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节

  “是对兄长一样的喜爱,还是对父亲一样的喜爱呢?”
  夜中纱帐,一床之隃,少年依然像个采花大盗一样坐在她床边,充当吓唬闻蝉的人。他冷得冰块一样的手捂着闻蝉的嘴,等阴测测地问完自己的所谓第一个问题后,就放下了手,示意她可以开始说话了。
  闻蝉用被子裹紧自己的身子,低着头,扬着眼看李信。她心中战战兢兢,仍然不知道李信的想法到了哪一步。她觉得他大约看出她对江照白的心思了,可是她又不知道他看出了多少。
  同时间,闻蝉又权衡利弊,觉得她这么个弱女子,对上李信,真是没什么胜算。加上她养的那一群饭桶……李信在她这里来去自如,外头的人睡得跟猪一样啊。如果她这个翁主被李信怎么了,他们恐怕除了自责,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舞阳翁主在李信身上,忧伤无比地悟出了一个道理:人不能依靠旁人,只能自救。
  她要是武功到飞天遁地的地步,她还用怕李信么?
  人生难得一次,闻蝉懊恼于自己小时候,二姊逼她学武时,她只看不练,百般耍赖……
  “知知?”看女孩儿垂着头默然不语,抱着被子哆哆嗦嗦,李信笑着追问了一句。他往前坐一步,闻蝉就警惕地往后躲一步。李信厌恶她对自己的躲闪,嗤之以鼻:躲什么?他要是真想怎么了她,就她那小身板,反抗得了?她也就仗着自己喜欢她,不会拿她怎么样罢了。
  李信对闻蝉恨得牙痒痒:知知太知道他的弱点在哪里了!
  闻蝉就是知道啊。
  她适当示弱,真真假假,将李信哄得团团转,而她还一派天然纯澈,没受什么影响。比如现在,少年控制着自己一身狂风骤雨般的暴戾之心,闻蝉还能谨慎地抬起巴掌小脸,试探问他,“我如果说是父亲一样的喜爱,你能接受吗?”
  李信眸子一沉,冰凉的手伸过来就要捞她。他的手碰到她的脖颈,女孩儿发着抖,立刻往旁边爬。
  闻蝉斩钉截铁般改了口,“兄长!一定是兄长!”
  李信这才满意收回了手。
  他对闻蝉算是自暴自弃了,知知的没良心,总是一次次挑战他的下限。少年抹把脸,苦中作乐想:兄长就兄长吧,兄妹情还能往情人的方向走。他就不信他挖不了闻蝉的墙角了!
  想到某个人,少年的脸再次沉了下去。
  他面上倒没有带多少情绪,问闻蝉第二个问题,“如果你阿父和江三郎打架,你帮谁?”
  闻蝉:“……”
  李信好整以暇等着她的答案,闻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他问这个什么意思。她又诧异,又老实答,“当然是我阿父了啊。”
  李信便笑了。
  他再问她,“江三郎长得好看,还是你阿父长得好看?”
  闻蝉:“……”
  她还真比较了一下,说,“江三郎好看。”
  李信脸寒了下,却并没有比他一开始来时候带的一身冰碴子那么瘆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问,“江三郎好看,还是你好看?”
  闻蝉:“……”
  这都是些什么怪问题啊?
  李信嘴角噙笑,哄她道,“知知,你好好答。答得好了,我就给你一个奖励。答得不好了,嘿嘿。”
  闻蝉没有被他的奖励鼓励到,却被他的“嘿嘿”后无尽遐想空间吓到了。她怕黑,怕一个人带着,于是她也会怕各种狰狞可怕的想象。闻蝉快速认真回答,理直气壮,“当然是我比江三郎长得好看了!”说完,她觉得自己脸皮太厚,不像个高傲的翁主该有的样子,还反问李信,“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李信笑容便藏不住了,“看得出来,看得出来。”
  他坐在她旁边,心心眼眼都是她又娇又艳的样子。她仰着脸隐晦地白他,月光投帐照在她面上,乌发白面,女孩儿梨花映水一样。别说一个江三郎了,在这时候的李信眼中,全天下的人加在一起,都没有知知一个人好看。
  她活泼有趣的样子,让他认栽,都不想再追问了。
  李信要花费很大的力气,才能绷住那口气,继续让闻蝉琢磨不到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要是让你在亲我一口,和为江三郎去死之间选择,你选哪一个?”
  到这会儿,闻蝉眨眨眼,其实有点明白李信问她的目的是什么了。他口口声声不离江三郎,他果然是看出来了,并且吃醋了。他在通过问她的问题判断她的感情倾向……判断么?
  她当然是喜欢江三郎的啊。只是他的问题,正要指着她感情动摇的那一面……
  闻蝉还要琢磨,眼看李信又要威胁她了,忙不情不愿地给了他答案,“……亲你一口。”
  “那你喜欢江三郎什么?他长得好看吗?”
  “当然不是了,”闻蝉横他,她才不是那么肤浅的人!她很吃惊他怎么会以为她这么浅薄,“我和江三郎身份相配,他能文能武,还当过大官……反正很有本事。他还会更有本事的……”说到这里,怕李信又发怒,闻蝉补充一句,“当然,你也很有本事啦。”
  “哈哈哈!”少年没有发怒,反是纵声长笑。
  笑得闻蝉都觉得他有病啊,这么大声,不怕她的护卫们听到声音赶过来?!
  闻蝉噘着嘴角看李信,她目中带一份嗔怒,里面掺杂无数对他的抱怨。然在一来一往的问话中,李信已经消去了她的害怕,让她没一开始那么哆哆嗦嗦了。李信一直在努力消除她对他的恐慌,从第一次相遇到现在,闻蝉都已经不怎么觉得李信会伤害她了。
  她不光觉得他不会伤害她,她都不怕他欺负她了。
  李信放声笑,笑够了,痛痛快快地跳下床站起来,“好了知知,你睡吧。我问完了,走了。”
  “等等!”闻蝉跪在床上,看他要走,往前奔了两步。李信回头,扬眉问她。闻蝉想了片刻后,换个稍微委婉的说法,“你、你还要追着我不放吗?你看我都……强扭的瓜不甜……”
  闻蝉又要劝李信放弃她了。
  李信忽而俯下身,凑过来。他不笑的样子,眉目冷然,充满了侵犯感。闻蝉往后退,腰肢被他搂住。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小脸。他慢慢地凑近她,面容越压越近。女孩儿的腰肢被他扣住,柔软的上身往后弯。然再往后弯,仍有个限度。李信仍然一步步在逼近她。
  他离她越来越近。
  长眉压眼,近距离下,看到他眼睛像深渊一样,幽沉漆黑,望不到底。
  从眼睛开始分割,下半张脸的李信,普通得,让人看第二眼的欲.望都没有。
  但是他的眼睛紧盯着她,这种赤.裸.裸的、直接的、不加掩饰的目光,让闻蝉变得紧张。
  少年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面上,她的呼吸,也在一寸之地,与他交缠。这片小小天地,月光被留在身后,少年压迫向少女,谁的心跳,不知道先开始狂跳。另一个人,被带动的,面红耳赤,心跳急速。
  好热……
  他还在靠近……
  他的睫毛,快碰到她了……
  闻蝉身上僵得动也动不了,她想抬起手推开他。但她手指只是动了一动,眼睛瞪大看着他,却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她看着他凑近,面孔贴上了她。这样的肌肤碰触,让两个少年,都轻轻地抖了下。
  闻蝉听到李信贴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喃一样的宣言,“知知,强扭的瓜甜不甜,一,被扭的瓜说了不算输;二,甜不甜在于瓜本身,不在于‘强扭’不‘强扭’。”
  被扭的瓜呆若木鸡。
  而少年站了起来。
  周身那种压迫感骤然消失,闻蝉抬头,茫茫然看他。
  她的心脏还在狂跳,他站在床头,却露出一个睥睨了然般的眼神。他笑话了她一眼,转过身,往窗口走去。少女跪坐在床上,保持着之前的样子,呆呆地看少年潇洒地跳窗而走。
  人一走,闻蝉趴在床上,脸埋在枕间,手在床板上重重一捶,愤恨骂道,“讨厌!”
  她还以为他要亲她!
  她要尖叫要躲避要喊人来着!
  结果什么都没有!
  撩人撩一半就跑,李信太讨厌了!
  “翁主!”到这个时候,舞阳翁主那些姗姗来迟的护卫们才在院外扬声询问翁主的状况,“您没事吧?”他们好像听到少年的笑声,刚才过来时,隐约看到一道影子越过了墙。心里一沉,想:该不会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吧?
  闻蝉烦死他们了,“没事!”
  有事的时候她从来只能靠自己……
  院中值夜的护卫们被翁主火气洒了一身,莫名其妙,也不敢多问,便打算告退。青竹等侍女也听到翁主的说话声,匆匆过来伺候时,听到翁主闷闷的声音,“给我一杯水。”
  “啊?”众人莫名其妙。
  不过想想,翁主的声音,好像确实有点哑。
  他们都不知道,舞阳翁主心中的小火被某少年点燃,天雷还没有勾到地火,就转身走了,而那烧起来的地火,还得借喝水,来一点点压惊。
  毕竟,撩人撩一半,把人扔下就跑,是非常让人深恶痛绝的。
  舞阳翁主那边,侍从侍女们一晚上在陪着闻蝉压惊。李信这边,飒飒然地坐在高楼屋檐上吹风,俯瞰着会稽郡城夜间的千楼万瓴。檐上视野开阔,万物笼罩着薄烟淡影,他的心情无比畅快。
  黑夜中,少年坐在会稽最高处,想着闻蝉,便止不住发笑。
  他常恼恨知知的没良心,凉薄。
  这恐怕是第一次,他觉得知知没良心,不懂情,也挺好的。
  她根本没有对江三郎情根深种,她完全凭着一腔浅浅的直觉,去喜欢郎君。她就是觉得身份差不多,地位差不多,又是个有本事的郎君,嫁给他自己会过得很好。所以闻蝉就去喜欢了。
  她的喜欢那么浅,像一汪清水,李信伸手在水里搅一搅,都很容易搅干。
  少年枕着手臂,往侧一趟,就睡到了斜向下走的瓦片屋檐间。天上星河翰翰,倒影在他眼中。他看着天上的星汉银河,星辰月光也在俯望着他。昨夜的雪,今天已经消融。屋檐上有一些残雪,也有一些凝成的水洼。水洼中,倒映着一个个星海。像一团团的迷雾,也像是一个个眼睛。宁静的深夜,少年一人高高躺在上方,享受独属于自己的快活。
  夜风吹拂,月星在天。李信躺在高处,闭着眼,嘴角挂上钩子一般的笑。
  他喜欢闻蝉的模样。
  他更喜欢闻蝉走在人中间,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不为男人而迷恋,她不为谁而停留。她懵懵懂懂,走入这个绚烂的人间,旁人已经为她染上了一身污彩,她还是干干净净的。漂亮的女人会撒谎,会骗人。漂亮的女人不轻易为男人心动。漂亮的女人身上,还有说不出的勾人的味道。
  这就是闻蝉。
  李信就喜欢她这样,她不把天下男人放在眼中,感情始终那么浅,始终那么薄。他就喜欢和她玩,就迷恋这种小娘子。
  李信也不想杀江三郎了。
  他受不了闻蝉欺骗他的感情,但是闻蝉这种骗,又在李信喜欢的范围内。江三郎恐怕都不知道闻蝉这么个小娘子,杀了实在无辜……不!李信忽而又坐起,盘起双腿,摸着下巴沉思。
  江三郎不会不知道闻蝉的。
  闻蝉那么好看,正常郎君,哪怕不喜欢,都会多看一眼。而闻蝉追慕江三郎,江三郎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这么长时间的看下来,江三郎不会心动吗?
  李信琢磨半晌,还是觉得江三郎这个人,得交手一二,探探底。
  ……
  傍晚的时候,江照白如往常般,去城中常去的酒肆打酒。回去时,会经过一道很幽长的巷子。江照白提着酒坛,穿着白衣,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墙头靠着树,则坐着一个少年郎。
  李信正一本正经地低头看墙下经过的青年郎君,想:该怎么和江三郎不打不相识呢?
  他往手边看两眼,腿往墙上某点一踢,一个土石就扑通扑通滚了下去。石头目标明确,直向着江三郎手中的酒坛子,一路狂奔而去。等墙下走路的江照白察觉躲避时,无妄之灾已经降临到了他头上。他低头,看自己空了的手,再看看破碎酒坛,洒了一地的酒水。
  上方一个少年痞痞的声音传来,“抱歉,打了你的酒坛,我赔给你吧。”
  江照白抬头,看到是一个少年。那少年伏趴在墙上,随意地跟他打个招呼。漫不经心,心不在焉。口上说着赔酒,言语动作却全无那个意思。江照白沉默半晌,慢慢说,“不必了。”
  算了,小乡僻野,又是一个混混样子的少年。他也不想计较了。
  少年微微一笑,从头顶一跃而下。江照白要走的时候,路被他挡住了。少年看着他,嘴角勾起,语气怪怪的,“兄长莫走,我说过赔你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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