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单超的第一反应是握紧剑柄,全身肌肉绷紧如时刻准备出击的猛禽——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自嘲地笑了笑,松开了长剑。
  他抬手时,透过衣袖隐约可以看见,结实光滑的手腕上赫然缠着一根朱红缎带。
  同一时刻,门楼脚下的石亭中。
  重臣在礼乐中齐齐叩下头去,只有谢云望着十丈门楼顶端,瞬间发觉有什么不对,当即拔脚向前。
  ——下一刻,只听“锵”一声铮然撞响,他被胸前横来的长刀硬生生挡住了脚步!
  那长刀皮鞘鲜红如血,触之冰冷刺骨,黑金篆刻了三个笔画繁复的字:新亭侯。谢云顺着刀身延伸而来的方向望去,尹开阳正含笑盯着他,摇了摇头。
  “报——”
  禁卫疾步奔来,不顾阻拦直接入亭,在谢云身后砰地重重跪地:“报统领!崆峒掌门江元闯至第八道关卡,被暗门雷使雷中塘重伤,不支下场;华山副掌门王冲和闯至第十一关,被暗门首座弟子景灵击中颅顶,现不知死活,其余人等皆已落败!”
  “——你看,”尹开阳似乎感觉很有趣,“我就知道会拼命的只有崆峒华山两家,其他人果然是点到为止了……”
  谢云面沉如水,当着他的面用两根手指将新亭侯从自己胸前一寸寸压了下去:“现在神鬼门中,有多少人练了那邪功心法?”
  尹开阳饶有兴味地收了刀,并不回答。
  谢云断然转向身后的禁卫:“传令马鑫,携太阿剑闯第十一关!”
  第46章 孽缘
  禁卫揖了揖手,转身大步而去,只听尹开阳“啧”了一声:“怪不得你当年去漠北前从暗门剑窟中偷了龙渊太阿,是因为知道太古神剑对洗髓经有克制作用, 对么?”
  谢云冷冷道:“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多了……但你看, 我的话就比你少。”
  这是标准的谢云式反击,尹开阳失笑, 叮地一声随手新亭侯钉在了地上。
  “我差不多知道你那个姓马的副手。”他说:“当年马家因交好诸遂良而牵连下狱,唯独他因天赋根骨奇佳的缘故被你看中, 召到身边悉心教导,其父母家人也由此出狱翻盘。据说此人剑术极为了得,但心性骄横, 常出狂言, 满朝重臣得罪了个遍……”
  “我以为这八字评语用在景灵身上更合适,”谢云毫不留情地打断道。
  尹开阳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摇了摇:“不,这两人不能放在一起比。”
  “……”
  两人对视良久, 尹开阳悠闲道:“今天过去后,有一个将变成死人,活人和死人怎能在一起比?”
  谢云久久没有说话,半晌终于慢慢地哼笑了一声:
  “……原来这八个字,是景灵跟你学的。”
  社首山阴,十二座高台顺着山路蜿蜒而上,犹如仰天飞起的狰狞巨龙,直直冲向烟拢雾照的山巅。
  第十一道关卡四周围着铁丝栅栏,景灵一身劲装、脚踏鹿皮短靴,嚣张的火红头发在脑后随便一扎,刺啦一声把左臂被刺破的衣袖扯了,精壮臂膀上赫然已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就你一个上来送死的炮灰……”他桀骜阴沉的眼睛盯着马鑫,从齿缝间一字一顿道:“谁给你的胆子,还敢佩太阿剑?!”
  马鑫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多少,闻言挑衅一笑:“就你一个牙都没长齐的红毛小鬼,还敢管别人叫炮灰?”
  “——你!”景灵一把抬起夺魂钩,鲜血淋漓的钩尖直指马鑫,咬牙道:“‘勘云十二式’剑法是从何处学的,谢云教你的是不是?”
  马鑫反口相讥:“连我都打不过的人,有何资格直呼我家统领的名讳?”
  景灵勃然大怒,但紧接着静了下来。
  “我早该知道,谢云识人不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冷冷地道,眼底慢慢溢出猩红色彩,与此同时紧握夺魂钩柄的掌心发出黑光,逐渐向整个巨大的铁钩蔓延:“只有你的鲜血,才能弥补他这个致命的错误。”
  马鑫当即一凛,还没反应过来,便只见景灵身形骤然原地消失又再次出现,裹挟劲风的钩锋已来到了自己面前!
  “报!”
  “马鑫刺伤神鬼门景灵,两人缠斗不分上下!”
  “景灵突然功力大涨,打伤了马鑫!”
  “统领!马鑫重伤失手,险险被夺兵刃,怎么办?”
  谢云骤然转身,只见又一个手下快步冲来,喝道:“报——!神鬼门重下杀手,马鑫重伤垂危!已撑不过去了!”
  尹开阳站在边上犹如看好戏一般,紧接着人群中最后奔来一名禁卫,还没近前就张开了口。只是他声音还没从口中发出来,就看见半空中人影一花!
  刹那间禁卫来不及反应,只觉自己肩上被来人伸手重重一按,随即借力向远处凌空而去。
  “统……”禁卫愕然转头,终于发出了音:“统领?”
  神鬼门关卡处,骁骑营官兵将周遭数里围得水泄不通,忽而人群中传来惊呼,随即众人纷纷抬头。
  半空中一道身影如利箭般掠过,轻功快得令人连是谁都看不清,唯见袍袖在风中翻滚飞舞,继而穿过重重峻岭与石筑高台,直向着第十一座关卡而去。
  ——景灵抬起眼睛。
  巨大的气势从那乘风而来的身影上骤然爆出,旋风卷起了周遭气流,漩涡般从脚底直冲而上,随即向四面八方扩散;下一刻,谢云逆风而至,衣裾向后飞舞,背后发着光的刺青花纹从颈侧、手臂、脚踝延伸,赫然呈现出了一条青龙形状!
  听不见的龙吟从虚空中响起,谢云与错愕抬头的马鑫擦肩而过,同一时间伸手,从他血迹斑斑的掌中取过了太阿剑柄。
  砰!
  谢云落地、起身,一言不发,太阿挟着飓风出手,“铛!”一声同时撞上了夺魂双钩!
  马鑫一开口,血丝便从嘴角溢出:“统领!”
  此刻景灵身体前倾,双臂肌肉突出,全部的力量都压在左右手两把玄铁钩上;而谢云单手持剑,竟稳稳地、死死地接住了这石破天惊的一击,其受力之大,甚至连脚下地面都“嘣!”一声溅出了细碎的石块!
  “退下,”谢云头也不回,对身后的马鑫道。
  马鑫每喘一口气都觉得咽喉烧炙般疼痛:“统领,您千万……”
  “退下!”
  “……”马鑫终于颤抖地往后退却了半步,“……您千万小心。”
  “青龙印……”景灵隔着三道抵在一起的锋刃,猩红瞳孔逼视着谢云:“——当年我还以为你是走火入魔,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妖异的东西。怎么,身体衰败到这种程度了还敢开印,是故意想死在我手上对吗?”
  “看来尹开阳跟你说了不少四圣印的事情,”谢云平静道。
  景灵猛地用力,钩剑骤然分开,两人都瞬间退后半步互相对峙,景灵嘲道:“有什么遗言,不妨说来听听?或许看在旧日那点情面上,我还能——”
  铿锵数声金属重响,谢云猝然出手!刹那间高台上兔起鹘落、剑意纵横,钩剑相撞犹如暴雨打梨花,战团中只听景灵嘶哑嚣张的长笑响起:“怎么连话都不让我说完,前辈,你怕了?”
  谢云悍然翻腕变招,“咝——”一声金属急促摩擦的锐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那是太阿剑以一个堪称神出鬼没的角度擦过了夺魂钩内刃。景灵一时竟然无法硬抗那山呼海啸般的内力,双钩被迫偏移,胸前空门大开,千钧一发之际便只见谢云侧身而立,居高临下,一掌直直印在了他胸口!
  ——谢云手指修长白皙,四指并拢时,看上去并不狰狞凌厉,甚至有种优美的观感。
  但当他掌心按在景灵胸膛前的那一瞬间,刺青游弋仿佛活龙,霎时布满了整只手掌,轰一声把景灵整个人凌空横推了出去!
  “噗!”
  景灵后背结结实实撞上了布满尖刺的铁栅栏,当即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反弹回去摔倒在地。他剧烈喘息着起身,连头都没抬,骤然抬手用钩背挡住了谢云当头斩下的太阿剑!
  ——那一剑内力极盛,甚至令谢云的衣襟无风自动,景灵接剑时裸露在外的手臂爆出了可怕的青筋。
  “不是怕,而是听你说话很烦。”谢云视线从垂落的眼睫下投向景灵,语气竟然还是很平淡的:“我怕你再把暗门旧事扯下去,我就忍不住要杀你求个清净了。”
  “……”景灵每个字音都像是从齿缝间慢慢出来的:“……是,我想你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洇满血迹的指缝突然一紧,黑光如闪电般顺着夺魂钩蜿蜒而上,与此同时一双瞳孔彻底变成了血腥,无时不刻萦绕在周身的邪气大盛。
  旋即他起身,寒光化成圆弧,瞬间以先前数倍之力出手,两人在咫尺之间交手十数招,杀意纵横成冰冷的剑雾,甚至没人能捕捉到两人兵刃走向的残影!
  马鑫刚下高台便被同僚搀扶住,回头失声:“统领小心!”
  ——只见谢云在夺魂钩步步绝杀的包围中岿然不动,布满无限太阿剑影的虚空中,响起了青龙高亢的长啸。
  那咆哮震动第十一道关卡的整座高台,动摇了高台下人们脚底的地面,继而在惊慌中向四面八方飞速蜿蜒远去,荡起大片尘烟——
  “邪功心法害人害己,以后还是少练吧。”
  景灵骤然听得这句,不知想起了什么,招式竟骤然一滞。虽然那只是电光石火间的细节,但激战中已是足够致命的破绽。
  太阿剑秋风扫落叶般卷起夺魂钩,在景灵猝不及防时,竟同时将双钩都挑飞了出去!
  足有大半人高的沉重铁钩打着旋飞上半空,高台下众人纷纷争相退后。
  景灵血红瞳孔猛地缩紧,但那一刻他的反应和速度,都堪称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杀手。
  他反手从后腰按住匕首,拔刀出鞘,斜斜上挑,闪电般划到了谢云颈侧!
  噗呲一声鲜血迸溅,匕首在划破脖颈的前一刻,被谢云紧紧地握在了掌心。
  “你以前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景灵冷冷道。
  谢云的第一反应是皱眉,但眼角余光倏而瞥见了自己手里那把短匕。那匕首黄金为柄,锻造精致,镶嵌着细碎的绿宝石,异常锋利华美;但黄金却因为年月长久的关系略显黯淡了,看上去竟然给他一种难以言状的熟悉感。
  紧接着谢云定睛一看,被景灵握住的匕柄地步隐约露出一个烫上去的字——云。
  电光石火间,谢云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某些记忆的片段,景灵那标志性的红发终于和过往岁月中某个面目不清的身影重合。
  “想起什么了吗,云使?”
  “这把匕首是你送我的,这道伤疤也是你留下的……”
  景灵缓缓翻转胳膊,肌肉精悍的手臂内侧有道暗色伤疤,于阴霾的天空下,清清楚楚呈现在谢云的眼前:“不过那都是小事了,不记得也无所谓……并不影响你今天将丧命于此的结局。”
  景灵微笑起来,他的脸上出现任何表情都应该会让很多少女心驰神荡,然而此刻眼底闪烁的却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谢云目光上下打量他的面孔,似乎从未像此刻一样仔细地看清楚他长什么样,许久后终于轻轻地出了口气:“原来你就是……”
  ·
  “——你是谁?在这干嘛?”红发小男孩趴在墙头,一边出声发问,一边满不在乎地擦了擦脸上的血痕。
  月光穿过禁房破败的窗棂,洒在布满灰尘的草团和地面上,昏暗处隐约可见一个身影背对着他跪坐在地,不知是已经昏睡过去还是被关傻了,连问几声都没反应。
  小男孩不耐烦地啧了声:“喂,问你话呢!还活着吗?”
  “……”
  “你是哪个组的?叫什么名字?”
  “……”
  “喂!”
  小男孩天生暴躁桀骜的脾气又上来了,在墙头左右摸到了一块脱落的石子,啪地扔到那人背上:“问你话呢!你哪组的,犯了什么事儿?”
  石子滚落在地,那人的背影似乎颤抖了下,却没有任何回音。
  小男孩终于忍不住了,龇牙咧嘴地从墙头上爬了过来,跐溜一声滑下地,猛地牵动了被鞭刑打伤的肩胛骨,当即生生吸了口凉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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