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云扬跪在二门外。京城正值初春,和煦的暖阳,柔和地照耀下来。微风传吹过,挟了些新鲜的草花香气。云扬抬目环顾四周,熟悉的庭院,熟悉的陈设,熟悉的气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心中,充满了安静和甜蜜。
  门里突然有些噪杂声。云扬睁开眼睛,看到云老爷子在众人的簇拥下,正从里面出来。老爷子走得急,旁人扶也扶不住,一路踉跄着,让云扬看着都心惊。
  他滞了下,明白过来。急忙跪行几步,迎了上去。一把接住急喘不已的老人。云老爷子就势一拥,把自己的三子搂在怀里。
  老泪纵横。
  嫂子玉环在一旁抹泪,“扬儿自上回出家门去医病,父亲就一直挂着,日夜忧思,病到了现在。现下可好了,扬儿无事,也回来了。父亲的病也该快好了。”
  云扬心中大恸,唯有不住地叩头,“扬儿不孝,扬儿让父亲伤心。”
  云老爷子哪看得下云扬这样,一把拉住他,瞧见云扬额角都青了一片,心疼得又哭起来,“你这狠心的孩子,说走就走了……”想到云扬回了本家前,还提出经要出族类,要在族谱里除名,他就一阵阵地难受。
  云扬无言以辩。父亲本已经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脸色蜡黄,形容枯稿,仿佛风烛残年。这就是那个风采灼灼的大齐大儒?多日来的隐忍坚定,面前这样一个为儿子操心不已的父亲面前,全都破功。他像个孩子,搂住父亲的腿,仰头哭道,“父亲,扬儿知道错了,扬儿想回家,求您……让扬儿回家,从今而后,膝前尽孝,扬儿再不敢有半点忏逆。”
  云扬哭得全身发抖,一双手紧紧扯着云父衣襟,仿佛一松手,就会失去。
  真情流露,最是伤情。周遭的人都垂头抹泪。
  玉环抱着孩子,先跪下,接着大家跪成一片。
  “父亲”“老爷……”
  云逸扶着摇摇欲坠的父亲,心里又喜又疼。果然听云父叹道,“傻孩子,你既叫我父亲,又怎不是云家人了?云家族谱里,尚好好地写着三子云扬哩……”
  云扬心神俱摇,没听明白。
  云逸在一旁又笑又怜,探手拉他起来,“父亲本就最疼你,怎舍得把你除名。”
  “啊?”
  “父亲说,根本没把你从族里抹出去。你还是他三子。”
  云扬抹着满脸的泪,半晌,清醒。
  惊喜地挑起眉,“真的?扬儿能回家了?”又转头看云父,“父亲原谅扬儿?”
  云逸在心里叹气,好好的孩子,怎么这回变钝了?
  果然,提起原谅这茬,就听云父用杖咚咚杵地,“既认是云家孩子,当知为父一直是怎么教导你们的?听你们云伯回来讲过你的一些做法,真真的让为父难以置信。”
  云逸和云扬都吓了一跳,彼此互望,不知道云伯到底讲了多少。
  “父亲的信你也可以冒写,真是淘得没了管束。”云父一条条地开始絮絮地数落。云扬立起耳朵细听了听,都是他一些淘气行径,大事,云伯不知道,自然不能说与父亲。他抬目看云逸一眼,见云逸正松下口气。云扬挑起唇角,很规矩地垂下头,“扬儿知错,请父亲责罚,扬儿以后不敢了。”
  云父见他这样可怜巴巴地认错,早把这些气扔在九宵云外,谁家半大小子不淘气?能平安回来就好。他一手拉着一个儿子,眼睛里瞅着孙子,老怀甚慰,“好了,一家团圆了。先洗洗再吃饭,瞧你们俩这一身的土。”回头看云扬小脸上灰一道土一道的,不禁又怜惜起来,丢开云逸,把云扬拉到跟前,“军中又苦又累,每次回来,都瘦一圈。”
  “呃?扬儿是长个呢。”云扬拿眼睛看云逸。
  云父也拿眼睛看云逸,“便不要再跟着逸儿了。只在家好生休养,跟着为父一道治治学问,可好。”
  云扬扶住父亲,讨好道,“是。扬儿跟着父亲。”
  云家三个儿子,独云扬学问最佳,资质最好,云父一直视他为衣钵传人。这回听云扬意思是愿意弃武从文了,直被哄得高兴,频频点头,“吾儿肖我,吾儿肖我呀。”
  见云扬一边欢跃地扶着父亲,一边偷眼看自己,漂亮的眼睛里,溢满了光彩。云逸被丢在一边,哭笑不得。。
  这小子,哄人最有一套。见人说人话,惯会见风使舵的。
  看着一家人都围在云扬周围嘘寒问暖,云逸嘴角柔和地翘起来。他负手站着,心中充满了安祥与甜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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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云家灯火通明。
  赵大带着三个兄弟,过午便把云家祠堂整饬了一下。
  夜色中,庄严的祠堂大门缓缓打开。
  云父带着两个儿子,拜祀云氏先人。
  一篇祀文是云父命云扬写就。云父下午看时,便大大称赞了一番。这回,亲自捧着读了,又焚尽。祠堂内烟香缭绕。
  云父起身,指着堂上一个牌位。
  云逸和云扬知道,那是他们大哥的灵位。便恭敬拜下。
  “我云家长子已经为国捐躯,次子亦在战阵上,奋勇杀敌,为国效力。唯余三子,自小孤苦。十年成长,多少坎坷。敬祷云家先祖,佑我大齐昌盛。佑我云家平安。佑我二子三子,一生顺意。”云父苍老的声音,含着希冀。他仰头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心里全是安慰。虽然失了一子,但上苍怜惜,又有了云扬。
  毕竟上天待云家不薄。
  云逸起身扶云父坐下。云扬跪正了。
  “扬儿,可还记得云家家训?”云父问。
  “扬儿不敢忘记。”云扬垂头,恭敬。
  “扬儿不孝,让父亲操心。愿领责罚。”云扬抬目,看了看供桌上的家法藤杖。
  云父也看了一眼,脑子里翻出责他最狠那次。礼监司太监阴狠的嘴脸,并着云扬血肉淋漓的样子,他痛楚地闭上眼睛。哪里忍得下心。
  示意云逸拖过一张矮桌到云扬身前。
  “便罚你默家训百遍,供奉在祖先面前。”
  “是。”云扬眼里有些湿。
  “每写一字一句,便诚心思过一遍,从此行端举正,再不可淘气妄行。”
  “是。扬儿记得了。”云扬跪坐下来,提笔蘸墨,落在纸上的,是他平日最不愿费神的工笔正楷。
  云父看了点头,知道云扬是在自责。
  “夜深了,便回房睡,每日过来写写即可。”云父不放心,怕云扬一直写下去。
  “是。”云扬一边写,一边笑应。
  “父亲,您歇着吧。”云逸搀他起来。
  “嗯。”云父看着云扬写了几行,俱是一笔一划。点点头,走向门口,“逸儿,国丈那边的事,怎么定的?扬儿过了春播节,就二十了。先成家,后立业,别再耽误了他……絮絮的话,渐行渐远。
  云扬写了几行字的笔一顿,一个墨点晕开。
  他听不清云逸是如何答的。心内一阵阵地痛。
  出了会神,揭去已经污了的纸。重新闭目静了静神,再提笔工整地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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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
  清心居里一片通明。
  户锦从车上下来,走进院子里。
  清心居的内侍宫女,一个不少,都跪在中庭。
  户锦一惊。猛抬目,看见堂上主位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他震惊。
  几步走进去屋子里去,看见自己的母亲,素娥郡主,正端坐堂上。
  “……母亲?”户锦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惊喜,伤感,这些情绪一齐涌上来。他跨前一步,颤声,“母亲。”
  素娥郡主也有些气息不平。她勉力调整了一下情绪,冲儿子招招手。
  户锦几步走过来,贴着她膝跪下。
  每年见一次,二十几年,才得见到二十几面,儿子就长大了。英气勃发,高大挺秀。素娥颤着手指抚了抚户锦的发。两人都是一震。从没彼此如此亲近。
  “我儿也长大了。”素娥收回手指,指了指身侧。户锦目光转过去,才发现,自己的皇后吉服,一大堆,因着太多,便都还放在那里没收呢。
  “呃?”
  “还记得母亲对你提的唯一的要求是什么?”
  户锦有些哽,“一生一世一双人。”
  素娥看他眼睛,“喜欢做中宫皇后?”
  户锦有口难言,垂头。
  “抬头看着母亲。”
  户锦抬起头,眼睛还湿着。
  “不喜欢进宫?”素娥松下口气,“若是为着你父亲,你大不可必如此委屈自己。他在朝中的事,自可在朝堂上解决。不必填你进来做这个牺牲。”
  “母亲。”户锦苦笑,诚不知郡主上是个直筒的性子,说话像倒豆子般。
  “不是您想的那样简单。”
  “我儿婚事,自是不能简单。”素娥接过话茬,“听说你身边原有个女子。出身无妨,我儿喜欢便好。”
  户锦摇头,“母亲,不是您想的那样。”
  “不喜欢,你便自己挑也行。母亲一生愿望,便是要我儿一生一世一双人,再不过身不由已的日子。”素娥说得动情,眼泪滚下来。
  户锦惊诧。这样一个性情中人,怎耐得下性子,一年就见唯一的儿子一面。
  素娥郡主还在絮絮,“我儿莫担心。平氏如今虽是太后,但她素来不敢跟我立眼睛。她女儿一出世,她就想和我们联姻。我不愿你去尚公主,才阻着你父亲。这些年来,先皇待户家如亲眷,就是因着这一层。他们还肖想着你呢。母亲每年都提醒你父亲,不可答应。”
  户锦听着这些往事,对照一下,也震惊。原来有这样内情。他不知道,不代表刘诩不知道,或许刘诩以为他已经知道。一连串的念头一下子涌上来。户锦头疼欲裂,想到方才与刘诩的独对,顿时无地自容。
  “好你个户海,居然阳奉阴违。父亲也是糊涂,好好的孩子,填进这肮脏地方,他们也忍心?”素娥说一道,又伤心又恨。
  “母亲,父亲疼惜锦儿的。”户锦忙劝。
  “你是个孝顺孩子,可是不能愚。”素娥情绪激动,“如今我才明白,户海怎会真心疼你?怪我被他蒙敝了眼睛,错信了他。把我好好个孩子,交由他手里。瞧瞧,他竟为你安排了什么?他若恨我也就罢了,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怎么也忍得下心?”
  户锦错愕地听着素娥郡主有些颠三倒四的话,心头忽然有强烈的不安袭来。
  他顺着素娥的手指向身后看。母亲的那位侍君,一脸悲泣,站在那里。只一眼,户锦便从他清俊的脸上看到了自己。户锦如五雷轰顶,全身战栗。
  “瞧瞧。这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明白了?傻孩子,母亲一开始便错了,累得你受这委屈。你便跟母亲回南海吧,咱们一家三口,便永远在一起。”
  户锦僵着身子站起来。耳边都是素娥郡上的哭声。
  他颤着手指,指了指身后的人,“侍君大人请扶住母亲。”
  那人怔了半晌,醒悟过来,忙走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素娥郡主。
  户锦看着那人的面庞,出了会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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