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第74章 指间痣(一)
  清平县城墙外西南角,绕过簸箕山一路朝前,有一条直通大江的古河,小名野鸭泊。
  这河在清平一带自古传言不断,总说河里有河神,能保佑这一带农田风调雨顺,鱼虾鲜美,还传说曾经不懂门道的人想要填河修宅,结果修什么倒什么。
  久而久之越传越神乎,人们便在河边修了一座河神庙,给远近百姓祭祀供奉以求心安。
  但这野鸭泊终究是个荒野之地,河神庙白日里偶有人来,夜晚却杳无人烟,黑灯瞎火,是个闹鬼的好去处。
  这天夜里,河神庙一反常态地在深夜亮了火烛,两豆油火在河神石像脚边微微晃动,照得一室昏黄。庙里的软垫上窝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矮胖一些的中年男人,一个是单薄瘦小的少年人。
  一个穿着云雪白袍的年轻僧人正站在火烛边,借着火烛的光,将一张黄纸展平在香案上。他擎着袖摆,笔尖饱蘸了墨,在那黄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江世宁
  丙寅年八月初七
  庙门边的一株老树上,一个黑衣男子正坐在弯折的粗壮枝干上,背靠着树干,曲着一条腿,另一条闲闲地垂落下来,显得有些懒散。他素白的脸被庙内透出的一点儿灯火映照出了一点儿暖色,俊逸的眉眼轮廓被柔化了一些,难得显出了一丝温和之相。
  不是别人,正是薛闲。
  这一夜的方府难得歇得晚,老老少少继续都沾了点儿酒水,带着一点儿微醺之意沉沉睡下了。而薛闲他们,便是在众人歇下之后出的门。
  “你就不怕日后你姐姐回回烧纸都数落你?”薛闲手肘架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垂在手边的叶子。
  江世宁站在树下,仰脸望着他,摇头道:“我姐心肠软,舍不得。”
  “你倒是舍得不告而别。”薛闲手欠地揪了两片叶子,在手里折着。
  “不趁着夜里走,白天更走不了,她冲着我哭我可就没辙了。”江世宁笑了笑,“长痛不如短痛,总是要走的,我给她留了信了。”
  薛闲点了点头,“行吧,左右是你姐姐,也不是我的。”
  他偏了偏头,盯着树下身影单薄的书呆子看了眼,上上下下一顿打量,而后道:“你真想好了?这事可没有回头路。”
  “嗯。”江世宁点了点头,“爹娘上路了,姐姐也过得很好,我也无甚遗憾的了,该走了。哪有好好的魂鬼赖在阳间不投胎的道理。”
  也确实如此,拖得太久,那可就连轮回都难入了,并非好事。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江世宁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脚身子,又转头仔细扫了一遍庙里一路同行而来的人,最终还是抬眼看向了薛闲。
  在江家医堂废墟里浑浑噩噩飘荡的三年时间,如同浮光掠影,眨眼便过,他现在甚至已经有些记不起来了。唯独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屋角高高的荒草中忽地一抬眼,便看见了这个一身黑袍的年轻人,面容苍白得近乎病态,眉眼却透着股嚣张的美感。
  自那之后,他便有了纸皮身体,找到了爹娘碎魂,甚至还行了这么远的路,过了长长的江,写了满满一封信,同姐姐好好地告别……
  “突然记起来——”江世宁冲薛闲道,“我似乎从未正经道过谢。”
  薛闲嗤笑一声:“谢什么?
  要谢的太多了,哪里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江世宁笑笑。
  玄悯从河神庙中望了过来,冲江世宁点了点头,而后点燃了手里折好的黄纸。一根长香在黄纸燃烧的火舌中静静生着烟。
  黄纸缓慢地烧成了灰,长香也一节节落了下来。
  江世宁的身影越来越淡……
  他在薄薄氤氲的纸烟中冲玄悯的方向深深作了个揖,又转过来,冲薛闲拱手躬身。
  “你突然这么酸唧唧的,是想临时拍两下马屁,好让我以后记得给你烧一份纸钱么?”薛闲看着他愈渐模糊的轮廓,眯着眼有些出神。
  江世宁:“纸钱就不用了,烧了我也还不上。”只是借着这河神庙的香火,祝各位一世平安。
  毕竟这一别,便真的是再会无期了。
  长香最后一截香灰散落下来,江世宁的身影再也不见。
  薛闲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片刻,翻身从树上跃了下来,黑袍在夜色中翻飞又收拢,随着他的步子,无声地从草面上扫过。
  他站在庙门口,却并没有抬脚跨进门。他看着站在香案边拨了一下烛芯的玄悯,心中蠢蠢欲动,翻涌出了一丝缘由不明的遗憾来。
  玄悯在烛火中朝他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垂着目光,平静地将香案上接着纸灰和香灰的符纸折了几道,长袖一扫,接着烛台上的那簇火苗便落到了叠过的符纸中。宛如一盏简单的河灯。
  玄悯一手托着符纸叠成的河灯,大步流星朝薛闲走来。
  河神庙内的地面较之外面略高一些,玄悯在门槛边停下步子,将手里的河灯递给薛闲,沉静的目光落在薛闲眼里,又蜻蜓点水般收了回去,“这河本名为平安。”
  可安生魂,可送野鬼。
  薛闲接了河灯,又眯眼看了玄悯一眼,却见他忽而抬手,碰上了薛闲的脸侧。
  温热的指端碰上来时,薛闲眸光一动。
  只是那体温倏地又离开了。
  “枯叶。”玄悯淡声说道,继而将那枚从薛闲鬓边摘下的细瘦枯叶捻成灰,散在了门前泥土中。
  薛闲收了目光,“嗯”了一声,转而托着河灯大步走到了河边,将承着超度香灰的河灯放在了古河河面上。那一星灯火顺着河水静静流远,像是将故人送去黄泉彼岸。
  他忽然琢磨过味来,先前不明来由的遗憾究竟是什么——
  看着江世宁消失的那一瞬,他难得泛起了一些感慨,觉得忽而少了些什么,明明江世宁并非聒噪吵闹之人,却依然让他觉得周围陡然空静了一些。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他的寿命近乎无所穷尽,总要看着旁人白头老去然后再会无期的,包括玄悯……
  薛闲蹙起了眉,只觉得这样的设想让他格外不痛快,已经不仅止于遗憾了。
  于此同时,在这河神庙南边的一座矮山山顶,一列人马正静静地坐在夜色中修整调息。趁着山顶的一抹月色,可以看见他们白色的衣衫上处处都是破损,形容狼狈,似乎刚从某些困境中挣脱出身来。
  这一列人马,便是被薛闲用云雷劈成的笼子圈在簸箕山脚下的太常寺众人。
  他们在山顶借着月色和山中灵气休憩恢复,却并不曾点哪怕一个灯笼,似乎在刻意隐匿自身踪迹。
  “你确信那处是他们?”太祝难得摘下了面具,一边梳理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冲远处山野间的一抹灯火抬了抬下巴。
  “确信无疑。”太卜点头道。
  从他们这处,隐约可以看见河神庙的一星光亮,却看不见那里有什么人。一切讯息,全凭太卜一手占算。
  虽然前一夜被人摆了一道,但总体而言太卜的占算还是准的,极少出错,所以她既然如此肯定,太祝便略微放了心。
  “只是——”太祝束好了头发,放下手拨弄着面具边缘,忽然开口道,“其实我还有些存疑……”
  太卜一愣,偏头看他:“怎么?”
  “先前太过紧张慌乱,以至于忽略了一点,咱们在簸箕山下撞见国师迎面而来,躬身正要出声时,接到了国师的信。”太祝皱着眉,道:“你当时瞧见国师动手送信了么?”
  他们曾经见过两回国师同别人通信,据说国师将信纸烧干净的瞬间,对方便能收到信,前后相差无几,所以从不用担心耽搁时间。
  但是当时太祝连头都没敢抬,更别说看见国师烧信了。
  “兴许在拐过那处山道拐角前刚巧烧了,拐过来后,咱们才收到。”太卜猜测了一番,又笃定道:“不过不用疑心,那确实是国师无疑,他走时,我特地看了眼他的手指。”
  太祝一愣:“手指?”
  虽说太常寺众人得见国师的机会比寻常人要多一些,但即便是他们几个从小便由太常寺教养长大的,也极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国师,因为国师不喜欢旁人近身。
  是以,他们甚少有人能探见国师细微末节的特征,诸如是否有痣,是否有疤。
  但太卜却是知道一处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国师,只有七岁,生得面黄肌瘦,活似一根头重脚轻的豆苗。那时她家里穷困,爹爹早亡,娘又生了重病,将将撒手人寰。
  她跪在家中破屋的床边,在凄风苦雨中哭得正要抽过气去,一个僧人敲开了门。
  那时她第一次看见国师,一身僧衣白如云雪,个子高极了,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他瘦削的下巴。
  他弯下腰冲她伸出了一只手,那手也好看极了,骨肉匀称,干净得似乎从未碰过一星污秽。尽管他带着银制的面具,但她却觉得,他一定比她短短一生见过的任何人都好看。
  她几乎忘了要哭,仰着脸愣愣地问那僧人:“你是何人?”
  那僧人的声音沉缓如水,听得她倏然就安了心:“贫僧法号同灯,替太常寺来接你。”
  她盯着面前那只劲瘦修长的手,几乎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就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从此,她便走上了另一条路。
  尽管后来的十几年里,在见识了太多事情后,国师在她心中的印象早已同当年初见时候的惊鸿一瞥相差甚远,面对国师时,敬畏谨慎远远多于当初的仰慕,但她始终清晰地记得七岁那年见到国师时的每一个细节,能记一辈子。
  太祝见她出神,又疑惑地追问了一句:“国师手指怎么了?”
  “国师手指无名指关节侧面又一枚很小的痣。”太卜回神道,“我第一次见到国师时,看见过,一直记着。那天在簸箕山下我特地多看了一眼,确认过,绝不会弄错,他就是国师。”
  谁知她这话说完,太祝非但没有消除疑惑,反而“嘶——”地抽了口气,皱着眉道:“不对吧,我前些年有一回进过天机院还记得么?去交差,国师当时在亭内下棋,我站在旁边时,因为什么缘故我给忘了,反正仔细看过国师的手,哦对,因为你那几天同我说过手相骨相之类的话,我就偷偷看了看国师的手指骨相,我敢确信,他手上一粒痣也没有。”
  第75章 指间痣(二)
  太卜皱着眉道:“会不会是你不曾看到无名指?毕竟那痣很小,并不算引人注意。”
  “绝无可能。”太祝摇头道:“我每一根手指都仔细看了,左右手全无遗漏,若是看个半全,还怎么盘算骨相。我那时也算是胆大包天了,看完心直蹦,所以绝不可能记错。你呢?你确信?毕竟你第一次见国师那都多少年前了?稍有模糊也是有可能的。”
  “我也绝无可能记错。”太卜无意识地捏着手里的面具,补充道:“再说了,若是我记错了,又怎会碰巧在簸箕山的国师手上看到同样的痣?”
  确实,这样巧合的谬误着实太难发生了。
  两人面面相觑,均是眉头深锁,面容沉肃。若是此时月光再亮一些,照透两人的眼底,便能发现,二人眸子深处积沉的俱是一片惊惶。
  他们似乎在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个惊天内情:同样是国师,同样是他们所见过的国师,却出现了相异的特征,其中一人认错的可能也已排除,那么只剩下一种解释——
  他们所见的国师,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有那么一瞬,两人几乎连喘气都忘了,半天找不着自己声音在何处。
  又过了好一会儿,太祝用被人掐着嗓子般的声音道:“会不会……可会有丁点可能,国师被人冒充了?”他说话的过程中还无意识咽了口唾沫,那声音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因为这可能仅是想一想,就令人惊惧。
  “你觉得呢?那可是国师啊……”国师在太卜心中,始终有着恍如高山神祇般的位置,以至于她几乎立刻就开口否定了,“怎么可能呢,国师会容许旁人冒充他么?何人有这个胆子,连国师都敢冒充?”
  太祝屏住呼吸想了想,又长吁了一口气:“确实,国师……应当不会被冒充,毕竟不论是太常寺亦或是天机院,都不是寻常人能蒙混进来的,若是内部人……”
  “那便更无可能了,你我在太常寺算资历高的了,你敢去冒充国师么?”太卜道。
  太祝连忙摆手,仿佛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似的:“不不不不,给我八个胆子我也不敢呐。”
  “那不就是了。”太卜皱眉道:“所以,冒充的可能微乎其微。”
  太祝琢磨过来后,面色有些愕然:“难不成,是国师默许?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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