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节

  ——“皇叔…”穆陵沉下声音,“…父——王…”
  陆乘风等人围着穆瑞的遗体齐齐跪地,按下手里的剑刃,等待着穆陵走出悲痛。
  穆陵小心的放下穆瑞,果决的站立起身,暗夜里,他左颊的刀疤格外骇人,他的眼神不再蕴着滚热的情义,化作世上最冷的寒冰,再也不会被融化。
  陆乘风眼前闪过策马奔腾的那个人,那张侧脸,那个眼神…他突然明白了贤王对自己的嘱咐——“那位殿下…”
  眼前主上牺牲自己护下的这个刀疤男子,才是…自己,和贤王府所有人…将要誓死效忠的…那位殿下。
  岳阳城贤王府
  偏院的小宅里,沉坐诵经的贤王妃宋瑜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打扰自己的清静,再看来人是一男一女,模样俊秀倒也不像惹人厌烦的样子,尤其那个男子,还是给自己诊治过的少年神医。宋瑜抬眼对莫牙微微颔首,予一位身份尊贵的王妃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客气。
  宋瑜略带不悦的看了眼穆玲珑,“你父王不在府里,你倒是越发大胆,明知道娘亲不喜欢有人打扰,还带来两人…”
  莫牙端详着宋瑜,比起数月前那一面,眼前的宋瑜虽然还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但气色比之前已经好上许多,郁结伤肝,难以根治,能调理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不容易。
  ——“听玲珑说,莫神医真的弃了门客不做?”宋瑜放下手里的佛珠,“改去做太医了?”
  莫牙正经道:“都是行医求人,做什么,重要么?”
  宋瑜看向程渲,她从没见过这个女子,但见莫牙和她靠的极近,举止眉间满是呵护,宋瑜知道她就是莫牙心爱的夫人,司天监叫程渲的女卦师。
  ——“听玲珑说。”宋瑜虽然是轻声细语,但口吻里带着孤冷的傲气,这位深居简出许多年的贤王妃,看着娇弱低调,但话语里还是不改当年的尊荣,清清淡淡的话音已经把来客置于千里之外,看着是一副难以亲近的模样,“她请来的程卦师卦术精湛,居然还会焚骨?”
  ——“程渲不过略知一二,是郡主谬赞了。”程渲不卑不亢。
  “魏玉去世后,司天监的气数就到头了。”宋瑜露出少许惋惜,“原先他义女倒是有些天赋本事,可惜却没有纵横朝堂的运数,年纪轻轻葬身火海…”宋瑜上下看着秀雅的程渲,“程卦师正当最美的年华,身边又有个疼惜自己的夫君,听一句劝,卦师难善终,要想快乐平安一生,弃了卦术,别做了。”
  穆玲珑咧着嘴对莫牙做了个鬼脸,母亲喜欢说教,逮到谁都要劝说一番,穆玲珑生怕程渲听得心里发堵,笑嘻嘻的揽过母亲的肩膀,撒起娇道:“程渲无心青云直上,玲珑请她过来,也是给娘亲卜个平安,哄您高兴呐。宫里多事,连带着您也几天没有睡好,程渲最得太子信任,还是太子亲自挑进司天监的…”
  ——“太子亲自挑选?”宋瑜眉间一动,看着程渲的眼神认真起来,“程卦师靠什么打动了太子?”
  “龟骨秘术。”程渲浅笑,“程渲小技,一定是比不过王妃刚刚说起的那些人。”
  “有些意思。”宋瑜轻轻咳了声,“太子青睐的卦师,一定有过人之处。那就…试上一试。”
  穆玲珑拉扯着莫牙的衣角,使着眼色道:“占卜时,不能有外人在场,走啦。”
  莫牙心里是不乐意的,但看贤王妃比程渲还弱,卜个平安尔尔,又不像上回穆瑞卜什么邪乎的生死卦…莫牙少许犹豫,衣角已经快被穆玲珑扯烂,看在一身好衣裳的份上,莫牙决定从了穆玲珑这回…
  屋里,宋瑜执起剪子,绞断垂下的灯芯,灯火一下子亮堂了许多,映着她有些晦暗的脸,岁月无情,宋瑜的脸上已经皱纹丛生,不复当年的青春,但一双眸子仍是温婉动人,依稀可见那时折服穆瑞的美貌。
  宋瑜凝视着对面的程渲,良久道:“怪不得太子对你另眼相看,你进屋到现在,眼睛都没眨几下,坐下时也是小心翼翼抚着桌角,你和太子故人一样,是眼盲的。太子钟情那人,连带着移情在你身上。”
  ——“王妃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许多年,提起太子殿下,王妃好像知道他很多事呢。”程渲俏声笑着。
  宋瑜缓缓合上唇,笃定道:“玲珑和太子走得近,为了给我解闷,经常说起外头的事,我虽然没有出王府,外头的事,我知道的确实不少。”
  见程渲笑而不语,宋瑜又道:“你擅焚骨,可惜我这里简陋,也没有焚炉给你施展。不知道你还会什么?最好简单些,我身子不好,耗的时间太久,怕是要好一阵才能缓过来。”
  程渲朝宋瑜伸出手,轻松道:“能摸一摸您的掌纹么?”
  ——“掌纹?”宋瑜捋起衣袖,“记得上次别人替我占卜观相,都已经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
  程渲摩挲着宋瑜的掌心,闭眼道:“上一次?卦师是怎么和您说的?”
  宋瑜黛眉淡漠,如同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那个卦师说,我命中带着不可逾越的贵气…”宋瑜不屑的笑了声,“那时我已经是贤王妃,贵气?这还需要占卜么?卦师多是招摇撞骗,信不过的。”
  宋瑜看着自己枯枝一样的手肘,像是叹了口气,“今日的我,能多活一日都要谢天谢地,粗茶淡饭青灯诵经多年…贵气?程卦师,你看得见我身上的贵气么?”
  ——“王妃掌纹清晰,命运坦荡并没有什么坎坷。”程渲抬眼,“那位卦师说的也不错,您贵气比天,很多事,应该是您自己越不过去,这才愁苦半生吧。”
  宋瑜收回手肘,放下捋起的衣袖,“还以为程卦师有些和寻常卦师不一样的地方,看来也不过如此,都是司天监混口饭吃而已。请回吧。”
  程渲静坐不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岳阳人都说,贤王是齐国第一大圣人,为朝廷殚精竭力,可惜却是子孙福淡了些,只有一个女儿,虽然穆郡主孝顺,但膝下无子,也可以说是贤王爷的一件憾事。贵族男子妻妾成群也是正常,既然妻子没有生出儿子,贤王大可以纳进许多妾室,总会有天生出世子来…但贤王却只有王妃您一人,痴心可昭日月。王妃,您的夫君有贤名,有情意…您为什么日日留在这里,对他避而不见?难道…是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您,让您…不能原谅。”
  ——“够了!”宋瑜喘了口气,“我累了,你出去。玲珑,让程卦师出去…”
  ——“您不止穆郡主一个女儿。”程渲打断道,“中秋夜,那个中秋夜,您生下了一个儿子。”
  ☆、第164章 言既出
  王妃,您的夫君有贤名,有情意…您为什么日日留在这里,对他避而不见?难道…是他有什么地方对不住您,让您…不能原谅。”
  ——“够了!”宋瑜喘了口气,“我累了,你出去。玲珑,让程卦师出去…”
  ——“您不止穆郡主一个女儿。”程渲打断道,“中秋夜,那个中秋夜,您生下了一个儿子。”
  宋瑜脸色由暗转白,眼前一片暗黑,气如游丝艰难吐出字来,“你…出去…”
  “那个卦师,是个有大本事的人。”程渲继续道,“他并不止算出您有贵气,他还算出,您腹中怀的是一个儿子,一个有着大贵命运的儿子,母凭子贵,他的贵气,不是止步于做一个王府世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宋瑜惊惶失色,“出去…玲珑…玲珑在哪里…我只有玲珑一个女儿,儿子,哪里有什么儿子…”
  “刺墨回来了。”程渲轻声说出刺墨的名字,宋瑜耳边一震,强撑的身子软软瘫下,“刺墨说,王妃早产,贤王保妻,弃子…小世子夭折,真是可惜。虽然不是刺墨的错,但我听得出来,没能保住你们母子平安,一直是刺墨平生憾事,他说起这件往事时,是发自肺腑的愧疚。”
  ——“刺墨…刺墨…他回来岳阳了?”宋瑜抑制住涌动的情绪,低声道,“程渲?你又是什么人?探寻皇族往事,你是想死么?”
  “可怜了刺墨神医。”程渲想起刺墨内疚的神情,“他要帮一个人,就必须负另一个,他选择去帮蜀中故友,不得已没有留在待产的您身边。只可惜,刺墨知道的并不是真相,小世子,没有夭折。那是个健康的男孩,王妃还记得那个孩子的样貌么?是不是您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小世子就已经被人抱走…”
  ——“别说了…”宋瑜泣不成声,“别说了…”
  程渲的心也痛的慌,但她必须说下去,心如刀绞也要说下去,“那个人告诉王妃您,为了孩子贵不可言的前程,为了实现他的宏图霸业,您必须舍弃这个孩子,您不会失去他,一切,都是为了孩子。王妃漠视荣华,疏远夫君,青灯佛语…都是因为从您身边被硬生生带走的孩子…这也是您为什么怨恨贤王的原因,因为,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您的夫君,齐国第一圣人。”
  ——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您的夫君,齐国第一圣人。
  小屋外
  冬日的寒冷让院子里的水池都结成了薄薄的冰块,穆玲珑捡起一枚石子扔去,哐当一声把冰面砸出个窟窿,溅出点点水花。
  穆玲珑看着有趣,又拾起一把打算再扔几个,扭头对莫牙笑嘻嘻道,“你也来一个?”
  ——“很好玩吗?”莫牙皱眉,“砸出个窟窿,能吃么?”
  穆玲珑抱膝坐下,嘟着嘴道:“什么都不做,还不是无聊透顶。你倒是想个有趣的事情做做?”
  莫牙嘴巴动了动,他倒是有件事一直惦记着——帕子,被穆玲珑当宝贝收着的那块帕子。莫牙几次想要回来,可话到嘴边又是不大好意思,自己堂堂一个神医,小气吧啦的揪着块帕子不放,实在是有些小家子气。
  可是,莫牙给自己想着理由,说到钱银,穆玲珑问自己拿走多少都无所谓,但帕子可是有讲究的,丝帕可以传递情意,是能当做信物珍藏的宝贝。
  自己贴身的帕子被穆玲珑收着,莫牙还是有些介意的。
  穆玲珑偷瞥有些纠结的莫牙,哧哧笑着从怀里摸出深藏的白帕子,冲莫牙甩了甩,“还给你。”
  ——啊,穆玲珑是自己肚里的虫子么?想什么也能被她看出来?莫牙一愣,有些不敢去接。
  “本郡主这头,也就只剩这块帕子被你记在心上。”穆玲珑偷笑,“洗的干干净净,还给你。”
  莫牙伸手接过,也不敢多看,赶忙塞进袖子,做望天状。穆玲珑坦坦荡荡,倒显得自己畏缩,这样不好,不好。
  穆玲珑理了理披着的夹袄,看向莫牙,道:“本郡主是喜欢过你…”
  莫牙心里一个咯噔,不由自主的往边上挪了挪,再想到自己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心理,腰背又挺了挺,低低的嗯了声,“我已经是程渲的夫君…”
  穆玲珑忍着笑,“都说了,是喜欢过,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莫牙松下口气,看着笑眯眯的穆玲珑,忽然觉得顺眼了许多。穆玲珑扯起一把地上的枯草,有一搭没一搭的拨弄着,嘟起嘴,孩子气道:“那本郡主又算不算是你的朋友?”
  ——“朋友?”莫牙黑眼睛亮了亮,“不止朋友,该是挺好的朋友。我和程渲住的客栈,还是你付的银子…虽然给你父王治病也远远不止吧…但心意珍贵,这份义气,我不会忘,都记着呢。”
  “银子,多的是。”穆玲珑笑道,“情意不论钱银,在乎的是一个投缘要好。”
  ——“原本你对我太好,我怕你逮着机会多想,这才躲着你,不敢和你多话,这会子你说不喜欢我了,忽然豁然轻松,看着郡主你,也没那么吓人…”莫牙轻轻一笑,俊逸的眉毛舒展开来,“早些说开多好,害我背那么久包袱,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你。”
  穆玲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既然是朋友,接下来,本郡主有话要问你。”
  ——“问呐。”莫牙轻松的伸了个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穆玲珑轻轻咬唇,拢了拢裹着的夹袄,她好喜欢这件珍贵的礼物,漫长寒冷的冬天,也亏了这件夹袄,才让她觉得没那么难熬,她贪恋上这份浓浓的暖意,再也舍不得脱下。
  莫牙看着穆玲珑的动作,他认得这件白貂绒,景福宫里,唐晓问起猎白貂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带着紧张和期待,他动用千人之力猎得罕见的白貂,制成夹袄送给了他的郡主。
  ——“你喜欢程渲,是一种什么感觉?”穆玲珑满目期许。
  “是…”莫牙回味着和程渲的初识,“就是那种…如果只有我和她在不见边际的大海上,我也不会觉得难熬,想到和她的每一个明天,都快活的要飞起来…”
  “我也有了这种感觉。”穆玲珑竖起食指贴住自己的唇,晶晶亮的眸子闪耀着羞涩幸福的光泽。
  ——“是谁…”莫牙已经猜到穆玲珑心里的那个人,他已经准备好大吼一声,郡主,那是你堂哥呐,专业打击一百年,决不能让傻郡主越陷越深。
  “是…”穆玲珑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她没有感伤,没有遗憾,她想起这个逝者,却好像是想起一个还在身边的爱人,永远也不会离开自己,“他明明已经死了,可为什么,我觉得他还在我身边,我有时转身去看,总觉得…他在悄悄看着我…”
  莫牙背上忽的一瘆——穆玲珑一定是走火入魔,幻想着上演人鬼情未了吧。
  “他让太子殿下照顾我。”穆玲珑眼里含着一览无遗的温情,“殿下对我无微不至,让我觉得他还活着…莫牙,你说…我心里想的明明是他,可为什么眼前闪现的都是殿下?你是神医,能治出什么吗?”
  ——神医,又不是神仙…莫牙眼睛眨了眨,摇头道,“魔怔没得治,郡主想开些。唐晓死了…死人要是诈尸活过来,那是魔,得远远躲着。”
  ——“只要本郡主喜欢,死的活的我都要!”穆玲珑犟气上来,语气都蛮横了些,“死莫牙,要你管。”
  “嗨。”莫牙恼气上来,“你问我,还骂我?唐晓要是这会儿活过来,你真敢要?”
  “就要。”穆玲珑叉着腰,“还喜欢的不得了。气死你。”
  “恶贯满盈,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你也要?”莫牙像只炸了毛的公鸡,非得把穆玲珑这只自以为是的凤凰斗下去。
  穆玲珑气的眼睛发红,“哪有生下来就是恶人,性子是可以改的,何况,唐晓忠心耿耿,能为殿下豁出命去,他是忠肝义胆的豪杰,怎么就是恶贯满盈了?死莫牙,你,你气死我了。”
  莫牙差点就要一股脑告诉穆玲珑,但最后关头他还是死死绷住——穆玲珑是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还是最傻的那个。话说出口,断了穆玲珑所有的幻想,她这一生也不会快活,莫牙心软,太多苦难,多一个人承担,也不会卸下旁人肩上的担子。
  ——不如不说。
  穆玲珑噌的站起身,抽了抽鼻子道:“就算本郡主老早喜欢过你,也不准你诋毁唐晓,半个字都不可以。他是本郡主的人,死了也作数。”
  穆玲珑说着调头就要走,莫牙被她一个恐吓,愣了愣,喊住穆玲珑道,“郡主。”
  穆玲珑面上装凶,心还是软的,莫牙才喊了一声,她就顺从的顿住步子,嗔嗔的瞪了眼莫牙,似乎等着他对自己说几句好听的服个软。
  ——真是…傻气的紧。贤王一世精明,恨不能上天入地,怎么不分点智慧给自己的宝贝女儿。
  莫牙低叹,用一种恳切的语气道:“郡主刚刚问,我是不是你的朋友。”
  ——“额…”穆玲珑不情不愿,懒懒的应了声。
  “我自小寂寞,也不认得许多人。那些门客啊,太医呐,一个个不是眼睛上天,就是蠢的要命…是同僚,却不是朋友。”莫牙继续着道,“郡主心地善良,为人坦诚,敢爱敢恨…倒是个可以结交的朋友。”
  穆玲珑揉着发梢,借着夜色的掩护偷偷一笑。
  ——“郡主也不稀罕钱银,情义也不用银子回报。如果有一天,郡主需要的时候,就告诉我莫牙牙一声。”莫牙脱口说出自己逗趣的全名,喉结动了动却是收不回来,“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又是我莫牙可以做到的,一定倾力相助,绝不推辞。”莫牙抬高声音,“这是我答应你的。”
  “真的?”穆玲珑窈窕转身,眸子含着傲娇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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