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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捉虫)

  “给皇阿玛递折子请罪, 就说粮草已经全部被土匪焚烧。把阿布凯的尸体带到大阿哥营下, 务必让他的亲兵‘不经意中’发现。”
  商定了粮草一事的后续对策, 正红旗前锋营的众位亲兵惊讶地发现, 仅仅一夕之间, 两位主子之间仿佛隐隐有了隔阂。虽然遇事仍是有商有量, 但兄弟俩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除了公事再没多的交流,把以往那些亲密笑闹的小动作都收了。
  这可叫众人摸不着头脑了,以往这两兄弟关系有多好, 单看四阿哥的嫡亲大舅子星禪却在六爷身边效力便知了,如今这太阳竟打西边出来了?
  队伍又行进了两日,眼见离康熙驻军的土拉不足百里了, 夜里扎营, 星禪终于忍不住扣了胤禛的营门:“四爷,那边六爷好像喝了些酒, 您可要去瞧瞧?”
  胤禛忽的起身, 复又坐下, 只说:“你去瞧瞧, 回来报予我知道。”
  星禪顿时为难。身后胤祚听了他这绝情的话, 仗着酒劲直接掀帘子冲了进去:“莫非从此以后四哥要和我不相往来吗?”
  胤禛到底还是未及冠的少年,虽然自有打算, 但是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喉间酸涩,只对周围伺候的人说:“你们都下去。”
  胤祚素来信他服他, 积蓄了几天的不满化作的勇气都在刚才那一问中燃烧殆尽, 沉默地在他身侧坐了。
  就在前天,两人还在兴致勃勃地商量着要把王府建在一起,如何把花园打通方便往来,如何跟皇阿玛裕亲王要银子东西,如何收拾屋子。
  才两日的功夫,却成了这个模样,胤禛后悔莫及——胤祚性格单纯通透,最是个容易乐天开朗容易满足的人。他岂能因为一己私欲,拉着弟弟一块儿做这掉脑袋的事情?既然不能,又何苦说出来叫他为难挂心呢?
  两人相对沉默半晌,瞧着哥哥倔强消瘦的侧脸,胤祚终究忍不住开口劝道:“四哥,我知道你有大志。你别嫌我这话冒犯,今天我不劝你,日后就再没人敢劝了。”
  “皇阿玛做的,真的是天底下头一号的苦差事。你若要走这条路,则比皇阿玛更苦上十倍。他老人家活着一天,你就要提心吊胆;若是将来有一天,皇阿玛不在了,往好处想这天下的担子就都压在你身上了,往坏处想就是身败名裂、累及子孙。”
  他说着拿袖子擦了一把脸,在胤禛面前跪下来,颤声道:“四哥,收手吧!”
  胤禛一时心乱如麻,差点把太子拿当年算命之事威胁他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们不争,不代表旁人不逼他们。太子和大阿哥针锋相对,渐成水火之势。皇阿玛已经黔驴技穷,君父的威严再只能压制却消除不了这两人的隔阂,才有了这次太子索额图串联土匪之祸。
  一旦两位长兄的矛盾爆发,没有哪个皇子能够置身事外,更别提他们永和宫兄弟四人同气连枝,更是绝无幸免之理。
  胤禛有心跟他解释,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好半晌才开口道:“‘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与其等着将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如奋力一搏。至少,我必不负天下人。”
  昔日曹孟德说“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谋夺汉室江山之心昭然若揭。
  如今四哥却说“我必不负天下人”,不忠却未必不义不仁。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古今有志向的人,大抵是大同小异吧。只是无论是谁负谁,要与这天下苍生相提并论,将会耗费怎样的心血啊!
  胤祚还想张口说点什么,却被他拍了拍肩膀:“老六,陪四哥喝场酒吧。”
  伙房上了酒菜,两人有心大醉一场,可惜这时他们带兵在外,只能小酌而已。等到晚上熄了灯,兄弟俩和衣而卧,却各有心事,辗转反侧。胤祚突然听得他在耳边沉声叮嘱:“将来若是有事,你要把额娘奉养在府中,让她安享荣华。”
  胤祚闻言一愣,抽了抽鼻子,冷笑道:“你别说这没良心的话,只要不危及皇阿玛,我必助你。要说将来……横竖还有老十四呢。”
  “‘危及皇阿玛’?你喝多了吧?”胤禛唯有苦笑,“孙猴子尚且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敢危及皇阿玛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还没生出来呢。”
  另一边,承德与前线距离相对较近,绣瑜的家信不过两日功夫就送到了康熙手里。
  他拆了信,先是跟绣瑜如出一辙地大骂“老六这个混小子”,而后顿生一阵欣慰。阿哥们一个个儿地都到了成婚的年龄,可宫里的皇孙却不多,截至本次出征之前也只有太子的侧福晋李佳氏生得两个皇孙,另有老大的嫡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并老五的格格刘氏怀着胎罢了。
  皇家子嗣不盛,已经叫他烦恼好长时间了。没想到老六倒是个争气的,有乃父之风啊。康熙油然升起一股诡异的自豪感,恰好这时又连续有两波传令兵进来报告。两个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头一个是西路费扬古将军以数百人为伏兵,引诱噶尔丹至莫昭多决战,一举破之,歼敌二万有余,噶尔丹与其妻子仓皇而逃,辎重尽失。西路军正趁势追击。
  第二个当然是胤禛的折子。虽然马匪胆大包天烧了粮草,但是好歹两个儿子安仁无恙。况且西路大胜,战争胜利近在眼前,粮草的重要性就大大减少了。
  康熙顿觉心神大畅,由衷地赞叹道:“这孩子倒是个有福气的。”说着下令道:“传朕旨意,全军开拔,全速追击准噶尔残部。”
  中路大军即刻起行,往西南方向疾行一整日。及至晚间安营扎寨,康熙才有空继续阅读绣瑜的信件,听她说起行宫里的雪松,和皇子格格们的趣事。康熙离家已经三月有余,不禁被勾起一点儿女情长的思绪,兴之所至,突然收了那信,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劲松染霜更添三分翠,寒梅点雪暗来一脉香。
  康熙笔走龙蛇,一气呵成,罢了独自站在案前摇头暗笑了一番。
  八阿哥跟随康熙在中军大帐,恰好进来送一份要紧的军务文书,却见梁九功守在御帐外头,唯有康熙一人独自立在案前。他只得缓步上前,双手捧着那折子奉到了康熙面前,顺便一瞥案上的文字。
  他原以为皇阿玛遣退左右,必定在处理紧急机密的军务,谁知却写了这么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这两个句子,五言不像五言,七言不像七言;诗不诗,词不词;既无韵律,又无平仄;除了对仗工整些,再无甚稀奇,简直像初学对对子的黄口小儿之作,到底有何好处呢?
  胤禩不由微微一愣。
  康熙接过那折子细读,余光见他往桌上望去,便随口笑问:“你看这句子可好?”
  出巡多伦的时候,在比试射箭和秃鹫伤人等事件中,八阿哥无不表现得勇猛果断且低调踏实,顿时刷新了康熙对他的认识。这回出巡,康熙考虑了许久才把年仅十五岁的老八带在身边,原只是想着他母家低微,跟着混一份军功,免得将来封爵跟兄弟们差太远,叫这孩子难堪。
  谁曾想,八阿哥处事竟然很是有几分章法,待人接物谈吐有致,处理事务进退得宜,侍奉他这个父皇也尽心尽力。康熙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最后竟然有几分离不开他了;心里对他的评价也从最初的“有些才干”变成了“必成大器”。
  三个月朝夕相处下来,原本一年到头见不上几面的父子二人也熟稔亲密起来,康熙甚至还单独写了一首诗给八阿哥,称赞他“戎行亲莅制机宜,沐浴风霜总不辞”。可见对他不仅是重视,更是生出几分父子间的亲密情感来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这孩子出身低微,行事谨慎温和全无半点皇子气概,待他这个父亲恭敬有余亲近不足。故而康熙见他好奇地打量书桌上的字,褪去了老成外表,流露出稚子之态,不仅不责怪,反而欣喜地出言逗弄,想听他少年人冲动的批判之词,然后再把实情告诉他,父子俩一同玩笑一回。
  康熙本是一片慈父的拳拳之心。可胤禩深知此行随驾乃是毕生难得的良机,故而时时小心,步步在意,闻言斟酌半日才开口道:“此句既是皇阿玛喜欢的,必定有它的过人之处,只是儿子愚钝,暂且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康熙一愣,皱眉不乐,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此时梁九功却在营外高声禀报:“皇上,六阿哥求见。”
  康熙嚯得站起身,复又坐下,高声喊:“叫他滚进来。”
  胤禩见状忙躬身退后,装作背景板。
  胤祚夹起尾巴进去,重重给康熙磕了三个头,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康熙冲下御座,扬手欲打,可离得近了他才看到儿子瘦了很多的脸庞,一身风尘仆仆全无平日里机灵任性的模样。老六平日里娇生惯养,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当年雪团子一样的六阿哥耶能带兵,快做阿玛了。
  康熙胸膛起伏,胳膊在空中支了半天,到底又软绵绵地落回去了。
  倒是胤祚捅了大篓子,惊心动魄几个昼夜,又许了四哥那样的话,如今再见皇阿玛,竟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他本就心虚,如今又见康熙怒极也不肯伤他,更觉自己不孝,突然上去抱了皇阿玛的腿,埋头呜咽。
  胤禩被他这个举动惊得呆若木鸡。
  康熙竟然也没有挣开他,而是保持着这个愚蠢的姿势,跟个斗鸡似的单脚站着,感受到腿上的湿意,更是心中怒气全消,声音也不由自主软下来:“还不滚起来?毛毛躁躁不成体统,老七老八都比你稳重可靠!带兵的人竟然会中途迷路?说说吧,朕该怎么罚你。”
  胤祚抽抽鼻子,直起身来:“儿子听凭皇阿玛处置,只是此行好歹有惊无险,跟着儿子的侍卫们无甚大错,求皇阿玛从宽处置。”
  “喝,你倒还给旁人求起情来了?”康熙冷笑,“原想免了你的差事,可军中不养闲人。恰好梁九功染了小佯,你就先顶了他的差事,在帐中伺候。滚吧,回去洗把脸睡一觉就来当差。”
  “喳。”胤祚拍拍袍子站起来,抬头就见了那幅字,诧异道,“这不是我额娘……哦——”大家在打仗,您却在回想风花雪月的往事,啧啧啧……胤祚看向皇阿玛的目光中隐隐多了几分调侃,迅速低头忍笑。
  那个意味深长的哦落在康熙耳里,他不怒反笑,上下打量着儿子的小身板,露出挪揄的目光:“瞧着六阿哥平日里不声不响,没想到还挺有本事的。”
  “儿子谢皇阿玛夸奖!”胤祚先毫无羞色地顺杆儿爬上去了,而后才问,“不过,是哪方面的本事呢?”
  康熙顿时大笑不已,尚来不及开口解释,帐外突然有人来报:“禀告皇上,十五里外发现大量准噶尔骑兵,中间隐隐可见王旗,应该是噶尔丹及其妻小所在之地。”
  康熙顿时振奋,整整衣冠,吩咐道:“牵马,拿长弓火铳来,朕要亲自追击。”
  康熙三十四年三月十七日,清军右路与中路大军合击准噶尔残部于克鲁伦河附近。康熙皇帝亲自带兵出击,激战一昼夜。噶尔丹带着儿子渡河而逃,身边仅余亲卫数十人。
  及至第二天中午,战斗终于基本结束。河边只余下零星的准噶尔军队仍在负隅顽抗。康熙这才把藏在后方的儿子们放了出来,增加一下他们的战争体验。
  胤祚吃了个大教训,原本只是跟在四哥身边,随意挑了个敌人多的方向,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外远远地用千里眼观战罢了。
  岂料从千里眼中看到中间那个骁勇无匹、挥舞□□、几近癫狂的身影之后,胤祚猛地一愣,丢了千里眼就去拉胤禛的衣裳:“四哥,是阿奴!”
  胤禛一愣,当即大喊:“准噶尔王妃在此,合而围之,务必生擒活捉!”
  阿奴与一众亲卫力战数个时辰,拼死护送噶尔丹逃亡,早已是强撸之末。待到身边人一个个倒下,她亦知自己再无侥幸逃脱之理,遂横刀而立,任由众多雪亮的枪头指着自己,只眯眼打量打马上来的胤禛兄弟,好半晌才恍然大悟:“你是当年猎熊的那个小子?玄烨的四儿子。”
  康熙二十九年准噶尔兵败乌兰布通之后,她随噶尔丹流亡多年,早已没了当年作为草原上最强大部落女主人那股红衣胜血、养尊处优的气度;不仅脸上皱纹横生,头发也白了大半,远远看去不过是一个粗鄙老妪罢了。
  胤禛不由皱眉:“败军之将,还敢口称我皇阿玛名讳?”
  “哈哈哈!败?”阿奴突然仰头大笑,状似癫狂,朗声笑问,“四阿哥,我记得你并非大清太子吧?阿奴随大汗起兵叶尔羌,饮马喀尔喀河。他有三子,皆为我所出。并肩作战二十七载,虽九死亦犹未悔。你可敢应我一句,如今德妃安在阵中?”
  “他日大汗君临天下,准噶尔人必定世代奉我为国母。而你,不过是满清皇帝十几个庶出的儿子之一罢了。”阿奴说完不给众人半点反应时间,猛地横刀往项上一抹,鲜血四溅,尸身重重地坠落河中,眨眼间就为浑浊的浪涛所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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