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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节

  这一个塞一个的膘肥肉厚,不宰都对不起“良心”。
  司马奕踩着胡床下了马车,迈步走进王府,已经做好满目残垣的准备。
  令他诧异的是,府内远不如外表破败。
  院中固然杂乱,房屋回廊都经过修缮,尤其是正室,房门推开,一股暖风迎面扑来。置身其间,犹如春季早到,不过片刻竟冒出一头薄汗。
  “此屋设有地龙,盱眙传出的方法。为迎接殿下,大司马特地派人找来工匠。屋舍由太守亲自监工,确保安排妥当,未有任何疏漏。”
  健仆一边说,一边将司马奕引到屏风后。
  “因时间仓促,加上雨雪连日,院中尚未来得及整理。殿下放心,不出十日定会清理干净。”
  “盱眙?”
  司马奕除下大氅,坐到矮榻上。
  看着陌生的房舍,扫过伏在地上的健仆和婢仆,忽然向一侧软倒,整个人都失去力气。
  “殿下!”随侍的婢仆大惊失色。
  “无碍。”司马奕顺势翻身,仰躺在矮榻上。单手搭在额前,闭上双眼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朕、本王累了。”
  “诺!”
  婢仆是从建康带出,健仆却是生面孔。
  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后,房门轻轻合拢。
  司马奕睁开眼,定定的望着屋顶,表情始终不变,两行咸泪自眼角流淌,浸湿散落的长发。
  不到而立之年,发间已有了银丝。
  “桓温……桓容……果然是父子……”
  低暔声渐不可闻。
  司马奕清空思绪,重又合上双眼。
  离宫这些时日,日日不得安枕,忧心会在途中丢掉性命。如今抵达谯郡,终于能安心睡上一觉。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晋朝天子,也不再是朝堂上的傀儡,只是个有名无实的诸侯王,没有封地食邑,沦落为方寸之地的可怜囚徒,终有一日会被世人彻底遗忘。
  到了那时,是生是死都不再重要。
  比起在台城的胆战心惊,焦虑癫狂,失去天子这层外衣,抛开一切浮华之后,心情竟是格外的平静。
  在梦中,司马奕仿佛回到幼时,嘴角弯起一丝纯真的笑。
  那时双亲皆在,他仅是个垂髫孩童……
  比起谯郡的平静,建康的风雨始终未歇。
  司马奕离开都城之后,新帝的继位大典提上日程。
  身为新帝的唯一人选,丞相司马昱忽然托病,连续数日未在朝中露面。琅琊王府大门紧闭,府内上下全无半分喜意。
  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侍奉在榻前,亲自奉汤送药,日夜不敢离开半步。
  很快,建康城中就传出琅琊王世子至孝之言。同样作为司马昱的儿子,司马道子却被直接忽略了。
  年幼的孩童似懵懂无知,在人前没有任何出格表现。仅有保母和心腹婢仆知晓,得知消息当日,司马道子关起房门,发了好大一阵脾气,玉器碎裂满地。
  司马昱不露面也不见旧友,摆出一副哀泣架势,并非是中途改变主意,决定和桓大司马作对,而是在为今后铺路
  他不是傻子,反而相当睿智。
  这么做的目的是让世人知道,他并无称帝的野心,之所以被推上皇位,实在是迫不得已。
  要想坐稳皇位,争取民心,戏必须演得真实,过程绝不能省略。
  想当年曹丕和司马昭接受禅位,也是要走个过场,略微谦虚推辞一番。遑论是空有政治资本,手中没有半点兵权的司马昱。
  当然,没人把这种推辞当真。
  不然的话,十有八九是推出去砍头挂旗杆的命。
  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想从司马昱手里得到禅位诏书,桓温不介意给足他面子。
  太和五年十二月庚子,桓大司马依循古制,备下天子法驾,率同百官前往青溪里,群聚于琅琊王府前,伏身行大礼,恭迎司马昱入台城。
  动静闹得极大,秦淮河南岸聚满闻讯而来的百姓,均是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北岸却是空空荡荡。
  士族家主和有官位的郎君前往迎接新君,家中女眷事先得到吩咐,都是关门闭户,无一人乘车出门,以防“惊”到圣驾。
  事关重大,最活泼的小娘子也知晓深浅,不会违背父兄的命令。
  今日不过是枯坐府中,委实算不得什么。待到长成,将要面对的是为家族利益联姻。
  在后世人看来,这种人生极端残忍。
  然而,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规则,身为士族女郎,她们享受了家族给予的一切,在必要的时候亦将担负起责任,作出必要的牺牲。
  无论是和王献之琴瑟和鸣的郗道茂,还是对王凝之颇为失望的谢道韫,她们都是士族女郎的典范,身上彰显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桓容的府邸距琅琊王府不远。
  得知桓大司马率百官迎接新帝,南康公主仅是点点头,未做出任何吩咐。随意挥退健仆,将盐渎送来的新绢放到一边,取下发间的一枚金钗,轻轻摇了摇。听着彩宝相击的悦耳之声,不由得笑出声音。
  “那老奴可算是称心如意了。瓜儿那里怕会更不太平。”
  “阿姊?”
  南康公主侧身靠在榻边,笑道:“听说袁真留下不少好东西,仆兵均是善战之辈。如今袁峰留在盱眙,袁氏那边跳脚,人照样接不回来。为这,估计那老奴也不会甘心。”
  李夫人展开两块绢布,放在一起比对颜色,柔声道:“听闻袁峰甚是早慧。”
  “何止。从幽州传回的消息看,瓜儿没少费心思。我倒是想当面见见,看看袁真的孙子到底像不像他。”
  至于袁瑾,已经是士族中的笑话,压根提都不用提。
  南康公主转过身,挑出一匹流云花纹的彩绢,道:“这匹花色尚好,阿妹可做件新袄。”
  李夫人脸颊微红,将绢布比在肩头,长睫微垂,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阿姊以为好?”
  “好。”
  “那我就做,穿给阿姊看。”顿了顿,李夫人故意道,“可惜没有相配的首饰。”
  南康公主笑了,知晓对方是刻意逗趣,口中仍道:“阿妹不喜蔽髻,可新制两套彩宝首饰。瓜儿来信说,盐渎的匠人又有了新花样,无妨派人到坊中银楼看看。”
  李夫人笑着颔首,选出合心的绢布,挥手让婢仆退下,亲自调制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阿姊,夫主昨日派人去了府内。”
  “怎么说?”
  “说是要接走马氏和慕容氏留在府内的人。”
  “她们的人?”南康公主蹙眉,“她们哪来的人?”
  李夫人只是笑,眉眼弯弯,娇媚异常。
  斟酌两秒,南康公主隐约猜到原因,当即肃然神情,“阿妹,送香料的人都处置干净了?”
  “阿姊放心,夫主查不到。”李夫人轻声道。
  “那香不过是个引子。查到最后,反会查到天师道的丹药上去。再者,前岁夫主见了一个比丘尼,从她手里得了一样‘好’东西,长期服用照样会损伤元气。”
  “话虽这样说,但不可不防。”
  “我知。”李夫人凑近南康公主,红唇微启,吐气如兰,“阿姊,香是好香,任谁都查不出错来。单看怎么用,会否几味合在一起。”
  两人正说话,又有健仆来报,言大司马率百官三请,琅琊王府终于打开大门。
  “比我想得快。”南康公主冷笑一声,“看来,我那叔父也有几分等不及了。”
  李夫人没有出声,执起放在一旁的金钗,理顺镶嵌彩宝的流苏,重新瓒回南康公主的鬓发之间。
  流苏轻轻摇曳,晕出炫目的色泽。
  看着那一团彩光,李夫人眸光微闪,缓缓的笑了。
  “阿姊,这样才好。”
  “阿妹说什么?”
  “如果琅琊王真是完人,对权力无半分企图,事事任由大司马摆布,阿姊才该担心。”
  “……也对。”
  明白李夫人话中所指,南康公主舒展眉心,突然有些期待即将开场的好戏。
  与此同时,琅琊王府正门大开,司马昱头戴平巾帻,身着素色单衣,冷风中不披大氅,不着蓑衣,独自行出王府,拜受玉玺,泪湿双颊,呜咽不止。
  “陛下,废帝已去,延续皇统,承续宗庙社稷为重!”
  司马昱不说话,只是面东而哭。
  桓大司马同样眼含泪光,将一个“为国为民,心忧天下”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不知内情的人见到眼前一幕,必定会心生感动。
  在场文武则不然。
  面上陪着一起感动,口中高呼“宗庙社稷”,心下只剩“呵呵”二字。
  就这样,司马昱含着眼泪,手捧玉玺,登上金辂,由百官迎入宫城。
  百姓夹道拜迎,口称“万岁”。
  入台城之后,司马昱换下单衣,改着帝服,上玄下赤,腰佩金玉带,侧悬宝剑,头戴十二旒冕,在乐声中升殿受朝,当殿发下旨意,改明年为咸安元年,大赦天下。
  对桓温一心期盼,谢安等人担忧不已的九锡之礼,自始至终提也未提。
  郁闷的不只是桓大司马。
  褚太后似被彻底遗忘,直到朝会结束,群臣拜礼退出,新帝径直去了内殿,既未亲自到长乐宫走个过场,亦未派人去解释一番,做做面子。
  华灯初上,褚太后独自坐在殿中,室内燃着火盆,周身却越来越凉,一直冷到骨子里。
  桓大司马不过是一时心塞,只要手握军权,桓氏屹立不倒,就不担心司马昱会跳出掌心,过河拆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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