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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赵长宁从腰间解下一印,印在了题词的末尾。等她想放印的时候,手指稍不小心擦过朱明熙的手,他却很敏感一般,立刻就缩回去了。
  长宁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殿下……”
  朱明熙似乎也一怔,他手上还残留些异样的酥麻,当真奇怪。每次与长宁独处,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很异样,总是痒酥酥的。
  长宁顿了顿:“其实殿下做得好,自古防人之心不可无。”
  朱明熙含笑说:“说话越来越像那帮臣子了,好了,你刚才也没吃什么东西,随我一起去进膳吧。”
  赵长宁跟着朱明熙的背后,静静地看着朱明熙的背影。她看着这样的朱明熙,总想起梦里的事‘她拥护的皇子被乱刀砍死……’这样的事绝不该落在他身上。
  但是朱明熙刚才那番话,让赵长宁心生拥护之意。这个人身上,其实有种明君,也就是领导者的潜质。不拘小节,信人就用,正如刘邦赵匡胤之流,如果她能追随一个明君,成就千古大业,名垂史册……!
  那该是一件多伟大的事情!
  这也是她心里隐隐的期待。
  ——
  今天的宴席一直到了入夜。朱明炽神色如常给太子敬了酒。而朱明睿与太子,虽然是笑语晏晏,但你来我往之间,已经能看得出是表面上的功夫了。
  长宁听说朱明睿的生母李贵妃,在宫里也与孝懿皇后掐得不可开交。下面的皇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从嫡长子继承制来说,太子是当之无愧的能继承帝位,偏偏三皇子的外家李家太强,能与太子的势力分庭抗礼。更何况李贵妃还荣宠十年不衰,要不是她比皇后入宫晚,也许皇后的位置未必轮得上太子的生母。所以李贵妃也一直心有不甘。
  朱明熙想到今日朱明炽跟魏颐比武之事,在她临走的时候,就对她说:“……你替我给二哥送些东西过去。若刚才给他,怕他觉得是我的赏赐,心里会不舒服。”说罢让内侍拿了几个锦盒给她,都是顶级的山珍、贡品之类的。
  于是等宴席结束之后,赵长宁就带着东西给朱明炽送过去。她是来送过几次文书的,路比较熟。门房为她通禀了一声,出来就告诉她:“二殿下正在见客,让您先带着东西进去。”
  长宁遂提着东西进去。皇子的府邸修得气派高大,雕梁画栋,回廊曲曲折折。
  正房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朱明炽还在里面跟常国公高镇说话,屋里亮着烛火。赵长宁背手等了会儿,此时夜幕低垂,一轮圆月又大又皎洁,透过挂落之间的缝隙落在地上,当真是月光如水。
  就在赵长宁赏月的时候,常国公高镇已经出来了,见长宁站在庑廊下,笑道:“原有人在等你,你还跟我说了那么久。”
  赵长宁回身拱手道:“见过常国公。”
  常国公跟朱明炽一起打过仗,所以算跟朱明炽关系最好,经常一起喝酒什么的。
  “你竟然认得我?”高镇一挑眉,奇道,“我们见过吗?”
  赵长宁微微一笑:“国公爷是贵人多忘事,围猎的时候远远见过国公爷一次。”
  朱明炽跟在高镇背后出来:“行了,再晚回去就要宵禁了。”轻抬下巴示意旁边侍卫,“送常国公出去吧。”
  高镇也怕宵禁后走不了,向长宁笑了笑,便披了件斗篷离开了。
  朱明炽才道:“进来吧。”
  赵长宁这才随着朱明炽进了屋子。这应当是间书房,但多宝阁上书很少,也没有什么花瓶盆景之类的东西,跟朱明炽这个人一样,简洁严肃。朱明炽一进来就坐下来继续看书,他也不说话,但又没有开口让赵长宁走,屋内一时出奇的寂静。
  长宁不知道他这是何意,本来她打算送了东西就走,只看到烛光笼罩在自己半身侧,外面却是浓浓的黑夜,好像处在一个奇怪的交界处。
  她也很担心宵禁好不好,一旦过了戌时就不能通马车了,朱明炽怎么半句话也不说。何况与朱明炽单独同处一室的时候,感觉总是很奇怪。也许还是会想到那天晚上,被这个男人压着吻的事。
  就这样独处,似乎那种带着暧昧狭弄的恐惧,还是从根骨之间渗透进来。
  第47章
  屋内满室烛影晃动。
  沉寂许久后,赵长宁才低头说道:“东西已送到,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退下了。”
  朱明炽却慢慢翻过一页书,没有说话,也没有让她退下。
  二殿下究竟想做什么?
  但是他没有说退下,赵长宁又不敢走。想想站了也小半个时辰了,幸好以前读书的时候,经常被罚跪或者罚站什么的,站这点时辰还没什么。最长的一次她罚站了半天,那时候她才十二岁,性格还没有现在这么好,那次赵长松的丫头欺辱长宁的丫头,长宁就去找赵长松说理,结果赵长松反而砸了她一身的墨汁。她也恼火了,什么嫡长孙修养也顾不得了,挥拳就打赵长松。
  赵长松比她小一岁,大家那时候都是孩子,竟一时让长宁给压制住了。旁边赵长淮过来劝架,都被赵长宁牵连打了两拳。然后赵长松也反过来打她,两个人扭打做一团,看得赵长淮都惊呆了,连忙叫人去找老太爷过来。
  结果可想而知,赵长宁身为兄长带头打人,被老太爷重重地处罚。赵长松也挨了顿鞭子。
  那时候她就在祖祠里罚站。顾嬷嬷还挎着篮子,装了一碟龙眼包子,偷偷跑到祠堂里来给她送饭吃。长宁一口吃一个,龙眼包子里面装的虾仁和肉陷,一咬就满口浓香的汤。她一边吃一边哭,觉得自己命真苦。
  思绪漫漫,赵长宁低头看鞋尖,竟连自己站着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如水的月光照进来,满室的光华,却沉寂如水。
  朱明炽却放下书站起身,走到了她的面前。上次见她穿的是件湖蓝色的褙子,丝绸一样的长发流下羸弱的肩膀,别了两枚璎珞宝结。现在长发束冠,戴乌纱帽,淡青色绸子官袍,虽然俊雅,却不见那时候的女儿态了。只看她的下巴,耳垂,低垂的眼睛,才找得到那丝娇柔。偏偏在他面前,赵长宁谨慎而防备。
  她害他出了这么大的岔子,怎么能轻易放她回去。
  赵长宁蓦地抬头,正好对上他的幽深的双眸。她莫名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靠住了门。
  赵长宁想到那晚的事,握紧了手,觉得手心汗津津的。
  朱明炽嘴角微微一扯:“你当真……没有半点女子的自觉!”
  “殿下要是无事,下官东西送到,就该走了。”赵长宁别开头,不敢再对上他的视线了。
  “今天那蛮子要不是为了问你的事,也不会使出全力。我也不会被逼得反攻。”朱明炽淡淡地说,“我无意于皇位,他们却一逼再逼,徒惹我的太子弟弟生出猜忌。这该算在你头上吧?”
  赵长宁心想这怎么能算在她的头上?分明就是你们自己尔虞我诈,她只是个由头而已。
  “那殿下想要如何?”赵长宁深吸了一口气。至于是否无意于皇位,这不是她管的事。
  朱明炽就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淡淡说:“我的损失……我谅你也赔不起!”
  赵长宁便笑了笑,头一偏别开他的手:“方才倒是害殿下破了件衣裳……殿下若不嫌弃,下官愿为殿下重做两身衣裳,到时候给您送过来,只需殿下给我尺寸就行了。”
  朱明炽眼睛微眯:“这就算了?”
  赵长宁于是又说:“那不如殿下将这件衣裳给我,我拿回去让婆子给殿下补好,再给您送过来?”
  朱明炽没说好,也没说哪里不好。但这态度分明就是在说不好。然后他啧了声笑了:“赵大人倒是挺会精打细算的。”
  “殿下还想如何?”赵长宁叹了口气道,“下官一无财,二无势,只要殿下说了,下官便去做。”
  朱明炽终于后退了些,坐回东坡椅上。“你自己想吧,我这人,也不是白白帮别人的。”
  朱明炽分明就是在耍她而已!赵长宁垂眸四下看,钱权女色,对于二殿下来说还有什么缺的。她看到朱明炽还破的衣袍,突然道:“要是殿下不嫌弃,下官倒愿意为殿下亲手补这袍子。”
  朱明炽倒是有点意外,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抬头道:“你会女红?”
  赵长宁是正经的世家嫡长孙,怎么可能学针线。她摇了摇头:“想来……应该也不难,没吃过猪肉,未必没见过猪跑。只要殿下不嫌弃就行。”
  这人总算是勉强嗯了声。赵长宁就松了口气,出门让人送了针线过来。而朱明炽半躺在东坡椅上继续看自己的书。
  长宁手指捻了线,对着蜡烛穿进针眼。烛火映亮了她的脸,眼里笼着幽幽火光。她非常的专注,针线穿进去后轻轻把线拉过去,打了结。然后走到朱明炽面前,半跪下身拾起朱明炽的衣摆,她知道朱明炽正居高临下,无声地看着她。
  当这个男人沉默下来,便有股无形的压力从她头顶压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刚看了他比武的样子太过震撼。事实上,他锋芒内敛的时候并不可怕,反而看着挺随和的,对人也比较宽容。
  长宁还是开始缝了,一针一线,自布间穿过。昏黄的烛光静静地洒在她低垂的脖颈上,玉白的耳垂上,此时姿态很有些样子,叫人看了忍不住想拿手摸。可手底下的活就不行了,歪歪扭扭的,非常的粗糙。
  朱明炽默然地看着她,手里的书也忘看了。赵长宁缝到了最后,她还发现了一个问题,这缝衣裳究竟是怎么打结的?若只留个结在外面,岂不是很难看吗?
  长宁盯着针良久,终于拿定了主意,将旁边笸箩里的剪刀拿出来剪段了线,然后打了个死结。
  朱明炽看着她缝衣裳。久久无言,就这水平敢给他补衣裳?
  “殿下,您看看如何,补好了。”赵长宁笑着问。心想丑是丑点,好歹是第一次。
  朱明炽没有说话,却伸手将她的手拂开。他的体温似乎比她高了许多。把结解开,重新穿针,然后把线头别进了衣裳里。
  这手掌方才拿过长刀,肃杀无匹。也许这手,日后还要沾染无数的恶孽。弑父弑兄,甚至沾上她亲人、朋友的鲜血。只是现在,他在收线头的结,而且收得很好。
  赵长宁眼睛微张。不是吧,他连这个都会!
  “自军营过来就什么都会些。”朱明炽说道,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缝线。“却比你强得多。”
  赵长宁嘴角微扯:“那又是下官……班门弄斧了!这番,殿下可顺心了?”
  只是又一直没有听到他说话,等赵长宁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回头去看书了,淡淡说:“我从来没说这就能算了。你觉得够偿还你的人情吗?”
  赵长宁看着她补的衣裳,的确是很没有水平。她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淡淡道:“那殿下可还有要求?”
  “以后继续还。”他直起身,又道:“快宵禁了,你还不走吗?”
  赵长宁是早就想走了,说了声下官告辞,走到了门口又回头问:“那两身衣裳……殿下还要吗?”
  “不必了。”朱明炽看了她的手艺一眼,叫下人来送赵长宁出去。
  等赵长宁出去了,伺候朱明炽的小厮才端着热水走进来,他蹲下身为朱明炽脱靴子,立刻就看到朱明炽袍子上那道补好的口子,呀了一声:“殿下,这是谁给您补的?手艺也太差了,叫嬷嬷拆了重新缝过吧。”
  “无妨,放在柜里不穿就是。”朱明炽似乎是笑了笑,拿起书继续看。
  ——
  赵长宁这夜回到家中,也是是白日里经历了太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顾嬷嬷续了盏灯,进来挑起了帷帐,轻柔地问道:“大少爷,您怎么了?”
  长宁轻轻地闭上眼:“嬷嬷,我有些头疼。”
  顾嬷嬷立刻放下烛台,将长宁搂入她的怀中,双手放在长宁的太阳穴侧,给她揉按。“您是不是今日着凉了?您每次着凉就犯头疼。”
  “不知道。”长宁说着把头埋进顾嬷嬷怀里,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在顾嬷嬷的揉按之下好了许多。长宁才问,“嬷嬷,玉婵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吗?什么时候出嫁?”
  “奴婢听太太说是留婵姐儿过得这个冬,等到来年春天再出嫁。听说七小姐的嫁衣都已经绣好了。”顾嬷嬷笑着说,“少爷给婵姐儿的添箱嫁妆准备了吗?”
  长宁没有说话。
  她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对于这个时候的女子来,针黹女红是一项基本的本领,关系到嫁人后能不能在婆家处得下去。她会写诗,会练字,会判案。但是她不会拿针,不懂弹琵琶。
  长宁非常的希望自己是个正常的男儿,不必受身体的桎梏约束。这在官场上真的是个弱势,人人知道了都可以威胁她,甚至天生就弱于男性,在露出破绽的时候总是陷入一种奇怪的男女关系中。
  “尔虞我诈,身不由己。”赵长宁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还是渐渐进入了梦乡。
  顾嬷嬷看到长宁睡着的时候仍然没放松的眉头,微微叹了口气,官场本来就是这样,更何况大少爷还比别人要艰难。
  这一夜倒是睡到了卯正。
  第二天到了大理寺,赵长宁给屋里的兰花浇了点水,将案卷放平后开始工作。
  今天是一桩人命官司,不是什么大案子。发生在真定县,平日鱼肉乡里的一方恶霸在街上打死了一个卖菜的农妇,就因他看上了农妇才十二岁的女儿,而农妇自不肯把女儿让给他。事发当地,百姓们对这恶霸的行为愤怒至极,可这人背后竟有些势力,一路为他压着。递到了大理寺来竟然知府判的只是赔银子,还说这农妇骗了徐三的银子,徐三才打了她几下,不想就把人打死了。
  这案子也没什么争议的,不过竟然犯人喊冤,一般都要提审一下。
  赵长宁放下卷宗,让徐恭去传话,在提审堂提审这名犯人。
  大理寺提审犯人的程序跟县衙差不多,赵长宁跟吴起庸、夏衍三人登堂,拍了惊堂木,皂隶就把徐三给压了上来。徐三身上穿的绸褂早已经黑污,但衣着头发都很整齐,长了一张方脸,气色还很不错。赵长宁看了案卷,又把卷宗和证词递给其他人看了,道:“徐三,你自称农妇于氏偷了你的银子,你才报复了回去。无他人给你证明。自然没有冤屈,为何还要喊冤?”
  徐三却是爱答不理的:“你是个什么官,知府老爷都审过我了!我就是有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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