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要说雷寅双长这么大,虽然常常被人问着她“到底是男是女”的问题,今儿却是她头一遭真正把这个问题听进了耳朵里。她抬头看看盘腿坐在她对面的那只雪白小兔,再低头看看自己那只晒得黢黑的小虎爪子,不由一阵自惭形秽起来……有生以来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也是个姑娘家……
  三姐替雷寅双擦着头发时,板牙奶奶则过来给雷寅双的胳膊腿上抹着药酒。从来不怕疼的小老虎,今儿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就是一阵大呼小叫地喊疼。
  小兔听得心头一阵打颤,赶紧过去接了板牙奶奶手里的药酒,对板牙奶奶道:“我来吧。”
  板牙奶奶将药酒递给小兔,奇怪道:“这孩子不是打小就不怕疼的吗?怎么今儿疼成这样了?别是伤到骨头了。”
  三姐扭头看看雷寅双的神色,忽然在她脑袋上拍了一记,笑道:“你个小白痴,你以为你这么大喊大叫地怕着疼,你就像个姑娘家了?!”又抬头对板牙奶奶解释道:“奶奶才刚不是说她不像个姑娘家嘛,这丫头大概是觉得姑娘家就该是怕疼的,所以才这么大喊大叫来着。”
  顿时,被道破心思的雷寅双咬着舌尖不吱声了。
  板牙奶奶愣了愣,拍着大腿就乐开了花。才刚收拾完澡盆的板牙娘从厨房里出来,也一边放着卷起的衣袖一边笑着。小静和板牙更是不给面子的一阵哈哈大笑。一直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李健倒是说了一句:“双双这样挺好的。”
  小老虎听了,便笑眯眯地转过头去,对着李健吐着舌尖做了个鬼脸。
  看着她和李健相互打着眼风,正把药酒倒在掌心里搓着的小兔,那手忽地就是一顿,然后垂眼拉过小老虎的胳膊,学着板牙奶奶的模样,给她的胳膊上着药。
  感觉到胳膊上的力道,小老虎从李健身上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小兔的手,心里忍不住一阵感慨。
  刚才她喊疼,有一半是装的,另一半则是真的。而那份痛,却不仅仅只是她伤处的痛,还有被板牙奶奶那搓板似的掌心搓揉的另一种痛——板牙奶奶辛苦了一辈子,那手掌上全是茧子,搓在人身上,简直就跟刮刀一般。
  而小兔的手掌心里则是软乎乎的。虽然他推拿的力道并不比板牙奶奶轻了多少,雷寅双却是一点儿没感觉到痛。
  小兔握着小老虎的胳膊,专心地推拿着她胳膊上的青淤。那低垂的眼睫覆着眼眸,在他白净的脸庞上投下一道月牙状的阴影,使他看上去有种陌生的阴沉和抑郁。
  雷寅双眨了眨眼,忽然很不愿意看到他这模样,便抬起手想去碰他的眼睫毛。
  想着心思的小兔被她这突然伸来的手惊得猛地往后一缩,再抬起眼来时,那道阴影已经飞逝不见了。
  雷寅双不禁满意地笑了,弯着腰伸手过去,又碰了碰他的睫毛,道:“你的眼睫毛真长。”
  正给她梳着头的小静低头看看她,道:“其实你的睫毛长得也挺好看的,虽然不像小兔那么长,可生得又黑又密,让你的眼睛看上去很有神采。哪像我,睫毛细得都快看不到了。我听说西南有一种草,抹在睫毛上,能叫睫毛长得又黑又长……”
  小静就爱研究个穿着打扮,对怎么美容什么的也特别的关心。
  三姐道:“你可别瞎来,谁知道那草有毒没毒,万一睫毛没长出来,倒弄瞎了眼睛就不值得了。”
  李健道:“小静也就那么一说,哪里就拿那草去抹眼睛了。”
  三姐道:“我就那么一劝,哪里又叫你挑了我的刺?!”
  李健道:“我听着可是你在挑别人的刺的。”
  “现在可是你在挑着我的刺!”三姐道。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阵着,板牙奶奶和板牙娘都摇头笑了。板牙奶奶伸手拍了李健一记,道:“你个大小伙子,跟个姑娘吵什么。”
  板牙娘也拍了三姐一记,道:“健哥这点可没说错,你就爱挑人的刺。”
  三姐不服道:“可今儿是他先挑我的刺的……”
  这里正“三堂公审”着,忽然就听到外面街上一阵脚步杂沓,隐约还听到一些人在七嘴八舌地嚷嚷着。
  “轻点轻点。”“慢点慢点。”“当心别颠着了……”
  雷寅双立时从小兔的手里抽回手臂,找着鞋就想跳下凉床,偏她的鞋这会儿被板牙娘放在窗台上晾着,叫她一时够不着。
  就在她喊着人替她拿鞋时,李健和三姐、小静、板牙,已经全都跑了出去。板牙娘和板牙奶奶追在后面喊都没能喊得住人。
  小兔见状,便跳下床去帮小老虎把鞋拿了过来。她正穿着鞋,忽然就听到板牙奶奶和板牙娘在巷口处也是一阵惊呼。她和小兔对了个眼,都来不及穿好鞋,就那么趿着鞋帮,一把拉住小兔的手,二人就这么跑出了院门。
  才刚出院门,他们顶头就撞见姚爷急匆匆地从巷口外进来了。
  “怎么了?”雷寅双赶紧问着姚爷。
  姚爷却没顾得上答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吩咐着紧紧跟在他身后的三姐道:“我拿着针包先过去,你把药箱收拾好带过来。”说着,这祖孙二人就一头扎进了姚家小院。
  雷寅双和小兔对看一眼,赶紧跟在他们身后追到姚家。他俩还没到姚家门前,姚爷竟又急匆匆地出来了。他的手轻轻在雷寅双的头上拍了一记,又匆匆出了巷口。
  小兔和雷寅双立时全都跟了上去。
  等他们出了巷口,这才发现,隔壁的龙川客栈里一片灯光辉煌。客栈门前,则密密围了一圈的人。
  见姚爷出来,众人全都一阵乍呼,喊着“姚医来了”,纷纷往两边让去。小老虎立时拉着小兔紧跟在姚爷身后,就这么穿过了人群。
  等她跟着姚爷来到客栈大堂里时,就只见这会儿客栈里面已经坐了半圈的人了。有里正,有陈大,有青山,有胖叔瘦猴,还有本镇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且这会儿好几个人的身上都能隐约看到血迹。
  小静和板牙也在。胖叔正抓着板牙的胳膊,看样子是不许他往楼上去。但板牙奶奶、板牙娘,包括李健都不在。
  雷寅双往店堂里扫了一眼,见她爹也不在,她心头忽地一跳,赶紧回头往人群里又看了一圈,竟还是没看到她爹。于是她转头跑到胖叔身边,拉着胖叔的衣摆问着他:“胖叔,看到我爹没?”
  “你爹啊……”
  胖叔的话还没说完,雷寅双就听到了她爹的声音。
  “姚叔,快点。”
  雷寅双一抬头,只见她爹站在客栈楼梯的顶端处,身上那件白色坎肩的胸部,印着一滩吓人的血迹。
  “爹!”雷寅双惊呼了一声,便要往楼上扑去。
  胖叔赶紧一把抓住她,连声道:“别怕别怕,那不是你爹的血,你爹没有受伤。”
  “谁受伤了?”小兔问。
  “是花姐。那些王八蛋居然带着弓箭,他们在暗处放箭偷袭雷哥,花姐看到了,推了雷哥一把,结果自己没能躲开……”
  ☆、第三十八章·疗伤
  这时正好三姐抱着姚爷的药箱跑了过来。
  趁着胖叔被三姐分了神的当儿,雷寅双肩头一卸,便跟条泥鳅似的,从胖叔的手下滑了过去。
  “哎……”
  胖叔喊着伸手去捉,却只捉到没来得及跑远的小兔和板牙两个小子,雷寅双早跟在三姐后面咚咚咚地跑上了二楼。
  客栈的楼上以前雷寅双曾来过,知道花姐和李健都住在东头顶间的那两间屋里,三姐却因着李健的缘故不爱来客栈,也从来没上二楼来过,因此,难免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稍愣了愣。雷寅双见状,便赶紧推了她一把,指了指东面的走廊。
  果然,东边最里间的那间房门正敞开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有人说话的声音。
  雷寅双和三姐过去时,就只见花姐拧着眉头闭着眼躺在床上,姚爷正坐在床边上给她扎着针。在姚爷的身后,板牙奶奶和李健手里各挚着一盏油灯给他照着亮。青山嫂子和陈大奶奶在桌边,一个在水盆里搓着巾子,一个拿剪刀剪着什么东西。板牙娘则站在床头处,不停从青山嫂子手里接过巾子,吸着花姐的伤口处流下的血。至于雷爹,却是跪在床的里侧,正用力按压着花姐的伤处。
  雷寅双往她爹手掌按着的地方看过去,便只见花姐的胸前插着支已经剪掉尾羽的箭簇。箭簇下,那件曾叫她看直了眼的白色亵衣,早被鲜血染成一片鲜红。此时谁也顾不上花姐这模样是不是适合袒露在人前了,一个个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姚爷的吩咐。
  三姐见状,便压着声音对姚爷叫了声“爷爷”。
  姚爷都来不及回头看她,一边飞快地往花姐身上扎着针,一边对李健道:“把灯打近些。”又头也不回地冲三姐报了一连串的药名,道:“先把止血散给我,其他的分批熬了药拿上来。”
  正坐在桌边剪着纱布备用的陈大奶奶见三姐不过是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姑娘,怕她耽误了事,便想要过去帮忙。她那里才刚一放下剪刀,就只见三姐已经蹲在药箱前,极是熟悉地捡起药材来。
  “双双。”三姐冲雷寅双叫了一声,雷寅双赶紧过去接了她捡好的药,不用她吩咐,便拿着药飞快地跑下楼去。
  她把药交给小静,又把姚爷说的煎熬法子复述了一遍,看着小静去熬药,她这才回身跑上楼去。
  等她再次回到楼上时,房间里的气氛已经没刚才那么紧张了,且花姐伤处的血流得也没有刚才那么恐怖了。
  她进去时,正听着姚爷吩咐着她爹:“直着拔,一气呵成,别犹豫。”又叫着李健和板牙娘,“按住你姑姑,别让她挣扎。”
  雷寅双立时也跑过去,从床尾处爬上床,跪在她爹的身边,帮着按住花姐的手臂,一边抬头看向她爹。
  这会儿雷爹正垂眼看着花姐,见她一向红润的脸色变得一片苍白,偏仍一直倔强地咬着牙不出一声儿,不禁想起多年前两人并肩作战的往事来。“忍着点。”他轻声说着,一边以视线牢牢锁住花姐的眼,希望能借此叫她分了神,手下则干脆利落地用力一拔,将残余的箭头从伤口处拔了出来。
  顿时,一股鲜血直喷出来,溅了雷爹一脸。雷爹也顾不上擦拭,因为那伤处又开始大量往外冒血了。亏得雷爹对付这种箭伤极有经验,立时伸手用力按住伤口周围。
  此时雷寅双脑子里忽地闪过一个模糊的印象,似乎她在哪里看到过,这种情况下她的手应该往哪里按,于是她赶紧放开花姐的胳膊,扑过去按在那印象里该按的地方。
  姚爷正准备伸手去按那处经脉,见雷寅双竟不用人说也知道按哪里,不由惊奇地看她一眼。但这会儿他也顾不得分神了,赶紧拿过针包,迅速在花姐身上又扎起针来。
  箭头刚刚被拔出时,花姐终于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身体也猛地往上一挺。亏得板牙娘和板牙奶奶都是有把子力气的,那李健和三姐虽然年纪小,也算是都有过见血的经验,早死死按牢了她。倒是青山嫂子和陈大奶奶受不得这血腥的场面,纷纷吓软了手,以至于姚爷回头要剪刀时,那二人谁都没能反应得过来。
  此时胖叔正好把那熬好的药汁子拿了上来,听见姚爷的吩咐,便赶紧放下药碗,将剪刀递了过去。
  胖叔忙着上来送药,也就没那空守着小兔这几个熊孩子了,这会儿叫小兔他们三个全都跟在他的脚后上了楼。小静一向有晕血的毛病,最是见不得伤口,便拉着小兔和板牙站在门外,没肯放这两人进屋。
  姚爷接了剪刀,问着胖叔,“第二剂药可在熬着了?”
  胖叔点头道:“瘦猴看着呢。”
  姚爷看看他,对陈大奶奶和青山嫂子等道:“下面就是缝合伤口了,你们怕是看不得这个。”他看看三姐和雷寅双,对陈大奶奶又道:“把孩子们也都带下去吧。”
  雷寅双虽然很想留下,可她也知道,下面怕是她帮不上忙的,便乖乖地下了床。
  她回头看看花姐,见她合着眼,那眼睫微微颤抖着,额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心下不禁一阵佩服——便是花姐自始至终都忍着不喊不叫,一直按着她伤处的雷寅双却是能够从她那微微抽搐着的身体上得知,她正经历着怎样的痛楚。于是,花姐那原就已经挺高大的形象,在小老虎心中陡然又拔高了一节。
  “花姨真厉害!”她忍不住赞道。
  正闭着眼忍痛的花姐忽地睁开眼,居然看着她应了句:“不好在你们这些孩子面前丢了份儿。”——虽然她那微微打着颤的声音,有点破坏了这句豪言壮语。
  板牙娘立时道:“别说话,省点力气吧。”
  此时姚爷已经剪开了花姐伤处的衣裳,正一边观察着伤口流血的情况,一边测着花姐的脉搏。见那血渐渐止住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便答着板牙娘道:“你还不知道她?就是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又道,“亏得没伤到要害,就看今晚会不会发热了。”
  把三姐李健和雷寅双从屋里带出来,正像轰鸭子一样赶着他们下楼的陈大奶奶听了,立时念了声佛,回头对青山嫂子小声道:“乖乖,这血流了得有一大桶了吧,竟还没伤到要害?!”
  正被陈大奶奶推着的李健听了,脚下不禁一顿。
  见他脸色发白,雷寅双忙道:“当年我爹腿伤了时,人都说救不活了呢,可姚爷爷到底还是把我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了。想来花姨应该也不会有事的。”
  李健回头看看她,冲她露出个无力的微笑。
  雷寅双刚想再安慰他两句,忽然手上一紧,低头看去,就只见小兔靠过来,握住她的手,正抬头看着她。
  那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满满的都是担忧。
  正担忧着李健的雷寅双一愣,忽地便感觉到胸口一闷,竟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一晚,对于她来说,也真是够受的。便是后来发现受伤的人不是她爹,那会儿受到的惊吓也着实是够呛……何况,之前她还险些丢了小命……
  她用力握了握小兔爪子,却是这才感觉到手上一阵黏腻。低头看去,却原来是她的手上还沾着花姐的血……且这会儿也沾了小兔一手背的血。
  她看着小兔爪子道:“我手上有血……”
  小兔却摇了摇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
  被小兔爪子那么用力握着,忽然间,那种四处不靠的彷徨,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烟消云散了。雷寅双怔怔看着小兔,一时搞不明白那种感觉从何而来,又因何散去……
  她正发着怔时,忽然又有一只手落在她的肩上。
  她抬头看去,就只见李健的脸色已经缓和了过来。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看着她和小兔握在一起的手道:“来我房里洗洗手再下去,别吓着人。”
  小老虎点点头,便没有跟着陈大奶奶等人一同下楼去,而是拉着小兔跟在李健身后进了他的房间。
  李健的房间在花姐的对面,原是间普通的客房,不过只一张床一张桌子外加一个衣箱而已。但在衣箱和桌边,所有能放架子的地方,李健都给架了书架。那架子上满满摞着的都是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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