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倒是惹人心疼。
  “我爸认为我在外公家过年,”张松解释了一句,“他不会多问。”
  小年夜就着桌子炒了几盘菜,大年肖重云坚持认为不能含糊。他去菜市场花十块钱买了一叠福字,正正反反贴了一屋,取个新年好彩头。然后又兴致高昂地买了鞭炮,挂在店门放,说是放走一年的晦气。
  年夜饭是从酒店订的,小鬼坐公交车去取,装在盘子里摆了满满一桌。
  两个人放了鞭炮,挤在旧电视面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肖重云伸手摸小鬼毛茸茸的脑袋:“以后毕业了,也要经常回来看我。”
  张松嗯了一声。
  “好好在香水行业里混,混出个名堂之前,别说是我学生。”
  “还有,以后工作了,见到谁都要笑着打招呼,别总板着张脸。来,笑一个看看?”
  “不是这样笑的,重新笑一个。”
  肖重云终于放弃了,给周天皓发短信:“我学生看相声小品都是冷笑,以后进你公司,你一定要多担待一下。”
  周天皓很快打电话过来,手机那头满天的烟花响,很是嘈杂:“学长,我最近真的是很忙很忙特别忙啊,不然你亲自照顾怎么样?lotus.恋年前又开了几个会,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是天注定要由肖学长你亲自操刀。”
  “还没找到人选?”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这边的烟花也次第放了起来,肖重云站在窗边找信号,外面一片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那一瞬他仿佛觉得,所有的过去都已经化为灰烬了,而未来正绽放在夜空之上,明媚美好。
  他想起自己和张文山谈判时,确实拉了这个学弟垫背,在无人知晓之处欠了他一份人情。
  “或许我们应该再见一面,当面细说,”肖重云道,“我身体不是很好,但是最近开始慢慢恢复了。我详细跟你说说我的情况,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我们再合作。”
  第28章 年后
  张文山守约,没有再联系,年后的日子挺清净的。
  小鬼的香水瓶子重新设计过了。他原本就用了一个正方形瓶子,跟学校里的粉笔盒子一模一样,连大小都差不多,说是想追求笔画春天的感觉。很明显小朋友思维方向有些偏,arya把设计图拿去改了两天,让本.卡斯特用微信发过来,肖重云看来看去觉得不对劲:“怎么像个墨水瓶?”
  “肖,你真是慧眼识珠,”本表扬他,“这就是照着墨水瓶改的!”
  外国友人是直线思维:“你学生不是想表达用笔描绘春日美景的想法吗?粉笔盒不好看,墨水瓶怎么样?”
  肖重云一想,觉得还真可行。
  厚重的四角玻璃瓶子,鹅黄色液体,圆形守旧的瓶盖,带着一股书卷气。香气如墨,婷婷袅袅,在风里晕化开来,晕出一片桃林,晕成一个春天。
  他坐在惯常的那把藤椅上看报纸,突然问张松:“‘春天’两个字太直白了,你要不要改一个字?”
  小鬼嗯了一声。
  肖重云拿笔写给他看:“我觉得‘墨春’两个字,刚刚好。”
  张松接受了这个建议,拿着本子蹲在墙角,重新设计他的墨水瓶。他参考了可以旋转的墨水瓶盖,香水的喷嘴很矮,藏在里面,这样从外面看就真的有几分书香古意。
  本来肖重云认为香水的颜色应该调成桃花一般萌萌哒的浅粉色,被小鬼坚决的拒绝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审美不能强求,于是开电脑看视频,却发现e盘那个叫“欧美日韩电影欣赏”的文件夹被删除了。
  肖重云打开回收站,回收站也被清空了。
  他伤心欲绝,去找小朋友:“我的波多野结衣呢!”
  “吉泽明步也不见了!”
  小朋友正在认真设计香水瓶,做正事,不理他,半天才说一句:“上次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找你,踢到了电脑,可能把硬盘踢坏了。赔你一个,从工资里扣。”
  肖重云正打算去上海见周天皓,谈上次电话里说的香水牌子的事情,只差订机票。他一怒之下准备订两张,把小鬼拎到了lotus总部。肖老板跟小朋友说,不把周二老板电脑里的合作经费多踢出一个零,不给他发工资。
  可是不巧周天皓在忙新品上市,非常忙,“魅惑”的发行似乎出了点问题,见面的时间就推后了。那几天周天皓电话都是半夜才打过来,特别疲惫,还死撑着:“新品上市都忙,学长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关部那些傻逼,简单的问题非要搞得很复杂。”
  他还记得肖重云上次说身体不好:“我朋友从泰国回来带了点燕窝,昨天叫emma给你打包寄过来了,要常吃。”
  肖重云想说不是这个原因,不过有些话还是见面再说比较好。当面解释,让周天皓明白,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东方的肖”了。如果即便如此,这个人仍然信任自己,肖重云愿意竭尽全力,把lotus.恋的牌子扛起来。
  “我一直觉得你比以前瘦,”周天皓在电话那天怨天怨地,“你家小朋友吃饭抢你肉吃吗?”
  “学长,”挂电话之前,他认真道,“我不知道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过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你愿意,我就陪找医生,国内不行国外有,总有好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把我寄过来的燕窝吃完。”
  三天后肖重云收到了燕窝,发现周天皓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无法实现。那箱燕窝因为太重,竟然走的物流。张松拿刀打开,里面除了瓶装的燕窝,还有三七天麻人参鹿茸,最下面压着一袋棒棒糖,应该是用来投喂学长家宠物的。
  “去发条短信感谢人家,”肖重云把手机递到小鬼面前,“要懂礼貌。”
  张松拒绝了。
  肖重云摸摸鼻子,不懂为什么自家宠物脾气这么糟糕,人气还这么好。
  香水新人秀参赛要录一段vcr,找正规的公司录挺贵的。肖重云的香水店隔壁是家照相馆,也接婚纱照和婚礼视频的活儿,他家小鬼经常帮老板娘取快递,便去问:“你们家能录vcr吗?”
  老板娘听完事情原委:“录你,原价。”
  她指了指正在埋头填快递单的小朋友:“他,半价。”
  vcr录得挺好,镜头滤镜音乐效果肖重云统统不懂,就看着隔壁老板娘扛着设备蹲在他店里,念念有词:“镜头感还不错,下次来我店里当模特照两张,放网上当样品。”
  老板娘又念:“侧面,背影,侧面……正面重来,正面重来,正面——肖老板,你家小朋友不会笑啊!!!单纯把嘴角弯起来不叫笑啊!!!”
  肖重云对这个充斥着侧影和背影的vcr非常满意,毕竟严肃与神秘也是撑逼格的方式之一。他甚至指导小朋友,上台时能不笑就不笑,如果哪个评委给你打低分,你就冲他笑一笑,起到威胁的作用。
  三月很快就要到了。张松的资格审核顺利通过,组委会发了邮件,决赛定海外,届时会有互动小活动,例如让调香师在众多植物中现场辨别香气,现场调香等等。出于成本与收益的综合考虑,活动场地定在了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那里地处热带,天然香料丰富,且华人众多物价便宜,确实是不二的选择。
  每个参赛选手可以带一名亲友同行,机票报销。张松收到邮件以后就闷闷不乐,一个人收拾行李。肖重云问他,这么重要的场合,要不要跟父亲说,带家人同去?
  小鬼不愿意。
  肖重云百般游说,小鬼便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讲了新人赛的情况,嗯了几声,把手机挂了:“我爸说他忙,让我自己去,顺便给阿姨带点护肤品回来。”
  张松母亲早年去世,父亲虽然一直没有再娶,身边的女伴却是从来没有断过。每次张松去哪里,都被要求给这些阿姨们带手信,直到后来他给这些女人们送肖重云调的香水,才告于段落。
  他爸说,这种廉价低级看上去就不值钱的东西,就别带回来送人了。
  他把几件行李收了又收,加起来还装不满那个帆布书包。张松把书包放在门口的凳子上,走到里屋去,一言不发地给肖重云捏肩膀。
  小鬼手上的力道挺好,肖老板特别舒服,便问:“还缺什么东西,你说,今晚上就带你去买。”
  张松闷声道:“老师,我缺亲友团,你能陪我去吗?”
  这件事肖重云想了大半夜。
  他点了支烟,靠窗坐着,明明灭灭地吸着。
  南洋是他父亲的老家,小时候他在长岛上住了很多年,直到去格拉斯学调香。那片土地上空一直笼罩着他过去的阴云,飘荡着那些并不想回忆的故事,因此看到邮件时肖重云第一反应是拒绝。
  因此他才百般游说小鬼,让父亲陪同前往。
  可是现在的他,与以前不一样了。他跟张文山做了交易,也跟自己的过去做了交易。南洋肖家早就消失时间中,他也不再是肖家的二少爷,为什么不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呢?
  如果没有正视过去的勇气,又谈何争取那飘忽微渺的未来?
  况且小鬼求他的样子,确实楚楚可怜。他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个学生,又初次登台决赛,没有人在身后盯着,出谋划策,分分钟就会被对手吃掉。
  飞机在吉隆坡国际机场上空盘旋时,肖重云面色苍白,吐得天昏地暗,特别后悔自己之前一时心软。
  张松坐在旁边,拍着他的背,撑着呕吐袋:“你以前不晕机。”
  可是肖重云早上没有吃东西,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想说从c市飞上海的确没有什么好晕机的,但是每次飞机降落吉隆坡国际机场时都要在上空盘旋一百年,弧度大不说,舷窗底下全是黑漆漆的橡胶林,不晕才有鬼。
  直到到了酒店,小鬼去登记报道,他还躺在床上,天旋地转。
  张松回来时给他带了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然后把他在床上翻过来,骑在老板身上,开始给他按摩放松。从肩颈开始,一路捏到腰臀,最后拍腿,一分一毫都特别认真。
  “明天不管评委问你什么问题,千万不要立刻回答,默数到三,给自己一个思考和缓冲的时间,”肖重云舒服得呻吟一声,“腰,用力。”
  第二天是熟悉场地与彩排演练,肖重云跟着看了一圈,觉得没有多大意思。
  第三天还是彩排演练,换了几个项目,肖重云没有兴趣,就呆在酒店里上网,等小鬼回来。那天张松早上七点钟就出门了,晚上八点钟还没有见回来。吉隆坡离赤道近,昼夜等长,天黑得比国内晚,肖重云就当小朋友年轻,在外面多逛了一会儿。
  他等了半小时,觉得不放心,就到酒店大堂里去看。一些参赛选手和工作人员都陆续回来了,肖重云拦住一位摄影组的男生,问张松呢?
  “你说那个面瘫不笑的啊?”摄影师想了想,“他好像买什么花去了,说热带的花香,要买点送恩师。”
  他给张松的手机开了国际漫游,打过去却没人接听。酒店大堂的茶水吧里有块电子屏幕,一直在无声地播着当地新闻,现在似乎在播一个车祸事故。肖重云瞟了一眼,是卡车撞到了路边步行的小男生,救护车正在赶来的路上。
  他瞟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躺在地上的人是张松,粉红色的玫瑰花散落一地。
  手机铃声响起来,肖重云按接听的手都是颤抖的。也许知道张松是中国人,那边直接对他说中文:“肖先生是吗?有个年轻人被车撞了,在送往医院的路上。你是他手机里设置的紧急联系人。你在哪里?救护车正好要从酒店门口过,你带上证件在门口等。”
  肖重云冲到酒店外,正看见一辆白色的救护车自车流中缓缓驶来。
  救护车闪着警灯,两边车辆纷纷避让。救护车到酒店门口时车停了下来,两个医护人员从后厢中下来,口气急厉,接过他手机:“你是监护人吗?手机关机,现在上车,快!”
  第29章 收网
  肖重云想都没想,就上了车。
  救护车里面很黑,没有开灯,中间放着一张担架床,隐约只看得到个人形。遮光窗帘拉下来,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况。推想也许是考虑到病人怕光线刺激,也没再想,便一步跨进车厢,向担架床走去。
  他的手是颤抖的。
  肖重云摸到了冰凉的铁拉杆,摸到了被子与床单,床是空的!
  一床卷起来的被子放在担架正中央,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医用毯子,看上去仿佛上面躺着一个人。
  肖重云蓦然起身,救护车的门已经在身后碰地合上了,咔哒一声落了锁。警灯重新亮起,警报响起来,两旁的车流重新开始避让,这辆车开始向着道路的某个方向行驶。
  隔音玻璃,涂料很特殊,让车内的人看得见外面,而外人看不见车内情形。驾驶座与车厢部位用铁条隔开,也隔着隔音玻璃小窗,只看得见司机的后脑勺。担架床上带着束缚带,地上有两个氧气罐,落满灰尘,看上去很久没有用过。
  肖重云忽然意识过来了,这不是普通医院的救护车,这是精神病院用来运送精神病人时使用的密封监狱!
  他敲着玻璃,窗户只有沉闷的回声,他疯狂地摇门,门锁纹丝不动。他歇斯底里地求救,然而没有任何人听得到。
  那个旅途有多长,肖重云不知道。整个过程中没有食物,只是偶尔从前方驾驶舱的小窗户打开,一位穿白衣的“医护人员”从那里扔下一瓶矿泉水来。最开始肖重云还会挣扎和求助,到后面,他只能靠着车的一角,浑浑噩噩地睡过去。
  梦里都是无尽的黑暗,他一会儿看见张松陷在漩涡里,向他伸手求救,一会儿又是自己在漩涡里,向别人求救。
  他没有太多关系亲密的朋友,没有人能够救他,梦里肖重云绝望得要死,然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淌着刺骨的黑水艰难地向他走来,一步一步,伸出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很安心,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他时,这个人的身影始终站在他旁边。他的手一定是温暖的,他的身旁一定是安全的。
  肖重云伸出手,两只手十指相扣时,那个人忽然像干掉的泥塑一般,身体一片一片往下剥落,直到整个人融化在水里。
  然而那双眼睛是明亮的,温和的,忧伤的:“学长,你不记得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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