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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节

  “两个持刀绑匪,劫持了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质,开着一辆大货在荒郊野外,人质这样都没死成,还顺顺利利地被警察救了?”
  周怀信苍白徒劳地开口:“你要是非这么说……”
  “当然,绑匪联系亨达集团,误导警方和炒作事件都是亨达主导,绑匪自己狗屁不懂,你可以说绑匪选择白沙河,是因为对白沙河流域熟悉——反正照这么看,我们也不可能抓住那俩人核实了。你也可以说你哥看出绑匪搞垮周氏的目的,为了保命刻意配合,还可以说他最后没死成都是运气,都是命大——” 费渡打断他,一字一顿地说,“可是这么多巧合合在一起,再加上胡总的可疑操作,恕我想象力贫乏,周兄,我真的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性。”
  周怀信神色变幻几次,良久,他说:“我错了,费总,最佳想象力是你的,我甘拜下风。”
  他一伸手打住费渡的话音:“杨波算什么东西?照你这么说,周怀瑾自己绑架自己,又是挨刀又是挨水淹,不惜抹黑自己家公司,就为了栽赃一个私生子?费爷,这到底是他有病还是你有病?”
  “周兄,你真的相信杨波是你爸的私生子,你真相信如果有这么个‘沧海遗珠’,你爸会为了什么亡妻、名声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忍辱负重地养在身边不敢认?”
  “不是私生子,杨波那个傻逼怎么干到现在的位置的?”周怀信倏地提高了声音,“卖身吗?我们家老头真不好这口。”
  “我也想知道,”费渡说,“那份鉴定结果确定是杨波的吗?你不知道,对吧,那是你哥给你看的。”
  “你是说他在我爸和郑老狐狸眼皮底下,平白无故地捏造出了一个私生子。”周怀信笑了一下,摇摇头,伸手在费渡肩上按了一下,“算了吧,这还不如说大哥是我绑的听着靠谱呢,我知道你够意思,不用再替我开脱。我不会自首,警察要是够聪明,就让他们自己来查,你要是愿意举报也随意,我不在乎——唉,升官发财死爸爸,真是人生三大快事。”
  周怀信说完,一把甩开费渡,拉开卫生间的门,一点也不像个刚被人揭穿的阴谋家,摇头摆尾地溜达了出去,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对到处找他的警察宣布:“配合调查是吧?成,一会跟你们回局子,催什么催,先让我卸妆!”
  费渡缓缓从拐角处的卫生间里走出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周怀信一扭八道弯的背影。
  就在这时,一只手没轻没重地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费渡刚一扭头,那手顺势一把攥住他的肩头,把他拽了个踉跄。
  “跟涉案人员单独进卫生间密谈,”骆闻舟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最好给我个书面解释——还有,刚才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费渡十分避重就轻地一笑:“这是捉奸吗,骆队?”
  “费渡,”骆闻舟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捏住了费渡的下巴,非常轻地在他耳边说,“你知道自己这样很招人烦吗?”
  费渡有些讶异地微微挑起眉。
  “手里拿着鸡腿,要是没打算分别人一半,就别老特意上人家面前‘吧唧嘴’,这是起码的教养,大人没教过你吗?”骆闻舟说着,另一只手顺着往下滑,落到费渡腰间,好像摸了一把,又好像只是摆了个姿势,并没有碰到他,“大人”两个字压得低低的,顺着很轻的鼻息钻进了费渡耳朵里,好似还带了一点鼻音,一下撞在了费渡的耳膜上,余音散去,仍然震动不休。
  “有本事你就来点实际的,”骆闻舟放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瞎闹,让人觉得你特别没劲——走了,收工。”
  费渡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自己的领子,随后若无其事地问:“杨波要是死不承认,就凭那司机的口供,不能当成证据吧?”
  “不能,”骆闻舟说,“我们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彻查那司机所有的通讯和财产情况,然后把杨波扣到不能再扣,找周怀瑾做个笔录,画出绑匪画像发布通缉,至于能不能清清楚楚地结案,就要看隔壁去调查周氏集团的兄弟们给不给力,也许可以,也许只能不了了之。”
  费渡插着兜:“这真不像是刑侦大队负责人该说的话。”
  “那我该说什么?一切违法犯罪行为都必然会被我绳之以法吗?”骆闻舟停下来,摆了摆手,“我又不是黑猫警长,吹那么大牛皮收不回来。好比这起案子,也许你最后抽茧剥丝,发现真相就那么回事,并不足以把谁扔进监狱里教育几年,对不对?”
  费渡心照不宣地一笑。
  “当然,有些事细想起来还是挺生气的,”骆闻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是能给我说一点有用的,方才你和周怀信关起门来干什么,我可以暂时不追究。”
  “那好吧,我建议你先把所有相关人员都扣留在境内,尤其是郑凯风,”费渡说,“然后核实一下周怀瑾、杨波和周峻茂的亲子关系。”
  骆闻舟打了个指响,快步走了。
  费渡拿出手机——方才没来得及看,这会网上沸沸扬扬的,全是被周怀瑾在视频中那一石激起的浪,大浪里含着暗沙,无数只手在里面浑水摸鱼。
  他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兀自发了一会呆,随后拨通了一个电话,压低声音对那边说:“替我查一下杨波这个人,尤其家庭背景,越详细越好。”
  第70章 麦克白(十一)
  董乾家住“澜弯”小区。
  这是一片很新的住宅区,几年前这里还是潮湿逼仄的小胡同,后来成了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受益者,董乾家也是这样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回迁安置楼。
  这些年新建的小区都很讲究,“地暖”“中央空调”“新风系统”,前些年还觉得颇为洋气的名词俨然已经成了住宅的标配,新一代的城市中产开始购买生活品质,要地段、要安静、要服务、要便捷。老住户们稀里糊涂地签了动迁协议,在“品质生活”的边缘捞到一处容身之所,仿佛也跟着融入了“品质都市”的大潮……当然,只有住进来才知道,原来只是看上去很美。
  回迁房和商品房中间有一道厚厚的隔离带,中间是封死的,一边是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一边是花团锦簇的人工景观,一下将面貌相似的楼房分出了三六九等。
  肖海洋和同事从董乾家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停警车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圈人。
  “这车一大早就来了,”有个遛狗的老头指着警车说,“我买早饭那会就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查这么久。”
  “您不知道吗,有个杀人犯住这,我看网上扒出来的地址就是这院的楼。”旁边学生模样的少年举起手机给老人看,遛狗的老头眯缝着眼,对暴风一样席卷而过的信息流有些半懂不懂的敬畏。
  “哎,那两个人是警察吗?”
  肖海洋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就险些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七嘴八舌里。
  “警察叔叔,听说买凶杀人那个凶手住这,你们是为这事来的吗?”
  肖海洋先是一愣,随后连连摇头:“不是,别瞎猜了,劳驾让一让。”
  举着手机的少年好奇地问:“真有私生子吗?”
  他话没说完,就被身后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拽到了一边:“你少打听那些没用的八卦,再上网瞎看不让你带手机了——警官,我就稍微问一句,撞人的那个到底死没死?你们抓起来了吗?跟杀人犯住隔壁哦……”
  肖海洋拉车门的手一顿,随后假装没听见,一言不发地低头钻进车里。
  “哎,怎么走了?回答一句能怎么样嘛,这也是群众关切的安全问题啊!”
  旁边停车的男人低低地发着牢骚:“我早就说不应该买这种离回迁房近的,你都不知道旁边住的是什么人……”
  肖海洋没等同事关好车门就踩了油门,好像被什么追着似的离开了住宅区的停车场。才刚一开出小区大门,迎面就碰见一辆印着某媒体标志的面包车,同事眼尖,赶紧拍拍肖海洋:“从旁边小路走,别惹麻烦。”
  肖海洋一打方向盘拐入七扭八歪的小路,余光瞥见面包车上下来几个扛着仪器的人,连跑再颠地追了他们几步,眼见追不上,这才只好偃旗息鼓,远远拍了几张警车驶过的照片。
  同事紧张地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节外生枝,这才松了口气,对肖海洋说:“风声传得真快,海洋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你要是查案的时候碰见这种情况,一定得记着管住自己的嘴,不会打太极就赶紧跑,上面没出正式的官方通告,咱们一个字都不能多说,这可是纪律,要不然回头擎等着被老大收拾吧。”
  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讷地点了一下头,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又没头没脑地问:“董晓晴还能在这住下去吗?”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肯定得难受一阵子,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那么长的记性?放心,一两个月以后就没人记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他开车并不像他本人那么横冲直撞,甚至有点过于谨慎,老远看见变灯,就轻轻踩住了刹车,老旧的公务车润物无声似的缓缓停了下来,几乎不让人感觉到摇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开口说。
  同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万一我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董乾是凶手还是无辜,这个事在她心里就永远也过不去。刚开始别人询问她、怀疑她,她还会拼命争辩,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可是这件事会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来,像薛定谔的箱子。”
  同事没料到他突发了这么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问了一句:“薛定谔?不是猫吗?”
  “装猫的箱子,”肖海洋盯着信号灯,他的眼镜微微往下滑了一点,镜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沉郁的眉目,“一天不打开,你就一天不知道那只猫还在不在,这个箱子会永远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别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围着这个如鲠在喉的箱子打转,每天都在怀疑……这种悬而未决的创伤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说话,要么是磕牙打屁,要么是有事沟通,在东方人的文化观念里,跟不是很亲近的人交流感受,这就显得不那么“日常”了,多少会有点让人尴尬的交浅言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这段漫无边际的长篇大论,只好干笑了一声。
  肖海洋却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完全没有接收到同伴的尴尬,也并不期待别人的回答,兀自说了一通,闭上嘴,不知沉浸在什么里去了。
  澜弯小区里,董晓晴独自坐在客厅,举着电话,本地电视台在旁边滚动着周氏的爆炸性新闻,肇事司机“董某”的名字不时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闪而过。茶几上放着三杯已经凉了的残茶,昭示着方才有客来访。
  电话里的人说话十分和气,正是他们人事经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确实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体谅你,我也请示过老总了,领导们一致觉得你应该先休息一阵,好好调整,工作不着急的……有什么困难啊,你可以随时跟公司说,能解决,我们一定尽量帮你,好吧?”
  这是委婉辞退她的意思,董晓晴听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难看的姿态,于是用尽全力压抑住颤音:“好,王经理,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那边为她的好打发松了好大一口气,看在董晓晴这么识相的份上,他语气又软了三分,“遇到这种事,王哥没什么能帮你的,我刚跟老总打过报告,给你申请了一个季度的额外工资和补贴……”
  门外传来锲而不舍地敲门声:“董小姐在家吗?我们是燕都晚报的,想问您几个问题。”
  “……到时候一次性结给你,虽然不多吧,好歹比没有强。往后要是需要工作推荐信什么的,尽管来找我。”
  “董小姐?奇怪,里面应该有人,我都听见有声音了……您好,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抱住头。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水流来去,因势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恶意,只有身入漩涡中的人,挣扎不动、七窍不通,才知道所谓“灭顶之灾”是怎么个滋味。
  可灭顶归灭顶,他是怨不得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该跟谁说理去呢?
  古往今来也没人分辩出一个结果来。
  董晓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应付完公司来电的,她成了一具自动上弦的行尸走肉,不知过了多久,才稍微回过神来。
  门外的人终于走了,手机壳被她自己生生拧了下来,电视里猎奇的新闻插播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又开始放日常的综艺节目。
  她茫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团,散乱无神的目光盯着茶杯下一张写了电话号码的纸条——那是方才那戴眼镜的警察留下的,嘱咐她如果想起什么线索、或是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去找他。
  “假惺惺。”董晓晴面无表情地想。
  这时,聒噪的门铃又一次响了。
  董晓晴一激灵,心里无端涌出一把无名火,她倏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玻璃杯,当时就要对准大门砸过去,一声“滚”字已经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快递——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一顿,水杯从她蓄力的指尖滚落,正好掉在沙发上,半杯水把沙发罩泡湿了一片。门口的人试着敲敲门,嘟囔了一句“没人”,随后是“吱呀”一声,快递员照常把包裹塞进了楼道里弱电井的小隔间中,匆匆地走了。
  董晓晴草草地在泡湿的沙发垫上压了几张餐巾纸吸水,犹豫片刻,她对着“猫眼”仔细往外观察,确定外面没人,这才飞快地把门推开一条小缝,做贼似的取回了快递包裹。
  那东西没什么重量,包得很仔细,她记得自己并没有买什么东西,谁会在这个时候送快递?董晓晴疑惑地翻到了快递单,然后她倏地愣住了——
  这是一份来自董乾生前工作的货运公司的地址,发件人和收件人都是董乾。
  周峻茂死因成谜,董乾作为嫌疑人,所在单位和家里存放的个人物品都被警方查过了,唯独漏了这一份同城也要走个两三天的“中国慢递”邮件。
  董晓晴迫不及待地徒手撕开包裹,最先掉出来的是一张女人的黑白遗像,同样的照片她家客厅里也挂了一张,正是她那童年时代就早逝的母亲,后面是触目惊心的车祸现场图和当时医院抢救无效后出具的死亡证明。
  死亡证明后面贴着一张剪报,是董晓晴妈妈丧生的那场车祸的相关报道。
  董晓晴本以为这是父亲珍藏的遗物,正要略过,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旧报纸上的几句话,她整个人好像给迎头浇了一盆凉水,一瞬间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原来那篇报道的主角并不是车祸里无辜丧生的女人,而是当时一个颇有名望的企业家。
  企业家自己开车在路上走,突然被一辆大货追尾,轿车失去控制,往旁边车道冲去,波及了另一辆过路的货车,酿成连环车祸,轿车车主和肇事司机当场死亡,而无端被波及的过路车辆里坐的就是董乾夫妇,两个人都被送医抢救,妻子受伤较重,抢救无效后不幸身亡。
  董晓晴一抬手,急切地把包裹中的所有东西都倒了出来——里面有不知所云的行车路线图、一些油印的手绘图纸、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巨额账单复印件,好几张车牌特写以及一沓陌生人的个人资料。
  其中一份霍然就是周峻茂!
  那份周峻茂的生平简介背面贴着一张照片,正是老人车祸案发时坐的那辆宾利。
  董晓晴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双手忍不住发起抖来,她在一大沓文件下面看见了一个信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小晴”,是董乾那潦草出几分稚拙气的字!
  转眼,周怀瑾绑架案已经过了几天,热度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周怀瑾早年参加商业活动的照片和报道全被翻了出来,连周氏那位神秘的创始人也在销声匿迹几十年以后再次被人提起。
  “这人中文名叫‘周雅厚’……我去,长得好帅,”郎乔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是个中美混血,中国血统多一点,娶的老婆也是华人,二代移民,家里有钱,自己从名校辍学出来干实业——周峻茂那时候完全就是人家的跟班,郑凯风更不用说,周雅厚组建自己公司的时候,他刚偷渡出境,还是个东躲西藏的小混混。”
  陶然讶异地抬头问:“郑凯风还是偷渡出境的?”
  “十几岁就跑了,”郎乔说,“在蛇头手底下混了几年日子,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周峻茂才混上的合法身份,看看当年的惨样,再看看人家现在,人生这际遇……实在是不好说。”
  旁边有人抗议:“乔乔,你别走来走去了,晃得我头晕。”
  “我饿啊,同志哥,”郎乔哀嚎了一声,“咱饲养员已经迟到十分钟了,我的胃正在自己消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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