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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端木筝默认了。
  这个认知无异于在岳凌兮心湖中投下一块巨石,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难以止歇。
  明月楼是西夷国师拓跋桀一手培养的刺客组织,专行打探情报及暗杀之事,端木筝的母亲端木英是楼中骨干,五年前已经去世。干这一行长年与鲜血尸体打交道,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端木英生前将两个孩子保护得非常好,就是想要她们远离是非黑暗,谁知她死后不久,她们就被拓跋桀强行带入了楼中。
  岳凌兮不会武功,在他们看来没什么用,于是很快就被赶到楼外去做些登记录入的杂事,而端木筝就不同了,经常被派去边关刺探楚国军情,这次来王都,岳凌兮本以为也是打探消息之类的任务,没想到是要刺杀宁王,宁王于她有恩,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端木筝!
  许是关心则乱,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端木筝话里的转折,张口就道:“姐姐,是宁王在边关救了我,又将我一路护送到王都,你不能杀他!”
  听到这话,端木筝的神色突然变得非常奇怪。
  “兮兮,你在说什么?你与宁王……一路同行?”
  岳凌兮隐约感觉到不对,却也只能点头。
  “不可能!宁王此时还在边关整顿大军,下个月才会班师回朝,你见到的那个人绝对不是他!”端木筝断然否定,话里话外坚定得令人匪夷所思。
  “可他率领楚国大军攻打蒙城,又以主帅之姿与诸将议事,这都是我亲眼所见,如何作假?”
  端木筝掀起长睫,深邃的目光笔直探入她眼底,映着婆娑月影,划开了黑暗中的迷茫。
  “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那个人不是宁王,因为若是他在王都的府中,我根本无法在夜里出来见你。”
  岳凌兮怔了几秒,突然猛地反应过来,难不成她的意思是——
  她的反应像是在端木筝意料之中,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人英姿飒爽的模样,声音也愈发柔和起来:“兮兮,我嫁给宁王了。”
  如此说来,还会有谁比她更清楚宁王在不在王都?
  这个事实震得岳凌兮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然而更令她难以想象的是另外一件事——既然他不是宁王,那他是谁?
  与此同时,她所思所想的那个人正在御书房与人秉烛夜谈。
  “所有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回陛下的话,律王案刑部共存六卷三十二册,全都在这了。”
  在四盏落地缠金连枝灯的照射下,放在御案上那两摞半人高的卷宗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其中有一册已经被摘了出来,用黑白玉蟠螭镇纸压着,黛蓝色的封皮上印着三个楷书大字——具罪表。
  所有的涉案人员及处刑方式都记载在这上面,包括以岳群川为首的岳氏族人,协助律王谋反的主谋斩首示众,从犯流放九门群岛,其余亲眷只是逐出王都了事,寥寥几页上百个名字,没有一个能跟岳凌兮对上号。
  她是凭空冒出的罪眷。
  楚襄坐在龙椅上,一袭天蓝色的回纹宝相花团常服加身,极为鲜亮,却遮不住他沉如深潭的脸色。裴昭站在下首,听着他指节轻敲案台的声音划破一室宁静,忽然就觉得冥冥中似乎某种粉饰已久的太平即将被打破。
  “陛下,律王案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该伏法的也已伏法,您此番让臣把卷宗秘密调出来查看不知是为何?”
  “该伏法的是伏法了,可不该伏法的亦伏法了。”
  “……恕臣愚钝,陛下此言何意?”裴昭满脸疑惑。
  楚襄略一抬首,清寒如露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即便裴昭知道那不是针对他,却依然不可避免地涌出一阵热汗。从伴读到辅政,他跟在楚襄身边已有十几年了,甚少见到他为了哪一件事如此怒形于色,这案子一定有蹊跷。
  果不其然,裴昭才冒出这个想法,楚襄便为他解了惑。
  “裴昭,若非亲眼所见朕都不敢相信,当年岳氏一门竟还有庶族被判了流放,当地衙门还存有朝廷下达的文书,白纸黑字,加盖印鉴,不知有多逼真,连朕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案子。”
  寒凉至极的语气让裴昭浑身一凛,不禁诧异道:“这怎么可能?当年正是因为已经废除了旧刑,所以对岳家实行了宽大处理,连本家的家眷都只是迁去琅州了事,又哪来庶族受牵连导致流放关外一说?”
  “早年岳氏分家时岳群川的庶弟去了江州,事发之后就被当地差役押往关外,号称是连坐。”楚襄抿了抿唇,面色一片冷然,“你去给朕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敢冒充朝廷颁发诏令,另外,再派人去琅州走一趟,看看岳家的家眷还在不在。”
  “是,臣这就去办。”
  裴昭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沉着脸匆匆离开了御书房,一边走一边想着但愿岳家的人安然无事,否则这件事就绝不止看起来这么简单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马甲掉辣~
  第14章 巧遇
  一转眼,驻扎在雁门关的二十万大军即将拔营归京,收到这个消息时,岳凌兮和端木筝正坐在天阙楼喝茶。
  楼上风大,掀得轻纱来回飘荡,正好驱散了雅间里的闷热,一壶清茶摆在桌上袅袅生烟,朦胧中,王都的繁华盛景尽收于眼底。
  日子好像从来不曾这般闲适过。
  端木筝挽起湖蓝色的水袖替岳凌兮斟满了茶,柔声道:“这里的龙井向来不错,你试试。”
  岳凌兮从善如流地啜了一小口,味道确实比在西夷喝到的要更加甘醇,她想了想,好奇地问道:“此茶叶片细薄,汤色浓而不浊,想来是出自于江南的茶庄吧?”
  端木筝知她看的书多,虽不见得品尝过,但只要多看几眼大概就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遂笑嗔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双火眼金睛,夜家本就是贩茶起家,江南是他们的大本营,就连每年上贡的茶也都是从那儿来的。”
  原来天阙楼也是夜家的。
  纵然知道夜家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但岳凌兮并不清楚它的背景,只浅声道:“看来夜家的生意做得很大。”
  “那是当然。”端木筝把手伸出窗外,似点兵排将般随意指过视野范围内的十几家店铺,“你看,但凡招牌上印着麋鹿徽记的都是夜家的产业。”
  麋鹿徽记?
  岳凌兮凝眸观察片刻,目光忽然一滞,旋即低下头去扯腰间那块玉佩,好不容易解开了缠绕着的穗子和丝带,凑近一看,繁复的花纹中正有一角刻着那只麋鹿,栩栩如生,连昂首扬蹄的姿势都不差毫厘。
  怪不得她在夜家牙行租的宅子那么便宜。
  她神色一敛,迫不及待地问道:“姐姐,夜家管事的是谁?”
  端木筝沉吟须臾,道:“你是说族长吧?你应该在军营里见过,是与宁王一起出征、身兼兵部侍郎和监军二职的夜言修。”
  不是他,夜言修她认得,与他分明是两个人。
  岳凌兮默默地排除掉这个可能性,考虑半晌,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那夜家可还有其他有权力调动三军的人?”
  听到这话,端木筝不由得捂着嘴笑了:“你这丫头,尽说些傻话,在这世上除了陛下和主帅谁还敢做这种事?”
  岳凌兮蓦地僵住了。
  是了,答案就摆在眼前,她竟然彻彻底底地忽略了,当真是一叶障目!那种临危不惧的胆色,调兵遣将时的魄力和决断,岂是寻常将领所拥有的?他是胤帝和夜太后的独子,怀揣夜家信物也不出奇,还在下车时特意为她系上了这东西……
  一切都对上了。
  “兮兮,你没事吧?”
  端木筝瞧她面色忽青忽白,担忧地晃了晃她的胳膊,她霎时从思绪中惊醒,勉强弯了弯唇角道:“没事,走神了。”
  嘴上说的简单,脑子里仍是一团乱麻。
  他既是天子,想必早就查出她的族亲犯了什么罪了,那是古往今来所有皇帝最忌惮的一件事,恨不得将所有相关之人赶尽杀绝才好,他却出奇的宽容,不但没有把她赶回西夷,还护送她来到王都,成为替她隐瞒身份的共犯。
  她真是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疑问尚存,心底已然生出了落差感,王爷是王爷,而陛下……是遥不可及的陛下。
  若有可能,这块玉佩一定要还给他。
  困扰多时的谜团终于被解开,岳凌兮却不敢把这件事跟端木筝说,只怕她提心吊胆,要立刻带自己离开王都,那样的话,她与楚钧之间恐怕再也无路可走。她既然能为楚钧杀了明月楼的人,他在她心中所占的分量已经不言而喻,所以,自己不能让她两头为难。
  打定了主意,岳凌兮的神色渐渐恢复如常,偶尔低头饮一口茶,或是看看楼下的风景,一派云淡风轻,仿佛先前不曾得知真相,握着的那块玉也没有硌得手心生疼。
  就在这时,十里长街的东面缓缓驶来好几辆马车,铁木嵌铜钉的轮子,上顶五色锦华盖,前有雪白双骏并行,浩浩荡荡地穿过人们的视线,看这架势便知并非寻常人家。
  端木筝在王都待了一年多,大小世家都见过,眼下只瞄了一眼马车上的徽记便转过头对岳凌兮说:“这是顾家,一门皆是虎将,在朝中举足轻重,也算得上是王都数一数二的世家了。”
  “她们这是要去做什么?”
  微风吹起帷幔,岳凌兮隐约从中见到几个窈窕的身影,却不知这么一大群女眷出城干什么,端木筝了然地笑了笑,解释道:“兴许是要去护国寺礼佛吧。”
  “礼佛?”
  “嗯,顾老夫人最疼爱的小孙子在半年前被歹人掳走了,一连找了几个月都音信全无,本以为没有希望了,谁知上个月突然从边关传来了消息,说是在蒙城找到了,这不,刚刚被人完好无缺地送回来,顾老夫人直说是上天保佑,要去佛前还愿。”
  岳凌兮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可越听越觉得这情节似曾相识,不由得转过头朝车队看了一眼,岂料帷幔里突然伸出个小脑袋,四处乱瞅了一阵,紧接着便直直地朝楼上看来,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个正着!
  太熟悉。
  随后马车突兀地停下,一个小男孩像猴子似地从车厢里蹦了下来,一边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一边冲楼上大喊:“姐姐——”
  岳凌兮听着这熟悉的语调愣是半天没吭声。
  这可真是……缘分啊……
  顾长安见她不搭理人顿时急了,迈开小腿就往上面跑,身后一串丫鬟嬷嬷连追带喊,跺得楼梯咚咚作响,动静不知有多大,惹得过往百姓都驻足相看。
  “兮兮,你认识他?”
  端木筝终于意识到这场骚乱是因岳凌兮而起,顿时目瞪口呆,岳凌兮还来不及解释什么顾长安就已经蹿到了门口,眼睛闪闪发光,仿佛找到了宝贝。
  “姐姐,我们又见面了!”
  他习惯性地往上扑,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衣领,挣扎了半天硬是没挪动一步,于是气冲冲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岂料瞅见那张桃花般娇俏的面容之后立刻无声无息地怂了。
  “嫂嫂……”
  夜思甜哼了一声,把他提到一旁站好,道:“又没规矩了是吧?说跳车就跳车,再吓着奶奶仔细你的屁股!”
  “我错了。”顾长安皱起小脸求饶,顺手指了指岳凌兮,“嫂嫂,我是看到救我命的姐姐才这般情急的。”
  夜思甜微微一愣,“你是说……在蒙城救你的那个?”
  顾长安点头如捣蒜。
  小孩子记忆力好,没道理认错人,于是夜思甜松开钳制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坐在檀木花案边上的岳凌兮,在看到某一处之时目光略有凝滞,随后莞尔一笑。
  “我之前听长安说姑娘早早地离开了雁门关,不知去处,正遗憾无法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不料却在自家酒楼遇上了,当真是缘分,更难得的是如夫人也在这,话就好说多了,不知可否替我引见一下?”
  她进退得宜,话又说得滴水不漏,让人想拒绝都难,好在端木筝与她也有过交往,知她是个坦率利落的人,便直接应了,只不过在姓名上还是掩盖了一二,以免招来麻烦。
  “顾夫人,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妹,名唤凌兮。”
  “原来是凌姑娘。”夜思甜点点头,并转过身向岳凌兮致意,“我是长安的嫂嫂,姑娘或许对我不熟悉,但一定见过我堂兄夜言修吧?他在信中说姑娘心地善良,通情达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原来夜、顾两家是姻亲,怪不得夜言修这么照顾顾长安。
  岳凌兮的心思都放在弄清楚他们的关系上了,对她的称赞却没什么反应,只淡淡道:“夜大人过奖了,凌兮愧不敢当。”
  闻言,夜思甜的目光闪了闪,快得让人难以察觉,语气却愈发显得友好:“凌姑娘莫要谦虚,无论如何,这份恩情我们顾家都记在心里了,日后姑娘在王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尽管开口,顾家义不容辞。”
  “多谢顾夫人的好意,凌兮心领了。”
  见她隐有推拒之意夜思甜就没有勉强,反而直爽地说道:“罢了,先不提这些,反正来日方长,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凌姑娘总不会不交我这个朋友吧?”
  “怎么会?”
  “那就好。”夜思甜粲然一笑,牵起顾长安的手向她二人告辞,“今日我就不打扰如夫人与凌姑娘叙旧了,改日再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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