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还是算了。”叶溯北面无表情地说,“最近看你的名字已经快要看吐了。”
  穆庭闻言大点其头,迅速对之前只是泛泛之交、不算太熟的叶溯北产生了认同感,满脸替人民讨伐公害的表情啧啧摇头:“跨年之后的第一个周末,多好的宣传口。拜你所赐,其他人的所有新闻都成了小打小闹,多少人憋足了一口气想要抢版面啊,结果别说版面了,存在感都没捞着——你接到公关团队们给你寄来的刀片了吗?”
  苏凭说:“没有,探班时间到了,麻烦家属出去。”
  穆庭对他怒目而视:“没有我的话你们主题曲打算让鬼唱?!”
  苏凭眼都不眨:“让乔雁唱。”
  穆庭气提到一半顿时卡住,被他噎得不上不下:“……”
  虽然有一个歌手老公,不过乔雁本人的歌唱水准非常业余,唱主题曲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提了,说出去也是丢穆庭的脸。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我们家乔雁不辞辛苦跑过来给你客串,这个谁居然还要欺负她,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穆庭额角跳动两下,干脆彻底闭嘴,开始十分认真地计划在没人的地方给苏凭套麻袋……
  乔雁年后要去国外拍摄《风色战纪》,说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友情露脸绝不为过。不光是她,还有沈嘉笙和叶溯北,锋辰的国民一姐施容、国外发展多年的华人影星关佑,以及海峡对岸的老牌千钟影帝姜暗、多年未曾客串电影的秦慕瑜……
  《恨生》这部电影,并不是一部传统意义的大制作。但是这部影片的星光之盛,是很多人都没有预料到的。
  一般来说,一部电影想要请一个一线演员当主演,如果剧本优秀钱款到位关系跑通,那么其实难度并不算大。毕竟这个圈关系网复杂得要命,指不定谁和谁之间就能说上话扯上关系。
  但是想要让一个一线演员来电影中客串,那么反倒比约拍主次配角更加困难。因为这种影片不管最后如何成功,原因都是归结不到一个客串演员身上的,顶多就是锦上添花地沾些名气,但这种可有可无的名气,恰恰又是这样的演员所不需要的。
  是以能将这样一群顶尖的演员聚集到一起,足见苏瑞鸿的全力以赴之感。尽管才刚刚开始拍摄,但其阵容之梦幻,已经让许多人有有些觉得身在梦中。
  用一个网友的话来说,他真的不敢相信,《恨生》剧组费了大力气把德高望重的姜暗老师请来,结果就让他演了个一脸忠厚朴实的村长……
  暴殄天物呢这是!就不能演个高大上一点的角色吗?!
  事实上,非常高大上的角色,在这个片子里还真的几乎没有。每一部电影都有自己的基调,有的是伟光正,有的是黑深残,有的是谈恋爱,有的是逗人笑。如果按这个标准分类的话,《恨生》的基调,是一片灰。
  苏瑞鸿并没有在电影中阐述什么道理,只是将故事与真相原原本本地呈现给人看,将讲故事的节奏把握得极好,而个中究竟有什么深意,或是想要表达什么,都要观众自行体会感悟。《恨生》这个名字本身,可能已经是最为直白的提示了。
  整个故事分为两条线,精神病院里一条,警方的探案进度一条。双方互相影响,剥开重重迷雾,交织成最后的真相。苏凭和楚冰的主战场一直在医院,警方的第二场景由齐湛领衔,算是电影的男二,全程和男女主角几乎没什么交集,是这个案件的主负责人,将宁婉亲手捉拿归案,送进了病院里。
  追查的过程与公众的反应说起来复杂冗长,不过苏瑞鸿拍摄的时候,镜头转得很快,应该只占成片几分钟的时间。影片开头是记者报道,用上帝视角概述案件,镜头转到齐湛饰演的警局周队为宁婉带上手铐。周围是一片亢奋的围观群众,围着这一幕拍照纪念,拿东西朝披头散发的女人猛砸,女人双眼呆滞地蜷缩在地上,不躲闪也不反抗,躺在一地碎鸡蛋壳与蛋黄蛋清中间,被糊了一头一脸。
  这一段剧情拍了好几遍才过,苏瑞鸿不能说是个严格的导演,但非常追求画面的审美与立意,经常要尝试好几次后才能通过,片场大部分是他的老班底,习以为常地继续布置下一个场景。
  场务的场记板拍下,苏凭整理了一下衣摆,抬步走进了摄像机的包围里。
  这是苏凭和楚冰第一次合作,这一幕也是苏凭和楚冰的第一场对手戏。这两个人的恋情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真情实感的同人文他们都已经略有耳闻了,现实中已经见过,但还真是有点好奇,这两个人在戏中会是什么样子。叶溯北在《恨生》中饰演沈晏的同事,戏份是今天最后一场,和所有目前没有任务的演职人员一样,都有意无意、明里暗里地注视向了拍摄画面。
  这一幕是警方与院方在病房外的交流,苏凭饰演的沈晏作为主治医生站在一边,向病房里看了一眼。
  楚冰饰演的宁婉安静地在床上平躺着,人很瘦削,极为憔悴,眼神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门外的几句寒暄交代清楚当前的进度,一句废话没有就结束了谈话,沈晏目送几人离开,回过头转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宁婉对他的靠近毫无反应。
  但是很快,这个反应就有了——在沈晏将一针管葡萄糖注射进她的身体里,根据她的反应,平静地说出「你没补之后转身,病床上的宁婉突然暴起,也不知道这么瘦弱的身体里哪来的力气,扑到床下时踉跄了一下,一头向沈晏的后背撞去。
  沈晏转过身,平静冷淡地看着她:“宁小姐,你很聪明,装疯卖傻是个逃脱责任的好办法。那么希望你在精神病院的余生里能一直装下去,一旦有任何正常的行为表现,你都有可能要接受法律罪加一等的制裁。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宁婉不听他说话,一头撞向他的行为被拦住之后,身子顺势一歪,扑向他带来的推车,将上面的玻璃吊水瓶一把推下去摔碎,夺过刚才用过的注射器,一把捅向了自己的手腕。
  针尖深深地扎进皮肉,很快渗出殷红的鲜血。她赤脚站在一堆碎玻璃中,脸上的神情依然是木然的,从表情中看不出她的任何想法。
  沈晏深深呼吸,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自残?”他冷冰冰地问,觉得有些荒谬地笑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宁小姐。威胁我?敬业地扮演一个精神病?患有精神类疾病的人经不起刺激,很多话都要说得委婉。但是既然你没病,那么我就直说了——”
  沈晏淡淡地笑了一下。
  “静脉血和动脉血之间,你选择了相对稳妥安全的那个。做出这种行为之前,已经完整地考虑过危险程度了是吗?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真心求死的。如果只求解脱,大可畏罪自杀,根本也不会被送到这里来。”
  羸弱不看的狼狈女人站在他对面,手腕上的血一滴滴留下来。她像是遭受了巨大打击般晃了晃身子,无力地跌坐下来,眼神颤抖了一下又恢复平静,声音微弱地小声低语。
  “我很怕死。”她喃喃地说,“但是又很想解脱。”
  “恕我无法对你的处境报以同情。”沈平静无波地说,“这件事情,我会如实上报,他们打算怎么处置你,或是觉得我感情用事,要换掉我这个主治医师,都随便你。”
  宁婉不说话,沈晏最后看她一眼,视线越过她满手的血与一地的碎玻璃片,毫不停留地转过身去。
  “不要死在我的责任范围内,你要是有本事,我要是没人信,你大可尽情地自娱自乐演下去。”
  这一段到这里也就结束了,苏瑞鸿看了两遍,喊了声卡,下一秒苏凭脚步一转,大步向楚冰走去。
  “怎么了?”楚冰刚站起身,就被他抱起来放回到床上坐下,一惊之后皱着眉看向苏凭:“我刚才的表演有问题?”
  苏凭看着她的脚,不答反问:“受伤了?”
  ……啊,嗯。楚冰低头看了一眼,才发现确实是被碎玻璃割伤了。手腕的血是道具,现场摔碎东西就没办法了,她还扮演着一个精神病人,总不能跌坐时还挑个地方。
  苏凭拿推车上的医用道具给她简单处理了一下,一边涂碘酒一边说她:“演了这么多年戏了,还是不知轻重。”
  ……事急从权。楚冰无从反驳,只得撇过头问:“你什么时候看见的?”
  苏凭头也不抬:“你跌坐的时候就看到了,腿不自然地缩了一下。”
  楚冰一顿,苏凭又说:“同为演员,对于敬业我无话可说。但是你的一切我都看得到——”
  “所以不要逞强。”
  80|第八十章 风雨同舟
  不要逞强这四个字,说着容易,做起来却很难。起码脚上的这点小伤,还不足以让楚冰停工休整。戏份一场又一场地拍摄,她看起来毫无异样,只在晚上收工回去的时候,走路时稍微比平常慢那么一些,不仔细留意根本察觉不到。
  她从来不是给别人多添麻烦的性格。与之相对的,对自己总是要严格很多。苏凭无声地叹了口气,坐在床上低头看书,余光只在翻页时朝楚冰那里瞥一眼。
  楚冰正坐在梳妆镜前,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表情变化。任何一个角色在饰演的时候,面部表情都是重要的辅助表现手段之一。宁婉这个角色要稍微特殊一些,因为她很多时候都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但是万变不离其宗,呆滞给人的感觉也有很多种,那种歇斯底里的表情,是楚冰平日里很少涉猎的。
  她已经盯着镜子看了自己两个小时,脸上一会儿狰狞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死寂一会儿癫狂,远远看去真像个精神病一样。不过苏凭在一边丝毫不受影响,甚至还有闲心在一旁给她提建议:“这个表情不行,要再缓和一点。”
  “为什么?”楚冰重复了一边刚才的面部表情,带着几分思索地盯着镜子,“这个表情本来就不狰狞,我倒觉得还应该再激烈一点。”
  “唔……不是狰狞与否的问题。现在的表情看起来精神比较紊乱,但实际上,宁婉要更清醒一点,尽管在对着沈晏的时候,有点惊吓所致的表演性人格。”苏凭精准地评价,视线又落回到书上,“用力过猛,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吧,你再感受一下。”
  “嗯。”虽然楚冰自诩在努力程度上不输给任何人,不过相对来说,苏凭的确是直觉更精准的那种人,对人性的把握向来要比她透彻。楚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调整了一下表情后继续观察。又过了一会儿,苏凭看完了睡前书的最后一页,抬头望了她一眼。
  “有点晚了,不打算休息吗?明天还有戏要拍。”
  楚冰还在盯着镜子,头也不回地答他:“半小时后结束。你不觉得你刚才的话有点问题吗?我想了一下剧本,宁婉的人格没有那么妖魔化,不至于到达表演型人格的地步吧。”
  苏凭拖长声音:“不知道——”
  不知道?楚冰终于转过头来,朝苏凭看了一眼:“什么意思?”
  苏凭单手撑着床头柜,幽幽地控诉:“你根本不爱我,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学表演。”
  楚冰动作一顿:“……”
  苏凭在一旁替她解说:“看,被我戳中痛处,心虚地话都不讲了。”
  楚冰转过头来看他:“……”
  “谁先爱上谁就永远被动啊,我陷进去算是出不来了。”苏凭将书搁到一边,躺下来盖好被子,背对着楚冰默默继续,“算了,如果是你的话,就算是被利用,我也心甘情愿……好歹对你还有用处对吧?你继续吧,我先睡了。”
  在楚冰的悄无声息中,苏凭又做不经意状地开口:“不过如果你肯现在就结束练习,过来陪我的话,那我还是……”
  楚冰忍无可忍,抄起自己的颈枕朝苏凭砸过去:“谁让你躺下的?滚回你自己房间去!”
  虽然在同一剧组,虽然已经公开,虽然两人同床共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过楚冰显然不可能在拍戏时也由着他乱来,更何况他爸苏大导演还在楼下的酒店房间住着……本来打算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混过去,不过在被楚冰过来掀了被子之后,计划中道崩殂。苏凭回身将楚冰的房门关上,稍微出了下神,察觉到有人靠近后回过头来,正好看见叶溯北走上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苏凭看了一眼叶溯北身后,笑了一下:“寒冬腊月大晚上的,一个人出去吹冷风?”
  叶溯北也看了眼苏凭身后,扬了下眉:“三更半夜图谋不轨,被你老婆赶出来了?”
  两人被互相戳中痛处,不动声色地对瞪了一会儿,这才同时笑了出来。
  当时年少轻狂,在搏版面炒新闻的时候,拜无良媒体和公关团队所赐,两人正经有几年被称为宿敌的时候,现在娱乐圈的小鲜肉们已经长了好几茬,他们已经是很多后辈追赶的目标了,通告自然也成熟了很多,起码现在已经不会用宿敌这种称呼了。但作为同时代两个优秀的男演员,据说又私交不错,倒是经常被一起提及。
  至于两个人的确是互相不太看得惯这种真相,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与头条中,并没有人在意,到现在他们自己都不再提起。酒店每层的走廊尽头都有一个小小的天台,背风,景色也不错,就是稍微有一点冷。两人并肩站在那里,叶溯北点燃手上的烟,把打火机扔给苏凭。苏凭接过来却并不点燃,拿过来在手上转了一圈后又递还给他。
  叶溯北看他一眼,苏凭指了指天上:“我今天算过了,身边不宜见火。”
  一般人要是说这种话出来,那肯定就是扯淡无疑了,但由苏凭说出来,尽管知道他八成就是在睁着眼睛胡说八道,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莫名还有两份可信度,感觉他干出算卦这种事也不大奇怪……
  叶溯北盯着他看了两秒,一时无法从影帝的表情中判断他是不是随口胡诌,无声地转过头去,一点火星在指间明明灭灭:“一直不见火最好,我记得楚冰不喜欢奇奇怪怪的味道,烟味香水味都不喜欢。”
  苏凭失笑:“她啊,比较像是那种闻不惯一切污浊气的书呆子,你都没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居然在娱乐圈这种大染缸里生存下去。”
  “不过……”苏凭瞥了他一眼,又说,“你对她的喜好记得那么清楚干什么?忘了。”
  叶溯北无言片刻,冷静地提醒他:“我们合作过一次男女主角,相处过一段时间。当然,也就比你早那么几年,对手戏多那么一点,恋爱元素重那么一点而已。我这人记性好,还真是不好意思了。”
  苏凭饱含蔑视地轻笑一声,丝毫不让地反击回去:“对几年前合作的女演员都这么熟悉,这次还因为对女朋友不够了解被埋怨冷战?”
  叶溯北沉默片刻,说:“已经分手了。”
  苏凭顿了几秒,转头看他:“又分了?”
  同一代的三位影帝,魏泽早早结婚生子,把他的圈外妻子保护得密不透风,家庭和睦幸福;他几年如一日地守着楚冰坚定不移,如今也算拨开云雾见月明,正高调得无与伦比。只有叶溯北这些年一直也没有确定下来,女朋友也交过几个,但时间都不太长,空窗期大概是恋爱期的三倍还多。
  当然,这么做也不是全无好处。起码他的粉丝从开始到现在,脱粉率一直很低,人气是新崛起的小鲜肉远远赶不上的。但是对他个人而言,冷暖自知,旁人无权置喙,起码就他苏凭的立场上来看,不应该再讲什么。
  叶溯北点燃第二根烟的时候,苏凭还是拦了他一下:“多则不益,节制一点。”
  “你还真是把理性主义贯穿始终。”叶溯北耸肩,将烟收回去,忽然问他:“你在对楚冰的态度上,也这么理性吗?”
  苏凭朝他摇了摇手指:“当然不,我的理性主义服从于野兽直觉。”
  叶溯北:“说人话。”
  苏凭笑了笑:“不管理智告诉我这么做究竟有愚蠢,但如果直觉告诉我不做会后悔,那坚持下去就对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这么容易,但经历过的人都知道,遵从内心与审时度势本身就很矛盾,想要说到做到实在很难。叶溯北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惜苏凭和楚冰都只有一个。”他说,在冷风中深深呼出一口气,淡淡的白雾将眉眼模糊成一片。
  “真好。”他颇为突兀地来了这么一句,也不知道到底在指些什么。苏凭转头看他,叶溯北没有说话,身后却突然传来用力开关门的声音。
  叶溯北和苏凭双双回头,楚冰站在门口,一只手还在拿着手机打电话,听到铃声在不远处响起后放下手机,抬头向苏凭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立刻便让苏凭意识到恐怕出了问题。他匆匆朝楚冰走过去,低声问她:“怎么了?”
  楚冰抿紧双唇,脸色有些苍白地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几乎发不出声。
  “我外公……身体好像出了些问题,在家里晕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现在已经是一月中旬,离剧组放过年假期也只剩下两天时间。苏凭回过神来,立刻拉开门走进去:“钱包证件都在老地方?我帮你把衣服和行李箱一起提出来,我爸那边我也去说一下。你让助理查一下最近的机票,什么时候能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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