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您这身子之所以孱弱至此……”他犹犹豫豫不肯讲,微生玦与微生璟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什么意味深长的东西。
  微生璟拍拍他的肩,“您放心,不论您今日说了什么,我与三弟都会当作没听见的。”
  老人抹了抹一头淋漓的汗,垂眼道:“是……是因为您似乎长年服毒……”他说出这个“毒”字时自己都打了个寒噤,但说都说出来了,便干脆闭上眼一股脑全倒了,“您身上用过的□□不下百种,有的是毒,有的则是以毒攻毒的药,其间繁复,须得花上数年才能辨个清楚。理论上讲,若能对症下药一一解之,并非没有医治的可能……只是……只是您身子孱弱至此,未必撑得过这些时日,也未必受得住解毒的痛楚,即便解干净了毒,也将留下一身的毛病,要想彻底痊愈……终归不大可能了。您……您是万金之躯,要研制解毒之法,须得日日取您身上血毒反复尝试,草民……草民不敢冒险为之。”
  微生璟听罢笑了笑,依旧很平和的样子,“我知道了,老医家,您下去吧。”
  “我送您。”微生玦手一伸,一个“请”的手势。
  老人跟着微生玦走出殿外,步履有些蹒跚,额头上依旧不停地冒着汗。他是山间医者,一生悬壶济世,怀的是仁心,行的是善事,之所以不愿入宫替太子诊脉,便是为了避免触及宫闱秘事。他拗不过那少年,终归是来了,而今却隐约觉着自己大去之期不远了。
  微生玦在宫门外停下,看着老人哆嗦模样,笑道:“老医仙,您不必惊慌,没有人要杀您灭口。”
  老人抬起头,似乎将信将疑,又听眼前那少年继续道:“倘若太子真是太子,那么以兄长仁心必不会为难您,倘若太子不是太子……”他狡黠一笑,“那么终有一日,也许明天,也许数年,会有个身怀同样病症的人前来找您,向您寻求医治之法。到时,您可救之,也可弃之,一切随您心意。总之,我向您保证,您不会有事。”
  这番话绕来绕去,老人有听没有懂,但终归是信了这皇家的承诺,颇有些嗔怪地道:“你这小子,将我这老头子拖下水,还说着风凉话。不过啊……”他轻叹一声,“倘若这病者不是太子,而是寻常百姓,老夫倒挺想给他医上一医。我行医数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之人,若能医好,倒也了了我余生的心愿。”
  “我想您会有机会的。”微生玦笑笑,“老医仙,我想再请教您个问题。”
  “你说。”
  “方才您替兄长把脉时,可有看出什么别的,或许……他曾受过不小的内伤,大约在一月前。”
  他摇摇头,“那副身子支离破碎,即便曾受内伤,也早已被其他病症掩盖,看不出来了。不过……”他仔细回想了片刻,“方才诊脉之时,我无意瞥见他左手手腕似有个伤口,看色泽应是新伤。”
  “怎样的伤口?”
  “那里戴了一串佛珠,看得不大清楚,伤口很浅,或许是不意被什么锋利之物割着。”
  “马车已在前头等着,我便送您到这里,您一路小心。”
  微生玦送走了人,转身又朝东宫走去。他离开得不久,微生璟还是以同样的姿势靠在床柱边,似乎知道他会去而复返,特意等着。
  他进殿之时也还是原先优哉游哉的模样,闲闲同微生璟道:“这老头也不容易,从杏城匆匆赶来又急急赶回去,说有个病人等着他医治,方才还问我备的马快不快,几时能到。”他笑了笑,“杏城离这倒是不远,可我要真给他备上半日能到的快马,他那把老骨头哪里吃的消?您说是吧,兄长?”
  微生璟看起来有些疲累,掩着嘴咳了几声,低低道:“那是自然。不过我久居深宫,倒不晓得眼下去到杏城最快只须半日了。”
  “快马加鞭,若再行水路,不仅去到杏城只须半日,就连从杏城到皇城也是如此。”
  榻上人似是没听出他言外之意,仍是白着脸咳嗽,半晌后道:“这医家果真妙手,我一身的病,宫中太医都道无法,他竟能诊出个究竟来。”
  “或许是医家当真妙手,也或许是宫中那些太医诊出了究竟却不敢言说,都是惜命之人,哪里肯冒险说出‘毒’这个字。只是兄长可知,这‘毒’从何而来?”
  他摇头,“皇家险恶,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有多少人觊觎,怕是数不清。我自小身子羸弱,长年服药,药里本就有三分毒,要想在里头掺什么东西实在易如反掌。其实我隐约也有些晓得,只是这残病之躯早已支离破碎,即便追查、计较又有何用,不过继续苟延残喘罢了。”
  微生玦默了默,再开口时已转移了话题:“险些忘了,臣弟今日来东宫,还有一事欲向兄长请教。”
  “三弟但说无妨。”
  “西厥一族居于大陆西面,数百年来始终是王朝安定的障碍,自天下两分,厥人日益猖獗,不仅时时扰我微生边境,也将皇甫氏族搅得人心惶惶,可谓是两国共同的一块心病。四年前岭北□□与西厥人暗地里的挑唆脱不了干系,依臣弟愚见,无论主战或是主和,都要比舍弃岭北来得妥当,为何当年兄长会做此决定?”
  “三弟玲珑心思,应当明白,岭北是块苦瓜,与其食之不如弃之。我微生王朝吃不下的东西,他皇甫也同样吃不下,若强而为之,那苦的不还是自己吗?”
  “兄长所言是极,臣弟心中困惑已解,便不叨扰您了。”他行了个礼便要退下,转身之时却又顿住,复回身道,“兄长左手腕戴的这串佛珠倒甚是好看。”
  微生璟似乎没想到他会注意到这个,低头看了一眼道:“是你嫂嫂前些日子从庙里求来的,我本不信这些,但也不想辜负她,便戴着了。”
  “太子妃对兄长一片痴心,难能可贵。”
  微生玦含笑退下,一直走到宫门外头,有人自转角处出来跟上他的步子,低声道:“主子,可有试探出什么?”
  “他圆得很好,极力暗示之下仍不为所动,岭北一事也能讲出个所以然来,我还不能确定。”他咬牙笑着,“太子妃前些日子送了他一串佛珠,你可知道?”
  那下属面露难色,“主子,我总不至于连这个都清楚。”
  微生玦一拍他脑袋,“怎么不清楚?他就是行个房事你也须得清楚。”
  他痛得“嘶”了一声,严肃道:“这个我确实是清楚的,太子弱冠之年娶得太子妃入门,因身子羸弱行不得房事。”他叹一声,“可怜那相国之女终日寂寥,白白给毁了一生。”
  他话刚说完又被微生玦敲了一记,“凭阑那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今日午时已离开杏城,主子放心,都盯好了,不会出岔子。”
  “微生将乱,走得远些也好。”他似是叹了一声,“皇甫……她终归是要去的。”
  ……
  三日后,两辆马车朝曲水县李家村驶来,马车很普通,看起来像是一般人家所有,村民们也没太当回事,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小姐出门路经此地。两辆马车在村口停下,随即便有人下来,说他们是从外地来的,要去邻城探望远亲,眼看天色暗了不好赶路,希望能进村歇息一晚,热情的村民们立刻将一行人迎了进去。
  一行七人被领到了村长家中,同村长讲明了情况,还塞了不少银子过去,村长本就是好客之人,收了一些又退了一些,然后便给几人安排好了住处,还招待他们一同用晚饭。
  一屋子烟气袅袅里,村长居首位,对围坐在桌前的客人道:“粗茶淡饭,几位凑活着吃。”又朝外边喊,“老婆子,还有几个菜快些上来。”
  灶头那边忙活的妇人应一声:“这就来,这就来。”
  “李大伯,我们一路风餐露宿,到您这已算是吃了最好的一顿,哪来的粗茶淡饭之说?”那位被几人称作“小姐”的人如是道。
  “那便好,那便好。”
  “大伯啊,怎么不见您的子女?”
  “子女们都到外头谋事去咯!家中只剩我这老头子和那老太婆,冷清得很,今夜难得热闹了一回。”
  “看这里的村民们都和和美美的,您这村长可将村子治理得好哇!”
  “别提咯!”李大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自我任村长以来,村子里确实和乐,可偏偏年前出了一桩事,将我多年苦心都给糟蹋了。”
  看村长一副“马上就要评选文明城市了可却因为一个纰漏没能给评上”的扼腕神情,女子好奇道:“什么事?”
  “约莫两月前吧,有位贵人微服私访,到了我这李家村,结果被人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你们懂的”。
  那女子一脸受了惊吓的模样,手中筷子都落到了地上。
  其余几人面无表情抬头看她,眼角都微微有些抽搐,自从出了杏城,江大小姐的演技真是一日更比一日精湛,一日更比一日浮夸。
  江凭阑瞪他们一眼,她这叫抓紧一切机会练习,今后保不准就要用到的。
  在灶头忙活的妇人恰好端着菜过来,一边替江凭阑换上新的筷子一边责备她家老头:“远来是客,莫要唠叨这些晦气事!”
  江凭阑赶紧摆摆手:“大娘,不碍事的,我这人啊,胆子小,可好奇心重,您让大伯接着讲。”
  李大伯一副“看见没看见没”的得意神情,受了鼓励后便继续讲了起来,大有说书先生的架势:“先说这位贵人,贵人既是微服私访,自然不会给我们这些老百姓知晓身份,起初我们只当是哪里的地方官。”他碗筷一搁,就差打个板子,“贵人涵养好,谈吐好,大伯我也是见过些世面的人,慢慢啊就觉得这人身份不简单。”
  “你就吹吧!”村夫人用筷子一记敲在他脑门上,“后来出了事,是谁吓得哆哆嗦嗦,说想不到人家是别国的大官,这下子惨了。”
  “你个老婆子,怎得老拆我台面?”
  江凭阑乐不可支,又好奇问:“那这么说,来的竟是个皇甫的贵人?”
  “是哇,听说还是个很厉害的中央官员。要我说,他皇甫的官员斗胆到我们微生视察,出了事不也是活该么?可怜了我们李家村,白白当了冤大头,出事后便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你说我们知道个啥?真是啥也不知道啊!”
  “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看着像江湖人。这里毕竟是我们的地盘,他们的官员偷偷摸摸来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啊,都是暗地里查。”
  “这就怪了,”江凭阑蹙了蹙眉,“他们既然有心隐瞒,应是做好了保密工作,那大伯您是如何知道死了的贵人是皇甫官员的?”
  “隔壁二牛有一回夜里躲在犄角旮旯听见的,第二日全村都知道了。”
  她作恍然大悟状,眼睛却朝柳瓷、柳暗的方向瞟了瞟。这就是微生玦一开始选择隐瞒她的原因,皇甫的皇帝又不傻,自家官员在敌国地盘出了事,哪会大张旗鼓地查?连隔壁二牛都能窥探到消息并全身而退,这不是刻意给人知道是什么?
  既然刻意放出消息,便是为了引人追查,而最关心此事的人只有江凭阑,那么他们的目标就很明显了。可她至今仍旧百思不解,她初来乍到,招谁惹谁了?就因为她是微生王朝的克星,所以皇甫要奉她为上宾?可皇甫又是怎么知道,江世迁对她的重要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第一次“作者有话说”。
  开坑至今已有近二十天,而我一直未曾使用过这个功能。并非不想贴近读者,而是作为一个新得不能再新的新人,读者少得可怜,也不知道这里的话有几个人能看见。不过今天,还是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喜悦。
  上周四,我作为签约新人第一次申榜,而在今天,我收到了上榜通知,是频内的编推榜。虽然不是那种特别显眼,显眼到让人很容易大红大紫的位置,但这是我走进读者视野的第一步,万事都是这样开头的。
  关于文章也顺带说几句。
  行文至此,刚好过了第一卷的中段。前排预告:再过两章就要进入第一卷的□□部分,□□将持续十章有余的情节。
  日更四千五的节奏将继续保持,不怕你催更,就怕你不催!
  ☆、入狱
  一顿饭边吃边谈,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酒足饭饱后几位客人散去,那村夫人忽然凑到她家老头子耳边:“老头子,我看这些人好像不一般,会不会是来套话的?”
  “你个老婆子,疑心就是重!这都两个月过去了,该搜的也搜了,该抓的也抓了,听说凶手早已伏法,还套什么话!”
  “说的也是……”妇人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嘀咕着些什么,又去忙活了。
  江凭阑等人各回各处,柳瓷跟她挤睡一张床,夕雾和柳暗一个在房顶一个在门外,负责替两人护卫,阿六、十七则溜出去与之前滞留在曲水县的弟兄们会合并交代事宜,南烛一人一间房。
  夜深了,床上的两人却都清醒着,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
  柳瓷瞥身边人一眼,不大客气道:“大小姐睡不惯这破地方?”
  江凭阑不以为然,“怎么睡不惯?再脏的地方也睡过,我只是想不通一些事而已。”
  “这世上多的是想不通的事,何必硬要去想?等时机到了自然会有答案,你这样小心早生华发。”
  “你说的对,连穿越都经历了,还有什么事比这更无稽呢?”
  “穿越?”柳瓷一愣。
  “就是从家乡穿大河越大山来到你们这里的意思。”她脸不红心不跳睁眼说瞎话。
  柳瓷也不追问,换了个话茬子:“我有些不明白,密报里已将你那位朋友的去向讲得十分详尽,你为何还坚持来曲水县?”
  “有些讯息是只有我才能发现的,我不想有任何遗漏,况且依照密报所言和微生推测,阿迁暂时是安全的,而他们最终的目标很可能是我,为此我更不能心急,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凭阑。”
  “嗯?”
  “你会赢的,我总觉得你会赢的。微生要杀你,皇甫要诱你,你能在两国夹缝间生存下去,就一定有一日能令他们向你俯首。”
  “用不着,我只想逍遥快活,在乎的人都平安。”
  “主子可在其中?”
  她一愣,随即道:“当然,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看得明白,虽然我实在想不通,微生玦究竟看上我哪点了。”
  “我也想不通,”柳瓷耸耸肩,“主子的眼光真奇怪,不喜欢那些温柔娴淑的,偏偏看上你这样的。”
  “或许只是一时新鲜,你最好劝劝你家主子赶紧收了玩心……”她聊着聊着也便困了,说这话时已有些迷糊。
  “是不是一时新鲜,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好好好……以后知道,以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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