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一间好好的宅院,即便向来容易积阴的西南角,也不该阴沉成这般模样,这当中着实有古怪。
  玄悯看也不看刘师爷一眼,便抬脚朝那间小屋走去。
  痴傻的刘冲抓了抓头发,似乎没想明白这客人为何好端端地要去自己房里。他一脸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又仿佛碰见玩伴似的来了兴致,摸着墙笨拙地赶了几步,追上了玄悯。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却丝毫没有需得稳重的想法,走起路来有些颠,哪怕是想和玄悯并肩也极不安分,忽而领先几步,忽而落后几尺。目光倒是十分专注,从头至尾,都盯着玄悯的腰间,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眼珠子一挪都不挪。
  这傻子看的不是别处,正是暗袋口。
  趴在那里的薛闲被他看得毛都要炸了,浑身不自在。偏生他躲闪不及时,此时想缩也缩不回去了。总不能在这傻子盯着的时候动起来吧?吓哭了事小,他要是一时激动情难自已,干出点什么拦不住的事情,那就有些不太妙了。
  屋子不远,玄悯身高腿长,片刻间便走到了屋前。
  从薛闲的角度,刚好从半开的门里窥得了三分景象,登时被惊了一跳。那门边堆了成山的泛着黄的东西,乍一看是金元宝,再多看两眼就会发现,那根本不是货真价实的金元宝,而是纸折的。
  就是那种油黄纸皮,折来烧给死人的元宝!
  薛闲正惊讶着呢,一直在玄悯身边跟前跟后的刘冲突然开了口:“嗯……这个我能玩么?”
  他说着,还指了指玄悯的腰。
  玄悯垂目扫了眼自己腰间,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冲所指何物。
  “黄纸。”刘冲再度指了指。
  这回玄悯看清了,他指的是自己暗袋口趴着的那个纸皮人。
  薛闲:“……”什么玩意儿?!这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不是?头足鳞角的真龙都敢玩!还活不活了?
  傻子能知道什么呀,纸皮这种东西,到他手里两下就能扯劈叉,一个不小心能撕成八瓣儿!
  薛闲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不可言说之处泛起不可言说之痛,顿时也顾不上更多了,缩了一只手回暗袋,隔着白麻狠狠掐了秃驴一下,心道:你敢送出去我上天入地都不会放过你!
  玄悯:“……”这孽障怎么能这么皮?
  第7章 金元宝(三)
  薛闲生怕秃驴驽钝,仅仅这么掐一下还不能完全领会其深意,于是他趁着傻子刘冲挪开目光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翻转了一下,让纸皮画着脸的那面朝上,点了墨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瞪着秃驴。
  画毕竟不如真人生动,何况薛闲这丹青水平混个“尚可”的评价就顶了天了,离出神入化实在有些远。是以这眸子也就比真人少了大半的灵性。
  玄悯被掐得有些重,便凉凉地垂了目光,原是想警告一下那皮上天的孽障,谁知刚巧对上了暗袋口那双画出来的眸子,当真是猝不及防。
  这翻肚皮朝天的模样,配上那无甚表情的一双黑眼,颇有种“死不瞑目”的架势。
  玄悯:“……”
  他这一路上,主动收的妖鬼孽障算不上多,但也绝不少了,大多都是收前桀骜不驯,收后毕恭毕敬,老实待着诚惶诚恐,直到被度化。像薛闲这种被收了还不安分,甚至不把自己当外人,动手动脚一刻不歇的,还是头一份。
  玄悯总觉得这孽障一言一行颇有些“浓墨重彩”的意思,一个人就能演上一出戏。
  他目光在那张纸皮面上一触即收,旋即伸出两根手指,将那纸皮从暗袋中夹了出来。
  薛闲:“……”我跟你没完!
  玄悯的手指着实不像个混迹于市井街巷的人,笔直瘦长,干净得仿若从未沾过污秽。不像是山间僧庙里长大的,当然,也更不像野僧,倒像是某些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
  不过此刻的薛闲并不曾注意,也没那工夫注意。
  玄悯两指夹着纸皮朝刘冲面前送了一寸。
  薛闲:“……”日后招雷我一定追着你劈!一日不落晨昏定省地劈!
  “这个?”玄悯淡淡地问了刘冲一句。
  薛闲:“……”不把你这秃驴劈成焦皮的我就改叫“四脚长虫”!
  “嗯。”刘冲用力点了点头,又露出了一个有些痴愚的笑。
  薛闲:“……”你笑个屁!
  眼看着傻子就要抬手去接那张纸皮了,玄悯却摇了摇头,依旧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道:“不可。”
  算你识相。
  在心里咆哮了半晌的薛闲陡然松了口气,原本绷着的纸皮瞬间耷拉下来,软塌塌地挂在玄悯指尖,从半瘫直接变成了全瘫。
  刘冲格外认真地看着玄悯,又点了点头,表情却有些遗憾。他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通,也不知“委婉”或“藏掖”为何物。就那么把遗憾二字直白地放在面上。
  痴愚的人,一举一动都比常人慢一分,少些灵巧,却又多一分力气。盯着人看、说话咬字、亦或是点头摇头,都格外用劲。
  笨拙,却尤为戳人心肺。
  薛闲烂面条似的挂在玄悯手指间,目光从刘冲面上一扫而过,便不再看第二眼。他觉得这傻子大约有毒,能把人毒得跟他一样傻,他怕自己再多看上两眼,就会一个发癫亲自蹦进傻子手里。
  那乐子就大了!
  不过让他暗自称奇的是,秃驴好像比这傻子还要直白,非但全然无视傻子那一脸遗憾,还毫不客气地抬脚要进傻子的屋。
  好在进门前,那秃驴又勉强记起了“礼仪廉耻”这东西,冲傻子点头示意了一番。
  薛闲:“……”多说一句话大概能死,这傻子要能明白点头的意思我跟你姓。
  他这嘲讽的嗤笑还没落地,刘冲已经先一步回到了屋里,一脸高兴地冲玄悯招了招手道:“进来!”活像个找着玩伴的孩子。
  薛闲:“……”
  他牙疼地撇了撇嘴,心说我要不还是老实挂着吧。
  这孽障在玄悯手里起起伏伏好几次,终于勉为其难地安分了下来。
  半开的屋门被刘冲一把推了个全开,屋内的景象便毫无遮掩地落进了几人眼中——那油黄色的纸元宝远比薛闲之前所见多得多,不止是门边,一眼扫过去,整个屋子里甚至没有几块能落脚的地方。
  刘师爷似乎颇为糟心,一看见他这大儿子屋里的模样,就面色不渝地扭过头去。他丝毫没有要进屋的打算,独自站在离门一丈远的地方背手等着。
  他大约颇为煎熬,一方面期望玄悯帮他调一调宅院的风水,另一方面又想把这同样不通人情世故的和尚轰出去。
  但凡懂得看人眼色的,这时候都会稍作收敛,以免搅得不甚愉快。
  可无奈这和尚不懂。
  何止不懂,他根本连看都不看旁人一眼!
  刘师爷差不离要气死了。
  他爱站哪儿站哪儿,玄悯自然是不会管的,他就是一竿子撇到十丈远的地方杵着,也不妨碍玄悯进屋。
  刘冲这屋子布置得甚为简陋,一点儿没有师爷府大公子的样子,说是个小厮房也不为过。拢共不过一张四仙桌,两把木椅,以及一张相较于刘冲而言,有些窄小的床。
  这屋子本身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蜗舍荆扉,偏生还装模作样地在当中隔了一道,将床与桌椅分在了两个半间里,便显得更加逼仄。
  屋内所有物什都不知用了几年,灰扑扑的格外老旧,黯淡无光。唯一的颜色,居然就是这四处堆放的油黄纸元宝。
  玄悯垂手捡起一个,上下翻看了一番。
  挂在玄悯另一只手指间的薛闲因为身处之处较为低矮,又是个脸皮朝上的姿态,刚巧能看清那个元宝的底端。
  只见上面写着三个字:父夕夕。
  薛闲:“……”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他骂完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竖写的三个字,而是一个字:爹。只是这傻子落笔稚拙,分得格外开而已。
  不过看到这么个元宝,他突然明白刘师爷对这儿子无甚好脸色的原因了。把活人往纸元宝上写,这跟诅咒也没差了。不过看刘冲这副缺心少肺的模样,就知道他大约只是写来玩儿的。
  不过很快,薛闲就把刚才那念头又吞了回去。
  因为玄悯接连捡了好几个纸元宝,每个元宝底面居然都写着字,依旧都稚拙得能分成好几瓣儿。
  闲极无聊的薛闲数了数:七个元宝,两个父夕夕,三个女良,还有两个空空如也。
  ……
  什么癖好这是?
  不过依照玄悯捡起来的这几个元宝,薛闲也大致有了分辨:这刘冲傻归傻,居然还知道分门别类。门边的那一堆大概全是父夕夕,也就是写给他爹刘师爷的。四仙桌边那一堆则全是写给他娘的。地上散落的那些未成堆的大约是还未来得及写上东西。
  那么……床边那堆是谁的?
  显然,并非只有薛闲注意到了这点。玄悯简单翻看了外间的这几堆后,便抬脚进了摆着床的里间。
  一进里间,薛闲就被扑面而来的阴气呛得打了个喷嚏。
  刘冲:“……”???
  他盯着面无表情的玄悯看了好一会儿,又懵懵懂懂地看向玄悯的手,似乎一时间没弄明白喷嚏声为何会从手指间传过来。
  不过不论是玄悯还是薛闲,都没工夫注意刘冲的举动了。他们俱是被这里间厚重的阴气惊了一跳,目光不约而同朝床边那堆纸元宝看了过去。
  玄悯皱着眉走过去,拾起一个元宝看了眼。
  这次底面写的既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一大团晕开的墨迹。似乎是写了较之“爹娘”而言更为复杂的东西,以至于直接糊成了一片。
  玄悯又捡了两个,均是如此。
  不过其中一个相对糊得不那么厉害,玄悯从中勉强辨认出了大半个“劉”字。
  玄悯对这刘师爷家知之甚少,看到这字,只能想到刘师爷和他的两个儿子,可从那大团的墨迹来看,写的既不是“刘诩”,也不是“刘冲”或“刘进”。
  就在他弯腰打算再捡一个起来看看时,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腰间暗袋里滚了出来。
  那东西叫了一声“哎呦”,不偏不倚刚巧滚在那堆纸元宝上,落地的时候如同吹了气的牛皮囊,倏然膨胀起来,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
  这人皮肤苍白,眼下微微泛青,显出一副疲惫的书生相。不是别人,正是江世宁。
  他大约也没想过,自己怎么好好地突然就从纸皮变成人了,一脸茫然道:“我怎的滚下来了?”
  一看这大变活人都没能吓哭一旁的刘冲,薛闲也不装样子了,回了他一句:“因为阴气太重。”
  毕竟鬼喜阴,江世宁之所以一到白天就不能动弹,就是因为白天阳气过重。刘冲这房里的阴气简直比乱坟岗的陈年风味还劲道,自然便宜了江世宁。
  不过这么重的阴气,刘冲居然还活得好好的,也是古怪。
  “那你怎么没滚下来?”江世宁疑惑地问道。
  薛闲没好气道:“不才,没死过,跟你老人家不属一类。”
  “没死你扒着一张破纸皮不放做什么?”江世宁觉得这姓薛的大抵有病。
  既然不是鬼,那身体必然还在。既然身体还在,得多闲得慌才把魂儿给挣出来,靠一张纸皮过活?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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