道?陛下知不知道?
  多谢您茶汤款待,告辞。”
  整个靳府别院,从靳六娘、到她的庶兄、到一众过来围观的贵妇人,个个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再阻拦这位一身重孝的小娘子。
  岳欣然他们的并车刚刚出发,后面就无数奢华并车争先恐后地离开,好像那靳府别院成了什么穷凶极恶之地,好好一场“重锦宴”,就此鸟悄儿散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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