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春秋衣是考虑到边陲之地衣料大多粗制,且价格偏高将士们不定有钱去买成衣,自己缝制又大多粗手粗脚,只能胡乱应付。
  至于最后那一车的银钱。
  楚衡似乎是把明德帝赏给他的那些金子,全部换成了容易在边陲一代流通的银钱,又添补了几箱。
  这份情谊,如同甘露,缓缓淌进陆庭的心口。
  他狠狠握了握拳头,找出机甲鸟,挥笔写下书信塞入鸟腹中,只盼着它能将自己的心意带给远在允城的青年。
  那一头的别云山庄。
  日落西山,楚衡从书房里出来,站在廊下舒展筋骨。
  五味抱着佃户们刚送来的几只小狗崽匆匆跑过廊下,瞧见楚衡站在书房外,忙要过去献宝,怀里的小狗崽忽然嗷嗷两声叫唤起来。
  奶声奶气的小犬吠,“凶狠”极了。
  楚衡回头瞧见那几只灰溜溜的小奶狗,扬唇笑了笑,正要招手让五味过来好逗狗完,却突然听到了翅膀扑棱的声音。
  万花谷特制机甲鸟,蒙着一身的灰尘,直愣愣地飞到他的脚边。
  五味弯腰要去捡,怀里的小狗崽们却好像见着了有趣的玩具,争先恐后从怀里挣扎下地,扑腾着机甲鸟张嘴就要咬。
  楚衡动作快,从狗嘴下拿回机甲鸟,当即打开鸟腹,摸出里头卷着的信件。
  边陲之地少有江南富庶人家考究的白皙的用纸,泛黄的信上,是男人熟悉的挥毫——
  想你。
  楚衡忍不住扬起唇角笑,在五味的瞠目中,低头吻了吻手中的信。
  啧,怎么办,他也有些想他了。
  第44章 【肆叁】燕都怨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是出了太阳。
  楚衡掀开帘子往车外瞧,马车经过城外一处荷塘,夏日湖面上亭亭玉立的白荷,聘聘婷婷,如少女般娇美。
  车辕上,白术和邵阿牛低声说着话,而后马车缓缓停下,他瞧见白术经过马车,朝着荷塘边跑去,不多会儿捧了几只莲蓬回来。
  楚衡捡他抱着莲蓬回来,伸手捡过一个:“怎么想到去买莲蓬?”
  “三郎这几日夜里睡得都不踏实,上回无意间曾听三郎提过,莲子甘涩性平,有补脾止泻,清心养神益肾的作用。方才瞧见荷塘边有人采莲蓬,故而买一些回来,好给三郎熬汤喝。”
  白术比五味年长,也更好学一些,楚衡平日里有意无意地教授他们兄弟二人读书识字,白术的进度已然超过了五味,能背下整本《本草纲目》给楚衡打下手了。
  翠绿的莲蓬打开之后,一股子奶腥气,剥出一颗莲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果不其然水气太重,难以下咽。
  要吃莲蓬,最好的是乌黑的莲蓬房子,那里头的莲子才如同甜蜜的琼浆一般,叫人唇齿留香。眼下这个季节,才刚到九月,莲蓬虽可采摘,却有些早了。
  楚衡看了两眼仍坐在车内的白术,咽下口中莲子,将手上莲蓬放下,问:“还有多久到燕都?”
  “黄昏前应当就能进城。”白术看了眼天色。
  楚衡点头,闭眼小憩。白术垂眸,伸手挖了一口莲子塞进嘴里,眉头一皱,看了看楚衡,咽下满嘴苦涩。
  燕都和半年多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马车出出进进,似乎都在赶着鼓声响起前离开或进入城中。
  门外有饥民乞讨,也有官家的马车趾高气昂地入城,只是城门口的盘查比以往都严苛了不少。
  楚衡的马车被拦在城门外,卫兵队长前来查验通关文书。一直骑马在前头引路的几人,当即掏出怀中玉牌,递给队长查验。
  队长看清玉牌上雕刻的字,当即侧身放行。楚衡在车内向外看了一眼,撞上队长偷摸抬起看来的视线,遂放下帘子,抿唇不语。
  他此番进燕都,全然是因一个多月前收到的圣旨。
  别云山庄的日子,闲云野鹤一般,没有那么多的纷争,也不必顾虑什么侯什么王。
  他在山庄里,日日忙的不外乎是给人看诊治病,熬夜制药筹措物资,找来商队一队接一队地往归雁城送东西。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他满心算着陆庭什么时候能回一趟山庄,然而“鸿雁”传书,只看到信上男人有时潦草,有时稳重的字,零星讲着边陲之地的那些大小冲突。
  陆庭要回山庄的信,楚衡等了几个月没能等来,却是等到了宫里的圣旨——
  明德帝寿诞,邀楚衡进宫。
  这是明着跟他讨好东西当寿礼呢。
  楚衡无奈,问过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得知明德帝的寿诞是在九月,又算了算庆王收到圣旨,从归雁城回宫的时日,忍不住啧舌。
  差不多提前半年就召就藩的兄弟们进宫,明德帝这是怎么想的……
  楚衡留小太监在山庄里住了几日,把庄子里的事全都安排妥当,又往去归雁城的商队里添了两倍的药散,这才收拾好自己,带着白术跟邵阿牛上了路。
  这一回倒是比上次顺利的多,一路上住的多是官家的驿站。小太监是常公公认的干儿子,为人伶俐,没几日便与楚衡混了个熟,嘴巴却牢得很,套不出什么话来。
  马车进城后,小太监便领着路去了燕都最大的一家邸店。这店开在西市内,两层楼高,前庭后院,倒是比一般邸店都要宽敞。
  楚衡住的那一屋在二楼,出了房间便是廊道,能瞧见底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住客。而屋内另一面的窗子推开,却是临近几家酒肆妓馆,临近黄昏还未闭坊,陆续有人进了那些店,显然夜里是不打算出西市了。
  小太监安顿好楚衡后就回宫复命去了,白术把人送出邸店,一扭头瞧见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路中央的小女娃。雪白的皮肤,瞧着像极了人偶。
  “离离?”
  白术正蹲下身要去问她是否迷路,就听见身后传来楚衡的声音,而后一脸懵懂的小女娃循着声扭过头去,像是在辨认什么,好一会儿忽然裂开嘴笑,伸手就朝楚衡跑去。
  “楚楚!”
  楚衡弯腰,抱起扑到腿边的江离。小家伙比几个月前长胖了不少,口齿也更清楚了,抱住他的脖子,就往他脸上啃。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单手托住江离,楚衡笑着挠她咯吱窝。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倒在他怀里:“出来,玩。娘在和,阿爷说话。”
  楚衡知道,江离说的阿爷多半就是之前在江苑见过的那个白头老翁。耳畔传来闭坊的鼓声,楚衡索性抱着小家伙,沿着记忆中的路,往江苑方向走。
  白术一直跟在身后,见他停在了一家酒肆前,还与出了酒肆中一个胡女谈笑,忍不住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拳头。
  阿苏娜也有许久未见楚衡,这会儿见到人,又惊又喜:“郎君回来了?难不成又是郎君那位阿兄惹了什么事?”
  楚衡哭笑不得:“有点事。”他把江离交还给阿苏娜,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鼻子,“酒肆的生意虽忙,可也得顾着点离离。西市人多,总有拐子,要小心些。”
  阿苏娜连连点头,伸手就要去抱江离。小家伙却像是长死在楚衡的身上,抱紧了他的脖颈,就是不肯撒手。
  饶是阿苏娜好说歹说,连明日多吃三颗糖都答应了,小家伙仍旧紧紧抱着楚衡,噘着嘴,有些不高兴。
  “她要是实在不愿,不如夜里先跟我睡,明日再送她回来。”楚衡抱抱江离,提议道,“我就住在沿街转角的那家邸店,夜里若是想她了,再过来接也行……”
  “不必叨唠郎君了。”
  二楼转角的阶梯上,江羌突然出声,身后还跟着之前楚衡打过几次照面的白头老翁。
  楚衡闻声看去,耳畔听到江离糯糯的招呼声:“阿娘,阿爷。”
  “离离,来,不许缠着楚叔叔。”江羌摇了摇头,伸手去抱女儿。小小的姑娘看了看娘亲,终于松开手,乖巧地投入了娘亲的怀抱。
  楚衡怀里一空,倒有些遗憾。
  他自那日在江苑与明德帝一见后,便一直未见过江羌。乍一看,不过几个月未见,江羌明显比之前更瘦了些,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要不要我给你号个脉?”楚衡脱口而出,见江羌一愣,又道,“你脸色看着不好,也比之前更瘦了,若是不好好调理,怕是无法照顾好孩子。”
  望闻问切,楚衡只能看出江羌的身体大约在不久之前曾有过亏损,且对身体伤害极大,这才造成了现如今的模样。但不号脉,他也不好胡乱开药。
  只是,江羌身后的白头老翁显然并不满意楚衡的“多管闲事”。
  “楚郎君既然这么厉害,不如看看羌娘还能不能再怀上孩子。毕竟宫里头那位还没腻了他,倘若再受临幸,能怀上龙嗣,也算熬出头了。”
  楚衡蹙眉。白头老翁的脸上流露出莫名阴狠的神色:“一个月前,太后赏了一碗落胎的汤药,离离同母异父的弟弟不过三个多月,就随着一碗汤药下来了。郎君不妨看看,能不能开个什么药,等下次太后再赏汤药时,把孩子保住。”
  白头老翁的话,听着像是在疼惜江羌掉了孩子,但仔细听,却分明带了极大的残忍。仿佛她肚子里已经被打掉的,日后可能怀上的,不过只是一块肉而已。
  就连江羌的脸上,也平静的像是并不在意自己曾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甚至将来还可能再失去孩子。
  楚衡动了动嘴唇,怜惜地看了江离一眼,她似乎并不知道娘亲曾经给她怀过弟弟妹妹。
  “孩子是宫里那位的?”
  江羌微微颔首。
  “太后赐药,那位可有说过什么?”
  江羌摇头。
  “那孩子,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江羌张嘴,口中的话还未来得及吐出,白头老翁忽然大声道:“为什么不想要?那是龙嗣!听闻楚郎君为天子制成了长生不老丹,那一定也能为羌娘做出怎么喝也掉不下孩子的保胎药!”
  楚衡好不容易才压住心头的怒火,看了看江羌,扭头朝老翁冷笑:“明知她若是再怀一次,太后依旧会赐药落胎,您老还盼着有这个龙嗣吗?”
  他深呼吸,“女子若是喝多了用于落胎的药,不说往后是否还能怀孕,便是性命,指不定哪次落胎时,就会因大量出血不得已送掉。若您老真是她的养父,为何不替她考虑。”
  自知道赫连浑的身份后,楚衡就对江苑产生了怀疑。除了尚且懵懂无知的离离,这酒肆上下,没有一人不是心怀目的出现在此的。
  白头老翁口中句句称龙嗣,眼中的恶意却毫不遮掩,张狂地就好似根本不担心楚衡会将江苑的不妥告诉给旁人。
  而江羌的神情在这时终于产生松动,几乎是赶在老翁再度开口前,把离离丢给了阿苏娜,一把拉过楚衡的手腕,直接往酒肆外走。
  白术紧跟几步,却只听到江羌说了句“不要再来了”。再去看楚衡的脸色,已然沉下。
  “三郎……”
  “回邸店吧。”楚衡抬手,揉了揉眉心。
  白术跟上楚衡走远几步,忍不住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酒肆。
  并未关上的酒肆大门后,那个名叫江羌的胡女,被跛足老翁狠狠打了一巴掌。她身侧的胡女紧紧抱着小女娃,浑身颤抖。
  那不是单单一个巴掌可以带来的恐惧。
  当夜,在楚衡不知情的地方,阿苏娜抱紧了离离,捂住她的嘴,生怕小家伙的哭声惹怒了隔壁屋正在施暴的男人。
  丑陋的喘息声,混杂着拳脚加注在身上的沉闷打击声,重复着几乎每月一次的暴行。
  三更,隔壁的声音终于停下。
  阿苏娜抱着哭累了终于睡着的孩子,默默靠着门站起身,直到听到隔壁房门吱呀关上的动静,隔着门缝,看清那个男人跛着脚,一步一步离开,这才推开门,走进隔壁。
  充满了石楠花气息的卧房内,江羌赤身裸体地躺在凌乱的床榻上。长发披散开,遮住她半个肩头,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胸口、肋骨、腰腹甚至腿上都是啃咬的痕迹。
  阿苏娜哭红了眼睛,向过去无数次那样,扶起被折磨的浑身无力的江羌,忍着眼泪,为她一点一点擦去身上残忍的痕迹,抹上昂贵的能让那些痕迹转日就消失的膏药。
  “阿苏娜。”江羌缓缓开口,“江坨快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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