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视频里，背景是一片暗灰的墙壁，站在中央的女人是惟一的焦点。
──将你展现出来的东西符号化，让别人将视线全程立在你身上，强调一些特征。
於是视频里的方卓莹，穿着一件深黑色高领t-shirt，衬得皮肤雪白，脸色却还要白半个色号，带着几分病弱的仓惶，眼睛略微浮肿。她双手握着一张稿纸，语调低沉带哭腔，平时甜美的声线犹如被砂纸磨砺过般微哑。虽然她站立着，却予人一种腰肢已被沉重压弯，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
眼睛浮肿是因为拍视频前，用小沙袋压住眼睛睡了半小时，又切了洋葱刺激眼睛，揉两下便是一副被欺凌过后的小模样，纯天然不含化学物。
──人天生同情弱者，而且擅长阴谋论，别看网民期待你态度强硬地找回场子，那不是真正能讨得好处的做法。
“这两天里，各界很多朋友关心我，网络上，也因为我而刮起了很多舆论，”方卓莹不时移低视线看向稿纸：“我很抱歉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跟大家交代，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她深呼吸，眼眶含着眼泪，简略交代了一下自己从巴厘岛回来费了很多时间。
重点不是这个，要尽量省略。
“婚礼，是昌浩尔和郭浅浅人生里一个非常重要，而且应该受祝福的日子，我和大家一样，希望他们能够开开心心的。婚礼上发生的事，我相信他们只是在欢乐和喜庆的氛围之中开了个善意的玩笑，只是……没有心理预备的我在当时显得比较惊慌，令到大家对昌浩尔和伴郎们不满，我真的非常愧疚。”
──适当的呜咽，可以解读出很多东西，不要怕矫情，你受到的委屈，怎么矫情都不为过，网民皮糙肉厚，你不来点明确的，刺激的，他们不会动容。
“希望大家不要再苛责他们每一个，这件事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谢谢大家对我的爱护。”
最后，方卓莹对着镜头深深鞠躬。
不愧是明星，她身材极好，在将丰满部份收敛起来之后，颈项至肩胛骨的骨架纤瘦，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弱者。
全程，她脑海里都不自觉地响起姜绮说过的话，明明不是直播，像她这种艺人应该对镜头熟练得可以视之为无物，她却一个不得不去自我说服来平伏紧张感。
想到这里，方卓莹的唇角不禁扬起一阵苦笑。
被当作玩意儿一样在婚礼上起哄逗乐大家，她心里当然不好受，做综艺节目时活跃气氛，那是她的工作，但出席婚礼，做伴娘，则全是因为她以为郭浅浅是她的朋友。
方卓莹将头埋在被窝里，只觉满身疲惫。
公关稿是姜绮写的，她亦给经纪人看过──说来可笑，理应站在她这边的子娴却紧张巴巴她会意气用事乱说话，多次提醒她要顾全大局，不能因为一个婚礼上的玩笑就毁了四个人的事业，当然，昌浩尔比她红，侯飞粉丝比她多，公司也较看重这俩人，但方卓莹觉得，何必一次次提醒她？
除了刘涛真正为她想办法之外，其他人都只让她注意影响，好像艺人就活该铜皮铁骨，被恣意戏弄一样。
在娱乐圈里祈求一句真心的关怀，太难太难。
子娴对这稿子很满意，甚至欣慰地跟她说了一句：“卓莹，你能想得那么懂事就好。”
简直荒谬。
向来气量很好的方卓莹，当时也不禁笑僵了脸，冒出一些恶毒的想法，以致於她再次和姜绮通电话时，恨恨的哭了出来：“我身边每一个人都跟我说，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我不应该在意，当艺人不能这么玩不起，不能因为这种小事就一次性开罪他们几个，我都快被说服了，是我玩不起吗？我好想让他们得到报应，是我小气是我恶毒吗？”
姜绮一直耐心地聆听客户的崩溃嚎哭，待她从大哭转为无声饮泣后，再徐徐劝慰。
“方小姐，你现在的心理状况是很常见的，罪案受害人经常会受到谴责，从而怀疑自己是不是有错。这种情况是全球性的，当然，我国最有特色的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国外亦有‘难道就不能多点宽容？’、‘不过是玩一下，搞得人家留案底，你心里安乐吗？’，所以方小姐你不是特别的一个，我见得多了。”
她故意说得轻松一点，语气放得极柔，带点调侃的笑意，就像只是在谈论一件纯商业的事。
方卓莹产生的精神压力，主要来源於身边人和网络的道德压迫。
这亦是大部份和性有关的罪案受害人多数会得到的二次伤害，逼迫ta宽容原谅，贬低ta所受到的伤害，让ta怀疑自己的一切维权都是大惊小怪得理不饶人。
“至於你想让他们得到报应？”
姜绮温柔地安抚她的伤口。
“方小姐，这就是刘涛把我介绍给你的原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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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厢，昌浩尔心烦意乱。
不少行外人都认为，演艺圈没有白莲花，的确，但不是每个艺人都情商智商双佳，不然怎会爆出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妖蛾子？艺人也是人，会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被网民怒骂更是会有情绪。
花了大功夫补办婚礼，却因为一个他眼中无伤大雅的玩笑而搞砸了一切，昌浩尔的心情掉进了谷底，连和经纪人吃饭的时候，脸色都臭得陌生人亦能看出他的不愉快。
“我已经让方卓莹的经纪人去催她出来澄清交代了，你就别挂心上了，小心被记者拍到又拿这说事。”
闻言，昌浩尔厌烦地扯了扯唇角，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妈│的，那些人事真多，整天在我微博底下喷个没完，不理他们还蹬鼻子上脸了，个个说我low没教养，随便拎出来一个，一年赚的可能还没我上一次节目的片酬多，不知道哪来的优越感。”
“好啦好啦，别生气了，吃块水果消消气。”
许成文叉起一块苹果，往他碗里放下，安抚道。
经纪人难处不少，前要处理各种事务，偶尔替艺人收拾烂摊子，末了还要照顾好艺人情绪。
“我没生气，就是烦，就是憋屈！又不能骂回去，烦死了！”
许成文失笑：“好啦，互联网的事热度来得快也去得快，等方卓莹的澄清发出来，你就洗白喏。”
“但愿是这样吧。”
昌浩尔用力地咬下一块鸡胸肉。
这么想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陈允秀的事结合了纸媒，而且出轨照片流出亦是实打实的严重，所以在这个时候，互联网，或者说，微博对明星的事业负面影响还未完全突出──正确来说，网络对明星产生最严重的打击，是从艳│照门事件开的先河，之后海角社区和微博都成了各家娱乐公司的兵家必争之地。
三个伴郎，知道聚星公司和昌浩尔已经搞定了方卓莹后，都自觉高枕无忧，照样吃喝玩乐。
所谓装逼遭雷劈，太笃定自满的结果，便是秒打脸。
毕竟在他们浪到飞起的时候，姜绮正不眠不休地用各种小号在海角社区带节奏，写长微博引出盲点以及买水军。
方卓莹道歉视频一出，使原本略微冷却的热度重新燃起。
男方粉丝们精神大振，如同得了尚方宝剑，到处得瑟──当事人都原谅了，让你们别再责怪他们，你们这些外人跳个什么劲儿？自以为正义卫士，其实就是一堆24k金纯sb！
姜绮统计了一下比例……说是统计，其实也没有数字支持，数量太庞大，不能用关键字来分析出发言立场，她将用关键字搜出来的微博发言，翻了五十页，将海角论坛的相关贴子亦看了一遍，便了然於心。这就纯粹是经验了，别人看微博，看个乐，她看微博，就像行走於海洋之中，能够感受到洋流的朝向。
她开小号，复制部份男方粉丝的发言，再加上极其不堪入目的脏话忠装反，挑拨网民情绪，俗称钓鱼。
鱼有尊严，但一般来说，智慧不高。
其实亦不需要怎么装，因为粉丝原本耀武扬威的模样已经激起了很多路人的愤怒，这时候，正义只占了一部份，他们很多感到愤怒的是──对现状的无力，以及对被粉丝‘打脸’的恼怒。
那怎么办？就去找证据反打脸呗！
这种例子屡见不鲜，所以日后的明星后援会或者粉丝群都学乖了，偶像犯了啥事，安静如鸡等官方说话，不接受任何挑衅，就是怕作死。
显然，现在的伴郎团粉丝还没吸收到这种教训。
@伊拉贝儿：#就喜欢昌浩尔怎么滴#昌浩尔长得不帅但是他喜感啊，他婚礼上闹伴娘是有点过但是他也从来没传出出轨的新闻啊，他演戏虽然都是配角但是很认真啊。
@苏慕秋：#昌浩尔婚礼#哪个婚礼上伴郎伴娘不闹闹啊！方卓莹，你也是够了！！
@大圣天尊：天哪，不管怎么样，这可是人家的婚礼呀！你想你要是结婚的时候就因为一个稍微过火的游戏就被斥责，你会有多难过？有些媒体也该有点职业道德，不该一昧以金钱作为标准，捕风捉影！
每次看到这种观点，姜绮都觉得自己不用装了，人家粉丝真情实感得很。
等了半个小时，@影圈董爷便发了一张长微博，内容主要围绕#昌浩尔闹伴娘#作阴谋论。
1.如果方卓莹真的被扔了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2.剖析昌浩尔婚礼全程请媒体跟拍，已有一岁女儿的他补办婚礼，又将有电影上映，是否有炒作之嫌
3.直至方卓莹出来道歉，两天内，作为肇事者的昌浩尔未曾表态！
4.名人也闹伴娘，会对普通人，即是我们每一个，做成怎样的负面影响？
四个方向，那些被粉丝跳上脸得瑟的路人可以方便地找到证据反打脸，就算懒得bb，转发评论都是助力。毕竟网民对於不关自己的事，是很懒的，转发一下，喷两句对他们来说已是作出了非常大的举动。
头三样，满足网民对娱乐圈阴谋论的窥私欲，而第四点，就是狠狠地在那些说‘多管闲事’的粉丝脸上抽了一巴掌！
长微博中，姜绮如此说道──
【昌浩尔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有责任为民众作出表率，粉丝可以说婚礼是私人的日子，既然如此私人，何必请媒体全程跟拍？别说媒体巴巴地求着去的，从筹备到正式举办，出了多少通稿？[通稿截图12345.jpg]
你既然想大家关注你，就麻烦做得体面一点。
尊重你的宾客，玩笑不能过火！
在伴娘已经明确拒绝的情况下，四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人将她抬起强行扔进泳池，无论她计不计较，影片都给大众带来了恐慌，婚礼是欢喜的日子，但你们的欢喜，绝不应该建立在戏弄客人身上。
闹伴娘，是一种不文明的行为，你我应当抵制。
而非光为炒作搏版面，利用名人的身份，宣扬‘闹伴娘’是接地气的正面举动！
[@浪涛娱乐的通稿截图.jpg]】
姜绮在长微博的最后，巧妙地将方卓莹遭受的对待，放大到每一个人身上，制造代入感。
当然，这话也是有理的，公众人物的确有做好表率的义务，所以污点艺人才会被官方封杀，若然德行有亏的艺人依然能在大荧幕上受千万人崇拜，会出现多少效仿者？
别说，姜绮还是下过功夫的。
由於昌浩尔为了炒作婚礼，新娘和伴娘的礼服牌子都在微博里发过出来，她特地去买了一条同款，浸进水里后拿起来拍对摄对比图──毕竟网民太懒，与其巴巴地说道理，不如一目了然地让他们看见后果。
这裙子要是湿了水，就直接半透明。
而方卓莹事后换上运动服的举动，更是证明了她根本没有下水的打算。
真理总是越辩越明的，姜绮不会带着群众撕逼，她只观察对昌浩尔一方反感的路人需要什么证据，然后整理出来，利用营销号特有的传播力科普给大家，别让男方粉丝带了节奏。
最后上升到道德问题，这事就不好善了。
这一年，@市民日报和@全球时报这类带有zf性质的蓝v官博还没出现，不然少不了来刷刷存在感，但逼於群众的压力，@浪涛娱乐还是用飞一般的速度出来认了怂，虽然没有道歉，却发了一条立场微妙的微博。
@浪涛娱乐：在#昌浩尔婚礼#上，伴娘@方卓莹 被@昌浩尔和三位伴郎试图扔到水里，过程中方卓莹挣扎尖叫，由神秘客人出手相救，虽然婚礼上大家玩得都很开心，但#方卓莹当伴娘被戏弄#在微博引发热议。你们对于婚礼闹伴娘的行为有何看法？现场视频：[网页链接]
这段话说得中规中矩，说不出帮哪边，但姜绮一看就乐了，知道昌浩尔的经纪人钱没给到位。
不过回头一想，@浪涛娱乐的负责人应该是最懂微博的，大抵知道这个情况下要力保昌浩尔是不可能的事，而且极度影响微博的公信力，给的钱不够多，浪涛娱乐不可能为他一个艺人冒这种险。
如她所料，许成文察觉到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他的掌控了。
方卓莹出来道歉之后，不但事情没有就此揭过，反而加速升温，连@聚星娱乐的微博私信和评论都被愤怒的网民爆掉，只能设为不可评论，而此举无疑是火上添油。
他只能通知自家艺人：“浩尔，看来你也需要出来道歉了，不然这事过不去……”
“……我要道歉？”昌浩尔轻声反问，接着猛地拔高声线：“我结婚，开个玩笑，大家乐一下，我被骂得狗血淋头，结果最后还要我道歉？？我做错了什么？？”
“冷静点，浩尔，我当然知道你没错，但这是公关需要，你是艺人，应该清楚当中的利害关系。”
接着，电话里一阵沉默，只听得昌浩尔急促的愤怒喘气声。
最后，他屈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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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浩尔的道歉微博一出现，姜绮第一眼看见，冷笑一声：“这么多公关大号营销大号同时指责我？原定要玩撕名牌的衣服被海关扣了？最后伴郎团都是自动跳下水玩闹？昌浩尔，你在暗示什么？”
这个人说的一句话，她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