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真的不需要我在里面?”我拿出我最真诚可信的眼神,“只是为了防止意外,您可以限制我的……”
  他没等我说完就摇了摇头,坚定地关上了门,一副不在乎把我的手指夹断的样子。
  “都是一片真心啊,老师!”我在门外不抱什么希望地喊道,“我放心不下您啊!让我跟您肩并肩手牵手共同面对挑战,创建美好未来?”
  当然,我没听到任何回复。
  我叹着气,盘腿在门口坐下,拿出空间袋里的晚餐。
  我给自己准备了热腾腾的晚餐和宵夜,为了保险起见,还有明天早饭和午饭。之前忙忙碌碌这么久,事到临头时,我倒空闲下来,没有事情可做。
  雷歇尔当然不会让我进去。
  我可以说出很多很多“我应该进去陪他”的理由,各种必要性和可行性。我们可是被绑定在一块儿的难兄难弟,我又不会害他,让我进去不是更好吗?我都当了一个月的口粮,搞过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完,就算稍后看到老师在床上娇喘连连,我也不会遭受精神冲击,所以不要害羞嘛……
  就算能噼里啪啦扯上无数个理由,就算能振振有词地露出一副连我自己都能说服的表情,我也不相信雷歇尔会被说服。
  我最天真的时候,一度以为雷歇尔信任包括我在内的一些学徒,后来我才意识到他的“信任”只是一种自负,无非是不认为其他人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罢了。现如今他不幸失算翻船,自信与力量都打了折扣,只会比过去更加谨慎多疑。更何况对象是我,我们都这么熟了,就不要再谈信任不信任的玩笑话啦。
  我没法进去,也不打算离开。我准备好了食物和睡袋,甚至还准备了小说,下定了决心要在这扇门外安营扎寨。
  一想到上个月只能编草人打发时间的境况,我就觉得准备小说真是太机智了!
  ……如果能看得进去的话。
  我看着高悬的满月,终于扔掉了那本一共只翻了两页的书。我靠在门板上,左耳贴着门,理所当然地什么都没听到。
  距离雷歇尔进门已经过去了两个半小时,门与符文完美地隔绝了地下室和外界,门外安安静静,和整栋房子的其他角落没什么两样。我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雷歇尔进展如何,或者那位色欲主君进展如何,而我业余游吟诗人的大脑已经运行了整整两个半小时,将无数我一点都不想思考的场景循环放映。
  我用力拍拍脸,将又一个充满限制级画面的可能性打断。我站起来,走来走去,坐回去,右耳贴着门,照旧一片寂静。
  我觉得自己就像站在产房外的准爸爸,忐忑不安,焦灼无比,简直要啃起指甲。
  起码有好几年,我没有这样心烦意乱过,甚至上个月得知自己被捆绑时也没有。这未免有点荒唐,难道是想象力太过丰富的错?我甚至开始羡慕一个月前的自己,如果我和之前一样一知半解,我没准就和之前一样轻松了。
  大概。
  一个月之前,我与我的老师刚刚经历了令人感动的久别重逢。我们三年不曾见面,五年不曾交谈,十年不曾站在同一边。十年之前,我们恐怕也没有多亲近,我不太确定那时候的雷歇尔是个什么模样——我记性不坏,黑巫师雷歇尔也绝对让人印象深刻,只是那阵子我戴着十米厚的滤镜,看到的他绝对失真。十年间我奋发图强擦掉了滤镜,记忆也被橡皮擦招呼了一遍,把雷歇尔的轮廓擦得模模糊糊,如同镜花水月。或许再过上十年,他就会和童年趣事或失败初恋一样,变成一个可以笑着谈起的故事吧。
  可是我们再度相遇,没弄死彼此,还被绑到了一起。我们甚至变得比过去更加亲近……
  咳,我不是在说上床。
  好吧,不只是。
  思路被一些旖旎的内容打断了片刻,我都忘了刚才脑子里在想点什么文艺的内容。我看着沉默的门,想知道雷歇尔现在怎么样。这一个月来我们做了很多次,我不敢说自己的技术能消除心理阴影,但我至少让他对做爱变得没这么抵触。现如今他又得再体验一把地狱一夜游,我不知道我之前做的一切能否给他一点支持,又或者那全都是纸糊的高墙,遇到一阵大风就会被连根拔起。
  我深深地叹气,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雷歇尔是个精神强韧的厉害法师,他之前没有被摧毁,等到有了经验有了准备,更加不可能被击垮。我操心自己的寝技能否帮忙纯粹不自量力,他知道了肯定冷笑一分钟。雷歇尔还是个黑巫师,大魔王,大坏蛋,一夜的痛苦对他而言并非不可忍受,况且他自找的,他活该。我担心他,不如担心穷人孩子能不能吃饱饭。
  要是你想不心烦就能不心烦,那世界一定会美好很多。
  第23章 雷歇尔的回避
  我就在这样的心烦意乱中熬到了凌晨。
  满月渐渐落下,早起的鸟儿叽喳吵闹,而我面前那扇门依然毫无动静。按照一个法师的精确推算,转化之夜在两小时前结束;按照最保守的估计,半小时前也该尘埃落定。只是我担心我的打搅会干扰雷歇尔的什么计划,造成什么雪上加霜的效果,于是左右为难之下,我拖延到天边泛白才动手敲门。
  结果这门还是没敲下去。
  门在我的手落下前自己开了,雷歇尔一脸空白地打开门,脸色很差。等发现我杵在门口,他怔了怔,皱起了眉头。
  跟上一次敲门的后果截然不同,那一次雷歇尔意味不明地跟我聊了一会儿,这回他却表现出了明晃晃的抵触。他在看到我的时候下意识向后倾斜,仿佛要后退似的,只是很快反应了过来,顽强地站在原处,挺直脊背。这甚至让我感到了一点儿奇怪的内疚,他这会儿看起来风吹就倒,皱眉头都嫌累,也难为他还要武装起来应付我。
  “您没事?那真是太好了!”我装作看不见他的虚弱与抵触,笑容灿烂地说,“天亮了,您打算吃点什么吗?”
  门关上了。
  摔门都摔得这么软绵绵,他可真是累得不轻。
  “那我自己去吃了哦?”我大声说,等了几秒,转身离开。
  雷歇尔看上去没有受伤,没被魔鬼主君得手,并且很不希望我留在这里,那我还是别留下来碍眼为妙。看到他这副样子,晚上的担忧暂且可以放下,至于别的,比如他看到我的瞬间眼中闪过的愤怒与警惕,等他恢复过来再计较吧。
  我真是个贴心的好人。
  我吃掉早餐,去补了个觉,等我被雷歇尔的召唤叫醒,他又出现在了实验室里,看上去一切如常。我希望雷歇尔能跟我谈谈他遇到了什么,但他对此避而不谈,倒也不让人惊讶。那天凌晨他对我的抗拒就像一场起床气,再没有出现,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过了几天,我发觉一切都不太对劲。
  雷歇尔下达命令,接受反馈,每个环节都公事公办,硬是让我找不到开口的机会。他总是言简意赅,不带任何情绪。他避开我的接触,对我探究的目光置若罔闻,而他看我的时候,那目光又太过冷酷无情,仿佛我跟魔像毫无差别。
  这感觉就像一个低魔区域,空气中魔力稀薄,虽然不像禁魔区一样糟糕透顶,却足够让一个法师觉得束手束脚,浑身不得劲。到了第三天下午,雷歇尔让我把量杯放到桌上而不是直接递给他的时候,我终于决定不再忍耐。
  “您在回避我。”我直言道。
  雷歇尔没放下手里的东西,从眼角瞥了我一眼,仿佛我在无理取闹。
  “从满月那天开始您就在避开我,为什么?”我说,“作为一个向来很受欢迎的英俊半精灵,我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我怎么回避你了?”雷歇尔终于抬头看我。
  他指了指我手里的杯子,意思很明显。我故作不知,后退一步,带着量杯走出了他能够到的范围。
  我说:“您都不和我说话……”
  “那我现在在和哥布林说话吗?”雷歇尔说。
  “现在不算啊,我是说之前!”我说。
  “光是今天上午,我就说了十句以上。”雷歇尔说,“我也不记得你有多安静。”
  “‘把杯子拿过来’‘好的’、‘三片狮鹫羽毛’‘要什么颜色’?这些哪算啊!”我抗议道,“我是说聊天……”
  雷歇尔看傻瓜似的看着我,我声音渐小,自己也觉得好像不太对。为了打断能想象到的挖苦,我匆忙转移了话题。
  “而且您避开我!物理意义上的!”我说,高举量杯,“您让我放到桌上,换做平时,您会让我直接递给你。”
  雷歇尔叹了口气,他放下手里的笔记,走到房间另一边,自己又拿了个量杯。他不再看我,对着杯子说:“在塔里,你觉得我会怎么回避一个人?”
  “您从来不避开别人。”我说。
  不如说很多学徒想避开他吧,顺带一提,从来没人能成功避开过。
  “换句话说,什么情况下,他们会觉得被我‘回避’了?”雷歇尔又问。
  我张了张嘴,反应过来。
  雷歇尔不会回避别人,只可能忽视他们。尽管他的关注往往伴随着许多风险,但没有人希望被导师遗忘。
  这年头孤儿多得像虱子,黑巫师雷歇尔从来不担心找不到学徒。倘若你不够出众,没在导师那里挂上号,你就是被忽视的一员。被忽视的人无法进入导师的实验室,得不到他的指点与告诫,得到的任务不会按照你的能力量身定制。被忽视的人将死于缺乏指导的错误施法或实验事故,死于塔中没有警告的禁区(或一只游走的魔鬼),死于一次超高难度的任务(因为你的导师不记得你这么弱,或者需要一些无关紧要的炮灰探路),死于同窗竞争……在塔中,被忽视是件可怕的事情。
  我从来拥有导师的关注,我曾以此为傲。而即使在我还是“雷歇尔的宠儿”的时候,我也不曾像现在一样,几乎与他形影不离。如果过去的小学徒海曼看到了现在的我们,他绝对会嫉妒得发疯。
  这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雷歇尔没有做什么不寻常的事,他没有把自己关进实验室,也没有把我关出去。他没给我什么要命的任务,没再露出那天晚上的厌恶表情,也没特别躲开我。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却觉得自己被冷待了。
  不知何时开始,我们在工作的间隙交谈,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候我们站得很近,几乎靠在一起,这没什么,我还在担任口服营养液嘛。雷歇尔在工作的间隙嘬我,不是太忙的时候,他让我来吻他。我的舌头伸进他嘴里,他眯着眼睛,容许我捧着他的脸,抓着他的头发。
  更加不忙的时候,我们会上床,有些时候他会在床上留很久。自从发现做爱会让人犯困,吝啬时间的雷歇尔就将摄食与睡眠放在了一起。他会把自己逼到最困的时候,接着爬我床,确保我完全喂饱他,然后一头睡倒。他带着我留下的一身痕迹,大剌剌占据我的床,好在没狠心到把我赶下去。那些夜晚,我肩膀上会靠着颗白茸茸的脑袋,有时胸口还搁着一条胳膊,手腕纤细、手指修长、杀伤力巨大的黑巫师的手。那些晚上我要是在半夜醒来,接下来铁定睡不着觉。我会屏息凝神不敢乱动,斜眼看着睡在我旁边的雷歇尔,心想,哎哟卧槽。
  ——你若大半夜不睡还刚睡了个黑魔王、前导师、现魅魔,你脑子里肯定也只剩下哎哟卧槽。
  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太过……亲近?等回归常态,反而觉得奇怪起来。
  不过我觉得吧,其实都是雷歇尔满月后就没再“吃东西”的错。一个健康的成年半精灵需要健康的xing生活,之前一个月日子过得这么滋润,现在好几天打个啵都没有,感觉不对很正常啊!
  我迅速找到了问题所在,顿时安心下来。我刚要准备怂恿雷歇尔放下心理阴影来吃点东西,他却提前开了口。
  “给我新鲜的树妖精眼泪。”他说,“掉落时间不超过一天。”
  “等等,您是说让我现取?”我被噎了一下,“您应该知道最近是树妖精的求偶期吧?”
  树妖精在求偶期成群结队,并且更加情绪化。落泪的几率固然更高,可他们狂暴地群殴他人的几率也直线上升。让一个法师去对付这种魔抗极高且正在发情的生物,就像让一个普通人去桶马蜂窝。
  “求偶期,那不是更好吗?”雷歇尔哂笑道,“对一个向来很受欢迎的英俊半精灵来说,我想这根本不成问题。”
  我觉得他在报复我。
  就因为我没给他量杯。
  我唉声叹气,还是得乖乖干活。接下来的时间我无力东想西想,一心投入到导师给的又一艰巨任务当中。
  不幸中的万幸,我在附近找到了一只落单的树妖精。那只可怜的雌性树妖精刚巧配偶被抢,形影单只,被我趁虚而入,用一曲烂俗的情歌换到了几滴眼泪。多亏我的幸运,我只用了半天时间就完成了任务,在当天晚上回到了家。
  安全屋里,空无一人。
  第24章 玩得开心点
  雷歇尔不喜欢出门。
  即使在法师这个家里蹲群体中,雷歇尔的不爱出门也数一数二。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法师塔顶,若无必要绝不离开。不得不离开的时刻非常少,他有大量的使魔、傀儡与学徒可以使唤,我们这些爪牙会为他收集一切所需,乖乖进贡到他面前。
  我在空荡荡的安全屋中转了一圈,没找到任何战斗的痕迹。一切防护都安然无恙,实验室里没有什么材料短缺,而一个实验暂时告一段落,被搁置在一边。我想不出有什么事能让雷歇尔丢下手中关乎自己命运的实验,他总不会是出门散心了吧?
  我不太确定自己应不应该去找雷歇尔,事到如今,我也回过味来,妖精眼泪的任务大概只是个借口。我的导师既然特意支开我,他一定有自己的计划,不用担心他遇到什么危险,同时我也不认为他会一去不复返。但我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说不出理由,只觉得不安。
  几秒钟后我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觉得自己真犯傻。嗨,犹豫个屁!大魔王特意支开我去做什么事,我不赶紧跟上,是等着被他卖了吗?!
  我迅速比划起来,常人不可见的魔力在空气中波动,如同被搅动的沙画。
  我曾在雷歇尔本人出动的追杀中逃亡了整整一年,我的逃生技巧优秀,追踪技巧亦然——或者说,我不精通追踪他人,但我精通定位雷歇尔。我给他当了很多年贴身学徒、很多年眼中钉,最危险的那些年,我得大致知道他在什么位置,才好往对角线上跑。何况现在,我们之间有了绑定咒,相处了一个月,发生了某些能让讲述魔王故事的游吟诗人窒息的关系,这么多联系足够一个高明的法师(比如我)抓住蛛丝马迹。
  我循着雷歇尔的痕迹,在许多锚点上跳跃,数次跳跃后我渐渐发现这儿有点眼熟。雷歇尔并没有往荒郊野外跑,我前往的方向渐渐繁华起来,通往了一个没想到的地点。
  篝火堆酒馆。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回音港里,望着不远处熟悉的酒馆,开始怀疑我的追踪法术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大半个月前,我曾带着雷歇尔来到这里,吃了一顿差强人意的晚餐。他兴趣缺缺地被我拉过来,又毫无兴致地离开,看上去对这里的每一个部分都充满了嫌弃。雷歇尔为什么会旧地重游?难道他迷上了这里的奇异果烤羊排,为了掩饰这点,特意把我赶走再过来吃?
  我脑子里转着不着调的念头,跟着两个醉醺醺的兽人水手走进小巷。片刻后他们脚步踉跄地走回篝火堆,我通过他们的眼睛扫视酒馆内部。
  在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雷歇尔。
  他没穿黑袍,这回可不是我给他塞了衣服。雷歇尔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学者袍,没戴着兜帽,那张脸完全露在外面。我猜他这次给自己施加了忽略法术,没有人注意到那对小小的角,也没有人被魅魔的魔力迷得七荤八素。
  说“没有人”,大概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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