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展昭看了看远处观战的殷候和无沙大师，低声问夭长天，“银妖王为什么好像很放心不下天尊的样子？”
  “呵呵。”夭长天倒是笑了，“那个是当然的。”
  展昭不解，“为什么？”
  夭长天看白玉堂，“你跟他生活了那么久，没发现他的问题所在么？”
  白玉堂看了看夭长天，轻轻点了点头。
  展昭疑惑，问白玉堂，“天尊有什么问题？”
  白玉堂似乎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形容，可以说是任性又或者是……太笨了。”
  展昭眨眨眼，表示怀疑，“天尊还笨？”
  “他永远只喜欢一样东西。”白玉堂道，“从来不会改变，多一样都不行。”
  展昭轻轻地摸了摸下巴，想想倒也是，天尊几乎谁都不亲近，只是跟着白玉堂，明明能收很多徒弟，却只要一个。别看他平时任性妄为，撒娇也只是对着白玉堂一个人，从来不招惹别人，就算和外公他们吵起来，也是别人先去招惹他。
  “天尊真不知道是妖王从哪儿捡来的。”夭长天托着下巴道，“当年很多异族，他没准是什么冰雪族或者雪妖族后代，绝种了就剩下一只，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感情，看别人的时候就像是看花草树木一样，傻戳戳才能天下无敌。”
  白玉堂和展昭都转眼看夭长天，说这话的时候还挺不甘心的，莫不是年轻的时候打不过天尊？
  “妖王当然不放心他。”夭长天淡淡道，“没有了妖王，他很快会忘掉自己是个人，在他眼里，人都是蚂蚁，一群醉生梦死的虫子。”
  展昭忍不住问夭长天，“天尊和妖王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父子？师徒？”
  白玉堂也难得八卦了一回，点头，“我也想知道。”
  “嗯……”夭长天托着下巴，自言自语，“是什么呢……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妖王捡到的蛋，孵出了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幼兽，有可能是祥瑞兽、也有可能是凶兽，妖王怕他跑出去变坏了，就一直带在身边……宠物？”
  展昭和白玉堂嘴角抽了抽。
  夭长天出神，自言自语，“天尊也是个怪，当年天下人都疯了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清醒的，后来天下人都清醒了，他却糊涂了。”
  “那他现在的状态是清醒还是糊涂？”白玉堂忽然问。
  “嗯，是我最初见到他时候的样子。”夭长天道，“妖王死前那个样子。”
  “妖王死前，他活得快乐么？”白玉堂低声问。
  夭长天笑了一声，“你们自己看一下不就明白了。”
  白玉堂微微皱眉，他总觉得天尊想起来以前的事情，禁忌解除之后，有一些些微妙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在哪里，他又说不清楚。
  此时，院子里，周藏海退后了一步，脚边，已经积起了一层厚厚的冰霜，他的四周围有一层诡异的内劲在浮动，应该是惊风掌造成的吧？他的武功非常非常奇怪，几乎是集各家之所长，不知道是怎么学来的。
  展昭靠着栏杆看着，有些不明白——一个人武功这样高强，为什么隐藏在宫中这么久？只是为了偷九龙轮盘？
  无沙和殷候站在赵普身后，赵普就听无沙突然低声问殷候，“妖王的内力什么时候会散？”
  殷候沉默了一会儿，道，“很快吧，不超过三天……”
  无沙皱眉叹了口气。
  赵普疑惑地回头看两人，“妖王留在天尊身上的内力会消除么？”
  无沙和殷候都点了点头。
  “当他不需要这个内力来压制的时候，那内力就会渐渐消失了。”陆天寒低声道，“妖王终于要走了。”
  “那妖王的内力消失后，天尊会有什么变化么？”赵普好奇。
  “变回从前那个人吧。”殷候道，“也不是坏事。”
  陆天寒没说话，无沙叹了口气。
  三个老头都有些纠结的样子，赵普就估计天尊的变化可能会有好有坏。见几人情绪低落，九王爷摆了摆手，“不会的。”
  三人疑惑，抬头看他。
  赵普一摊手，“我有时候也想变回几年前那个我，不过人变了就变不回去了。”
  几个老头微微地愣了愣。
  “就好比说你们现在再让庞煜出去不良一下，他估计都不会了。”赵普抱着胳膊，“过去就跟做梦一样，是回不去的，话说回来……”
  九王爷突然换了个话题顺便看四周围，“这内力是怎么回事？”
  众人再看四周，只感觉这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似乎静止了，那股漂浮不定的内劲不见了，风也停了，原本沙沙作响的树叶都静了下来。
  “这是……”白玉堂眼前忽然闪现了一幅熟悉的景象——天山之巅的大雪。
  天山的山顶就是这种感觉，寒冷、安静、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幼年时第一次学会“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的时候，白玉堂就是这种感觉。
  “是天尊的内力。”展昭低声道，“没有妖王内力压制之后的天尊内力吧……好平静。”
  远处，后宫的花园里，赵祯站在中庭。之前香香可能是做恶梦，睡到半夜突然开始哭，庞妃抱着在院子里转着圈哄，但她还是哭个不停。
  可就在此时，香香突然不哭了。
  孩子的哭声没有了之后，四周围变得很安静。
  庞妃抱着睁大了眼睛，仰脸看着天上月亮的香香，有些不解。
  赵祯突然说，“今晚好安静。”
  庞妃点头，“虫鸣和鸟鸣声都没有……”
  “感觉好像是大雪天的早晨一样。”赵祯低声道。
  “说起来，皇上冷么？”庞妃忽然觉得天气似乎变冷了，没有风，就是冷了，真的感觉像是要下雪了一样。
  赵祯接过陈公公送来的披风给庞妃和香香披上，带着娘儿俩回屋。
  陈公公跟在后边关门的一刹那，就见赵祯回头，有些惊讶地望向花园。
  老公公也下意识地回头，愣在那里……身后，大雪漫天……
  陈公公活了这把年纪，从没见过这种说下就下的雪，也顾不得关门了，跑出去仰起脸望天。
  就见这些雪花是笔直地缓缓往下落的，一丝不乱，因为一点风都没有。
  但奇怪的是，天空依然是原本的那个天空，有星辰有浮云、还有半枚圆月。
  赵祯看着这奇异的景象发呆。
  这时，南宫落了下来，走到门口，低声向赵祯禀报，“周藏海被抓了个正着，不过他要求跟天尊单对单。”
  赵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这雪是天尊的内力造成的么？”
  南宫点点头，“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内力，感觉……”
  “感觉什么？”赵祯忽然很好奇，从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眼里看这种景象和从一个外行人看来，有什么不一样？
  “简直高不可攀。”南宫哭笑，“天山派的武功不是天才没法学，戈青现在正沮丧。”
  “天才啊……”赵祯自言自语，“朕之前一直纠结于万咒宫的事情。”
  南宫看了看赵祯，果然，做君王的，还是抵挡不住万咒宫那种能扭转乾坤令王朝永盛不衰的魅力。赵祯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这两天他就没好好睡过，总是在院中发呆。
  “这景象就好像是在嘲笑朕一样。”赵祯忽然笑了，“原来天尊一直是这样冷眼看这个世道啊，雪可以盖住一切，多脏的景，盖上一层雪之后也会变得纯净。”
  南宫看了看赵祯，“皇上还想去万咒宫么？”
  赵祯摇了摇头，拍拍南宫纪的肩膀，“一个人再怎么折腾，上天也只是冷眼看你而已，朕也不例外。”
  说完，转身回屋了。
  ……
  别院里，大雪已经铺满了地面，纷纷的白雪还在飘落，周藏海的内劲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天气骤然变冷，却不是那种会冻死人的寒意，只是单纯的冷。
  展昭站在白玉堂身边，望着还敞开着的银库大门，告诉白玉堂，“我以前感觉到过这种内力……”
  白玉堂点点头，“在天山山顶上么？”
  “之前做梦那次看到的。”展昭点头，“外公和天尊小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很像我第一次见天尊的时候。”夭长天突然开口，“天很热，我带兵到一座关隘外围，城里有几万人，我本打算攻城之后要屠城。”
  展昭和白玉堂都皱眉看夭长天，展昭忍不住开口，“你没死简直没有天理。”
  夭长天点点头，“那时候大军势不可挡，我还记得那天特别特别的热，守城的兵马远远看到我的战旗都逃光了，我到城门口，正准备进去的时候，突然就开始下雪了。”
  展昭和白玉堂微微一愣。
  “我的兵马停在关隘门外，城门大开着，门口放着一张小桌子，一个白衣人坐在雪地里，正在抚琴。”夭长天淡淡道，“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天尊的景象。”
  白玉堂问，“结果呢？”
  夭长天回想着当时的景象，“他问我，‘你手下多少人？’”
  展昭和白玉堂静静听。
  “我说我有十万人。”夭长天低声道，“他说，‘城里有三万人，要救那三万人的话，就要杀了这十万。”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了一眼。
  “他当时似乎还挺困扰。”夭长天失笑，“他自言自语，‘原本你是要杀人的坏人，但我救了人之后，却变成了比你更坏的人。’”
  展昭和白玉堂眨了眨眼——倒像是天尊会问出来的问题。
  “结果呢？”展昭追问。
  夭长天摇了摇头，“我没进去。”
  “于是天尊一个人拦住了你十万人马？”展昭惊讶。
  “当时你外公在城楼上。”夭长天道，“我确定单凭功夫绝对打不过这两个人，你外公根本没把我这十万人马放在眼里，而天尊看着这十万人的样子，像在看一群路过的蚂蚁。”
  展昭和白玉堂皱眉。
  “我当时就知道，那两个人根本没感情、这场仗打不赢的。”夭长天摇头，“相比起来，我那妹夫和那个胖和尚好相处多了。”
  展昭和白玉堂对视了一眼，相比起来，现在的天尊和殷候真的改变了很多啊……如果天尊的改变是因为妖王的离世，那殷候是因为什么呢？
  展昭有时候也会思考——天尊和他外公是完全不同的类型，天尊如果是“笨”，那他外公是不是就很“聪明”？天尊因为一个人的离开而一夜之间转变，他外公是否是因为一个一个人的离开，而渐渐累积起来变成现在这样？真正的天尊就在眼前，那真正的殷候在哪里呢？又还是说，眼前的这个天尊也未必是曾经那个，因为真的可以变回以前那样么？经历了那么多，在天尊眼里，人还是蝼蚁么？
  白玉堂抬起头……因为此时，天尊走出了银库的大门。
  天尊走到院子里，看身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的周藏海。
  周藏海伸手，解开身上的外袍，就见他穿衣服里面藏着兵蛛王的那套盔甲，这套看起来比兵戊那一身更加的精致一些。
  展昭皱眉，“又是那套害人的盔甲！”
  “他内力明显被我师父压制了，光凭功夫是赢不了的。”白玉堂有些担心，“那他准备怎么打？”
  “同归于尽呗。”夭长天事不关己，说话也不怕白玉堂听着心惊，慢条斯理地开口，“打天尊和殷候都要抱着同归于尽的准备去拼，不然根本没胜算。”
  “同归于尽？可是天尊的内力可以轻易将所有毒都冻上。”展昭不解，“任何的攻击对他都是无效的……内力上又不善优势。”
  “哈哈哈……”
  就在此时，突然传来了周藏海的笑声，“我身上根本没有毒。”
  随着他的笑声，天尊走到了雪地里。
  展昭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天尊和大雪特别的相称，站在雪地里的天尊感觉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雪因他而起，而他也被雪花遮挡得朦胧，似乎随时都会随雪儿去。
  白玉堂突然一皱眉，“内力里有毒……”
  展昭也一惊，“那些雪花……”
  说话间，就见周藏海突然将周身所有内力都释放，瞬间，满地的大雪都飞腾了起来，眼前一片乱雪，苍白之中分不清楚雪与天尊的衣袂。
  “我等这一天太久了！”周藏海突然飞身而起，与雪花一起扑向天尊，雪花也瞬间都被冻成了一枚一枚的冰针。
  月光下，院中的乱雪像是沸腾的水花一样翻滚了起来。
  白玉堂往前一探身，但是被对面殷候的一个眼神拦了回去。
  夭长天无奈摇头，“以卵击石。”
  他的话音落下，白玉堂呆呆地站在了原地，展昭也是张大了嘴。
  天尊此时就站在院子的中间，他眼前，是趴伏在地上的周藏海，空中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刚才被周藏海弄乱了的雪花也缓缓落下。周藏海一身白衣，匍匐在乱雪之上，衣服与雪的边界处，缓缓地渗透出了刺眼的红色血液。
  展昭和白玉堂都皱眉。
  赵普也蹲下去，单手摸着下巴觉得难以置信——刚才发生了什么？完全没看见。
  天尊站在周藏海的跟前，歪过头，看着地上的人。
  周藏海的喘息声打破宁静，他抬起手，手掌心里有血在渗出来，同时白色的雪花沾染在血液之上，颜色绮丽。
  周藏海一把抓住天尊纯白的衣服下摆，说，“你把他还给我。”
  众人都一愣。
  天尊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抓着自己衣摆流着血泪的周藏海，可以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走向尽头，但他眼里还是有恨，咬牙切齿用嘶哑的声音道，“我还有话要跟他说，你把他还给我！”
  远处，殷候静静看着雪地里临死一刻的周藏海。
  “害死他的人都死了，怎么办？”周藏海突然嚎啕大哭，“可我还活着，我找谁去报仇啊？”
  看着眼前的景象，殷候突然想起，逍遥潭被炸毁那天，废墟里那个满面是伤的少年，他看着那片废墟的双眼满是迷茫，了无生趣。
  天尊也想起了，那个在妖王偶尔才会去一次的小院里扫地的少年。
  妖王问他，“小孩儿，你是不是李昪派来的坏人？”
  少年摇了摇头。
  “功夫不错啊。”妖王伸手给了他一块糕点，边问，“你叫什么，跟我家的酱油组认识么？要不要跟他们做朋友？”
  那少年张了张嘴，似乎是腼腆，话没说出口，声音塞在嗓子里。
  这时候，就有人来找妖王，妖王拍了拍少年的脑袋，“下回再说。”
  说完，走了……之后，不知道那少年是不是一直在那个小院里等，但天尊知道，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停掉的大雪又下了起来，雪花将地上已经冻成冰的血迹覆盖了起来，周藏海双眼看着那一片白色，渐渐失去了神采，手从天尊脚边滑落，纯白的衣摆上，依然纯白，没有留下血迹，因为周藏海掌心的血已经结成了冰。
  周藏海双眼最后看到的景象停留在那一片纯白的衣摆上，有些话，他一直没有机会说。
  谁要跟那两个人做朋友？他就是李昪派去监视他们的！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妖王，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他还记得妖王牵着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小孩儿，他突然很羡慕那只被大手抓住的小手。逍遥潭爆炸之前，妖王让他赶紧跑，他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关心他会不会死掉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名叫什么，没有人给他取酱油组这样的绰号……
  他一直都在等，但是那个人再也没有回来……皇宫的画院，就是那个人曾经住过两天的院子。
  ……
  四周围依然安静，直到雪花将周藏海的尸体覆盖，没有人说话。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沉默。
  院子外边，包大人走了进来，身旁跟着捧着两样东西的包延。
  看到院子里的情景，包大人和包延都微微地皱眉。
  “本府派人搜查了周藏海的画院房间，找到了两样东西。”包大人指了指包延捧着的一个盒子，“这里边是他自己写的东西，他记录了在皇宫中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做的事。看了之后，就知道七歌那个案子的真相，以及他做的事情，宫中还是有着不少秘密啊。”
  众人都点了点头。
  “还有，在他的房间里找到了这个。”包大人从包延手里接过了一个卷轴，似乎是一卷画卷。
  殷候也走了过来，和天尊一起看向那画卷，包大人将画卷打开，就见画卷上，是大雪天，一个白衣人远去的身影。
  周藏海不愧是皇宫第一画师，泼墨几笔，漫天的大雪似乎真的在飞舞，透过画卷，可以看到画中人离开的时候，衣袂随风摆动的样子。
  展昭和白玉堂下意识地去看殷候和天尊，出乎意料的，两个从来没出现过一样表情的人此时表情却是异常的一致，两双眼里是毫无掩饰的留恋之情，那神情，叫谁都可以看出浓浓的不舍和思念……
  无沙大师合掌，低头轻叹，终于……
  陆天寒摇了摇头——果然，变了的人，再也变不回去了，和离开的人一样。隔了一百年才追忆，是否来得太迟？不是不想去祭奠，只是因为太难过，所以不敢面对，妖王家的酱油组，一直都不肯长大，两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一味地去遗忘，却始终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