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老哥,我来看你了。”徐静之给徐安之酹了杯酒,抚着他的墓碑唠唠叨叨,“人呢,我给你找回来了;《浩荡纪》呢,他也写完了;你呆过的公司,我买下来了,一时半会儿倒不了,以后还会越来越好。爸爸和家,就交给我来照顾吧。”
  那天从so4出来,徐老破天荒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做的不错。”前天晚上,他仔细翻看了徐安之的商业企划,刨开他吹牛逼的那些话,商业逻辑确实能成立,落地性也很强。不说京宇最新的财务报表中,公司已经实现从财务赤字转亏为盈流水过亿,光是天网这一个项目,就有不可估量的价值,他终于相信了年轻人的眼光与能力。
  不过,更关键的是:“即使你……没有这么不错,也不要紧,爸爸……爸爸永远在你身后。”徐老磕磕巴巴地说。
  如果《浩荡纪》对他这种已经走到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什么启示的话,那无非就是,如果爱,就应该开口说出来。
  徐静之嘴角一憋,又要流眼泪:“我不靠你!”
  徐老:“……”
  他难得一次真情流露,被儿子一拳打了回来,气得七窍生烟,还觉得自己有点傻,气哼哼地转身就走。没走两步,就被儿子从背后一把抱住:“爸——爸——哇……”
  徐静之想到那天众人签完合同出来、看到他们俩哭成一团时的奇怪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亲昵地倚在哥哥的墓碑上,叹息着拍了拍,“当然,你儿子,我也会照顾好的。你儿子,那就是我的侄子,他叫我一声叔,我就会负责到底。”
  “啊?”任明卿原本还感动得在一旁直擦眼泪,听到这句话瞬间急了,“我、我比你还大……”
  “可辈分在这儿啊!我哥是你养父,我就是你小叔。”徐静之觉得不讲点笑话,他就要哭了。
  “安老师是我老师,他不是我爸爸呀……”
  “那行吧,叫哥。”
  “你别这样……”
  他们两个小的为了辈分争起来,玄原把徐静之赶开,拿着香到徐安之墓前拜了九拜。
  “我会写出别的人。”他承诺,“我现在……也学着慢慢在心里装下别的人了。”他想起那个张牙舞爪的小编辑,“我重新拿起了笔,大哥,你放心吧。”
  他肃穆的表情感染了任明卿。他起身后,任明卿接替了他的位置,给老师上香。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总是报喜不报忧,“我现在回家了,按照你的嘱托写完了《浩荡纪》,徐老和徐小公子很照顾我,玄原大神也罩着我……我还遇见了庄先生,他是我的编辑,会陪我一起走下去。”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三跪九叩头的大礼,磕完最后一个头,蒙在地上哭得起不来,庄墨把他扶到了一边,玄原笨拙地安慰着他。
  最后一个是庄墨。
  庄墨与徐安之素未谋面,却选择跟着任明卿行三跪九叩头的大礼:“谢谢你把他教的这样好。”他真诚地道谢,“从此以后,你的弟弟,你的朋友,你的孩子,全都交给我吧。我会把他们都照顾好,你安心地走。”
  庄墨在初秋的阳光里焚香祭拜,面对着冷冰冰的墓碑,却奇异得没有什么沉重压抑的感觉,也半点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他反倒觉得在何处见过这一幕,莫名觉得熟悉,也许是在许多年前的某个梦里,更也许,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他相信人是有灵的,如果不是徐安之在天有灵,他们不会相聚在这里,整整齐齐。
  扫完墓,庄墨让徐静之和玄原先去镇上吃饭,自己带着任明卿去处理一些旧事。
  他们先去邻村拜访了老先生。
  老先生和任明卿多年不见,久别重逢很感伤,一见面就抱头痛哭。他们两个哭成一团,庄墨则撸起袖子,帮老先生修了他那盏时亮时不亮的灯,又把家里一些有隐患的脱胶电线全给换了。他从后备箱里搬来家用电器的时候,老先生终于从伤感的情绪中回过神来:“你……你这是干啥子哟?”
  任明卿坐在床边跟他道:“耶耶,我现在赚钱了,想给你造个砖头房子,庄先生说你这个木头屋有隐患的。”老人家只有一丁点退休工资,生活条件着实不太好。
  老先生连忙拒绝:“你们这是干啥子哟!我都半截身子入土,别花钱!别花钱!”
  “这都是阿芷的一点心意。他是大作家了,给你盖个房子,也花不了多少钱。”庄墨说着,把专为老人设计的家用医疗宝拿出来,跟他讲,“他没法陪在您身边尽孝,就给您买了这个,以后我们在手机上就能查看您的身体状况,我们出门在外也放心。”
  老人这辈子无儿无女,感动得直抹眼泪。
  在老人家吃完午饭,两个人又陪着坐了一会儿,跑到村长家里商量造房子的事儿。庄墨跟徐静之打过招呼了,三层楼的农村房子,便宜又简单,连城的施工队可以顺道接了这个活,只消让村长在施工期间找个地儿安顿老人家。庄墨还多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老人家找个淳朴的村妇做保姆,平日里给老人洗洗衣服做做饭:“老爷子身体硬朗,照顾起来还是蛮方便的,一个月我们给五千。”
  这在凤河村是一笔巨款,村长忙不迭地答应自己媳妇会亲自照顾。
  两人这才安下心来。
  因为玄原和徐静之还没回来接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去凤河中学转转。
  任明卿一走进安老师的小木屋,眼神明显变了,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亲手拂过他熟悉的一本本书脊,抚摸安老师书桌上他刻下的痕迹,最后习惯性地坐到了他靠窗的、带流苏的小垫子上。他看着窗外的阳光,听见操场上传来的孩子们的笑闹,嘴角扬起了安闲又幸福的微笑,模糊了时光。
  他坐在那里,讲了很多关于他和安老师的事。他讲他刚认识安老师的时候,脏得跟个泥猴一样,安老师把他按到水里狠狠洗刷了一顿,这才让他养成清洁卫生的好习惯。他讲,他小时候很贪吃,不管饱没饱,看到东西就往嘴里塞,好几次吃撑到发高烧的地步,都是安老师背着他去村子东边的卫生院打吊针。
  “我刚转学到b市,看过一阵子心理医生。”任明卿突然从回忆中醒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跟庄墨坦白,“我出去的时候还小,对安老师很依赖,他要回凤河,我很害怕,一听不见他的声音就哭。他就整夜整夜地给我打电话,看了大半个学期才好起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闪躲,表情也是惴惴不安的,心里很虚。他其实还有更要紧的事情没坦白,他曾经犯过罪,但他实在没有勇气跟庄先生说,他怕在庄先生眼中看到失望。
  只是他本性纯良,如果有一点不坦诚的地方,就要把剩下的所有剖出来给他看。
  他忐忑地等在那里,等庄先生的回答,等来的是庄墨摸摸他的脑袋。
  “都过去了。”庄墨道。
  他不知道,他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多。他也早已做好了准备接受他的一切,才会出现在他面前。
  任明卿松了口气。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走到一边,去翻看安老师的抽屉。
  他竟然在其中翻到了《士官长》的手稿:“这是什么文?我怎么没见过?真奇怪,安老师的文章我全搜集起来了的。”
  庄墨眼见任明卿真的认认真真看起了这篇文,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任明卿第一次看这篇手稿,应该是在他人格分裂的前几天。后来高远出现以后,把所有与他相关的记忆全都删除了。所以任明卿觉得自己没读过《士官长》。现在他看见了,会怎样?
  想到这里,庄墨赶紧上前抽掉了他手上的稿纸。
  任明卿一愣,笑道:“怎么了?”
  “别看了,他们来了。”手机适时地响起,给了庄墨一个理由。
  “那能带上么?我觉得还蛮有意思的。”任明卿道,“主人公高远很有魅力,是我向往的那种人。”
  庄墨赶紧把手稿锁进抽屉里:“走吧。”
  果然,不论来多少次,任明卿还是会被高远吸引。
  这对庄墨来说不是个好消息。
  回b市的路上,徐静之在大家的鼓励下,打开了那封尘封已久的信。
  信里,徐安之平静地叙述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抱歉没有照顾好自己,让父母双亲遭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幸:“儿子不孝,幸好还有静之。我是个自私的哥哥,做了最爱的事,过了任性的一生,却把责任和重担都交给了弟弟。”徐安之隔空喊话说,“以后就靠你了。”
  徐静之的眼泪打湿了信纸:“好,好,你就安心走吧。”他也该长大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希望你们多费心。我的全部遗产放在花旗银行的保险箱里,我收养了一个孩子,我把钥匙交给了他,希望爸爸能够妥善安排好他的遗产继承。”
  徐静之和任明卿对视了一眼。
  “对不起。”徐静之知道任明卿这几年过得并不太好。如果他没有藏起这封信,任明卿一定会衣食无忧、平安喜乐地长大。哥哥之所以要特意把保险箱让父亲保管,一方面是因为任明卿年纪还小,另一方面也是想让父亲注意到他吧。若是在父亲的羽翼下,他不会受一点点伤害。他因为自责,耷拉了脑袋,半点没有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样子了。
  玄原亦是在一旁不太自在地清清嗓,脸上的红晕出卖了他羞耻又惭愧的内心。大哥还特意跟自己也嘱咐了一遍后事,结果他们俩,谁都不靠谱。
  任明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歪着脑袋灿烂一笑,露出小虎牙:“没关系。”
  庄墨驱车载他们到花旗银行,按着客服经理的指引找到了徐安之的保险箱。任明卿取下了脖子上的钥匙,郑重地将它打开。里面有一张存折,是徐安之的工资卡,数字并不惊人,但足以让任明卿完成学业。另外,还有一叠稿纸。稿纸最上头用便签纸写着一个qq帐号以及密码,是四海的作者号。
  “这是……”
  “大哥让你接手他的作者群,给里头的小作者讲讲课、改改文。”玄原这次把四海的临终嘱托讲得清清楚楚。
  任明卿撕下了便签纸,底下的稿纸整理得整整齐齐,他发现那是《浩荡纪》最后一部的大纲。
  他取出大纲,紧张得手抖,就像最终考完试的学生拿到了标准答案,想看又不敢。
  徐静之一把抢过稿纸,帮他迅速浏览一遍,然后古怪地看了他两眼。
  “怎么了?”任明卿忐忑道。
  “我哥跟你讲过思路?”
  “没有……”
  “你们写故事的人真奇怪,就好像你跟他长了同一颗脑袋似的。”徐静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是小师妹最后没嫁给林澈,出去仗剑天涯了,还自创了个门派……哪个女主角不嫁给男主角啊?!——诶,保险柜里怎么还有个戒指?是送给你的嘛?”
  玄原抢过来塞到任明卿的口袋里:“没错。”他参与了这个戒指背后的故事,见证了一段完美的爱情因为男主角的离世而变成了永远的缄默。既然男女主角业已错过,小年再也等不到四海,那这枚戒指就如大哥所愿,留给任明卿作遗产吧。
  任明卿在他身边捧着稿纸,完全没有感觉到他的小动作,只是激动到落泪。故事是一代人讲给一代人的,他最终不辱使命,完成了这一次传承。
  他拿出手机,按照便签纸上的信息输入五年不曾登录的作家号,尘封的消息通过漫长的时间此起彼伏地响起在终端。他进入置顶作者群,发送了一条无比简单的消息——
  “大家好,我是四海。非常抱歉长时间没有接管群中事务,接下去我会像以前一样,抽时间给大家讲课看文。”
  任明卿收拢手机,抬头望向在不远处的阳光中等待他的徐静之和玄原,意识到正是他们三人,继承了同一个人的意志。
  他擦干净了眼泪,大步上前,朝他们走去……
  三天之后,京宇第一次召开了股东大会。舞蓝打着石膏坐在主位,手边摆着一部《浩荡纪》的完稿,等着其他股东依次入场。
  徐静之代表连城文娱第一个进门;玄原第二个入场,催促徐静之既然有钱了就赶紧把游戏做出来。
  最后进场的是庄墨和任明卿。徐静之在看到庄墨的一瞬间非常惊讶,后来仔细一想,又会心一笑:除了他又有谁呢?只是不知道任明卿来这里做什么。
  法务团队拼死拼活赶出了合同,发到诸位金主手里。庄墨看到他的股权占比,虽然心里有准备,还是不免喜出望外。舞蓝只留了7个点,把手里的其他股份全都转让给了他,这样算下来,即使再分给徐静之和玄原,他也依旧是京宇的控股股东。
  按照之前的对赌协议,他先签字,然后将股权转让给徐静之和玄原。
  舞蓝看着心满意足的庄墨,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浩荡纪》完稿的那一天,他彻夜读完,长叹一声,当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意味着他将彻底放弃了他一手创立的公司,但理智告诉他,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经理人,作者和公司在庄墨的掌舵之下会走得更好、更远。他需要为他们留下庄墨,庄墨也需要名正言顺的职务来保证他的权威。
  舞蓝清了清嗓,发话了:“签署合同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对我是怎么保证的,必须一直贯彻下去。我之所以会把公司交给你,是因为你说,你要找好作者,把他操火。现在你找到了,不能骗了钱就走哇。”他拍拍手边的稿纸。
  庄墨道:“你说得对。这个条款很重要,但合同里没法约束到我。”他放下了手中的笔,停止了签名的动作,往后靠坐在椅背上。
  玄原和徐静之都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庄墨提出了一种解决方案:“要不这样,我名下的股份,全部转给任明卿,让他替我代持。”
  舞蓝看了眼任明卿:“他……他应该拿不出钱认购吧。”
  “钱实际还是我出,大股东对外写他的名字。”庄墨把律师叫来,拿了版代持合同。“只要他手里有我的京宇股权,我就会留在京宇替他挣钱,这样对我来讲也是个约束。”
  众人都目瞪口呆,按照京宇现如今的产值折算,庄墨把3个多亿平白无故转到任明卿名下,还要给他打工。
  庄墨向众人解释道:“我身份敏感,若被观文知道京宇背后的大股东是我,恐怕会有麻烦。任明卿对商务一窍不通,我保证他不会影响到公司的运营。我也跟他私下里签订了财产托管协议,他的所有财产都会由我来保管,我的钱还是他的钱,都没差。”
  “你们是结婚了么?”玄原想不到有什么人会跟旁人做这么大宗的财产共有,嫉妒得变了脸色——庄墨才给他7%!
  “行吧,都是自家人,你们商量好了就行。”徐静之是最无所谓的那个,耸耸肩,干脆利落地签了字。
  舞蓝想了想,也签了。他生怕庄墨见钱眼开,把作者当跳板用完了就跑,现在看到他跟作者这么亲,不免笑自己太多心。也许他对庄墨的看法一开始就有失偏颇。庄墨是最精明的商人,同时,也是最真诚的编辑。舞蓝自恃不可能为非亲非故的作者做到这种地步。他们小年轻的想法,他不懂,但至少庄墨做出了一种姿态,让他安心。
  庄墨抓起任明卿的手,行云流水地签上了他的大名,按了印泥在合同上盖上手印。庄墨满意地拍了拍由带着墨香的合同表扬他:“你的任务顺利完成。”任明卿迷惘、弱小又无辜。
  第111章 你梦着星辰大海,我梦着你 第一部 大结局
  姜勇从看守所出来,眯了眯眼睛,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自由的阳光。一阵晕眩后,阳光褪去,眼前浮现出男人严肃冷漠的脸庞。他吓退了两步,似乎没有想到将自己捞出来的人竟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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