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章煜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起床去了上朝,下了早朝回到宣执殿,准备接着与宁王、赵检、夏明哲等人商议每年十月的冬狩之行。
  一直惦记着找章煜兑现承诺的章妡,恰好今日守在了宣执殿殿外。她看到许多人在,知时机不对,未免扫兴。倒是章烨看破她的心思,替她开了话头,问,“你怎么在这儿?找皇兄有事?”
  走到章妡面前的章煜记起许她出宫的话还未曾落实,听言也张口道,“她来寻朕还能有什么事,朕记着呢,改天再说。”
  章煜发话,那这事便没有法子。章妡也不管赵检等人与她行礼,冲着自个皇兄不满地做了个鬼脸,但没在这个时候多耍性子,当下应了话说,“好好好!乖乖等着就是!”
  惦记着的事暂时无望,章妡想着今天皇姐要进宫与母后请安,且她不适合多待,说毕便行礼告退,转而往长宁宫去了。
  原本想要找宋淑好诉诉苦,她却恰好不在,只长公主章嫤已经到了,章妡当下抛弃了先前所有想法,巴巴上前去抱自个皇姐的手臂撒娇。
  “皇姐,我好久没有见你了,可是想死我了!”
  比章煜稍长些的章嫤生得仙姿佚貌又自带一股英气,即便是笑着,也不损长公主应有的威仪,从骨子里便透出雍容华贵的气质。
  对于章妡亲亲热热的话语,章嫤不过是稍微扬了扬眉,不大给面子戳破,“两天前你才溜到我府上去小玩了半日,怎么就是好久不见了?”
  章妡当下满脸惊恐,偏并不敢堵她的嘴,因而只有笑得讨好又怯生生地去看冯太后。见冯太后拧了眉,章妡即刻嘿嘿一笑,连忙说,“母后知道,那日皇兄曾经答应过我,许我出宫玩两天的。我才玩了半天,且又是去得皇姐府上,没有四处乱跑。母后,我多乖呀!”
  她自觉替自己寻了个极好的说辞,顺便吹嘘了自己一把,却不知道已经掉入了章煜与章嫤给她挖好的坑里。章嫤心想,皇帝陛下说了,只要她能坑掉阿妡两日出宫游就不再计较她造出的那些麻烦,真是不能更划算的买卖。
  冯太后宠惯了章妡,见她笑靥如花又娇俏可人的模样压根没法生气。是以,到底不过板着脸说,“下次再这样,仔细哀家叫嬷嬷好好教教你规矩!”章妡直嘿嘿地笑,离了章嫤身边跑去为冯太后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章妡正忙活着的时候,薛良月从外面进来,福了福,说,“太后娘娘,源公公来了。”冯太后抬了脸去看,吕源已经快步走到她们的面前,与三人行过礼,直接说明来意,“陛下派奴才来与太后娘娘借宋姑姑一会。”
  “陛下借她做什么?”
  吕源看向发问的章嫤,解释,“回长公主的话,是因宋姑姑煮茶的手艺昨儿得了赵世子的夸赞,陛下便说让宋姑姑今儿个也过去煮上一回,好让赵世子能够多品一品。”
  冯太后听了这话,微微蹙眉说道,“阿好昨夜当值,早上才回去,这会儿多半还歇息着呢。”她却疑心章煜是要做什么,难不成想让阿好……
  “宋姑姑昨夜当值,恐怕是不行了。不过源公公,依我看,让薛姑姑去不是也一样么?两个人煮茶的手艺相当,都是顶不错的。既来了借人,总不能空着手回去罢。”
  章嫤说完就看向了一旁的薛良月,问她,“薛姑姑可走得开身?”薛良月只是看向冯太后,冯太后便望她一眼,说,“阿嫤说得不错,你去也一样的。去罢,陛下的吩咐要紧。”
  薛良月心中涌起小小的欣喜,低头咬唇福了福,跟着吕源一起退下。本担心自个今日妆容不知好不好,又不敢怠慢了,只得略微整了整,随着吕源一道儿去了宣执殿。
  ·
  宋淑好还正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被一阵急促的声音吵醒了。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便看到兰芳一脸的焦急。还没醒神,又已听到她说,“宋姑姑,你醒一醒,别睡了。”
  以为是出了大事,阿好连忙拥着锦被坐了起来,追问,“这是怎么了?”可熬上一宿又只睡了一个多时辰,骤然被吵醒不免脑袋疼得厉害。
  “姑姑快起身梳洗,然后便过去宣执殿罢。这要是迟了,真不知道薛姑姑还能不能好好的……”阿好没听大明白兰芳的这话,愣了愣,又听到她继续说了下去。
  “本是陛下让源公公到长宁宫找姑姑去宣执殿,但姑姑今天不是休息么?恰好长公主殿下在,便说让薛姑姑去也是一样,太后娘娘也是这样的说法,薛姑姑便去了。”
  “不知怎么的,陛下动了怒,估摸着多半是要罚人。源公公便悄悄让人递了消息出来,要姑姑赶紧走一趟宣执殿。”
  兰芳急匆匆说完,便拉着阿好下了床榻,招了宫女进来伺候阿好洗漱梳妆。阿好晕晕乎乎,却也明白是怎么了。本觉着她哪怕去了也没用,又觉得好像是与她有些关系,只得由着兰芳折腾。
  ☆、第12章 人心
  紧赶慢赶,宋淑好仍迟了一步。
  进了宣执殿的地界,没多走上几步,便听到一阵板子的声响。等到再近了一些,薛良月痛苦的呻|吟与低低的啜泣声也隐约可闻。
  阿好白了脸,寻声望去,只见两名大力太监将薛良月摁在了地上,又两名太监正举对她施以杖刑。薛良月此刻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唯有苦苦忍耐。
  不知道她这是挨了多少板子了,阿好但看到薛良月脸色煞白,额间冒出冷汗,泪水和着汗水落在地上积聚着竟是湿了一片。
  随阿好一起赶来的兰芳看到这样一幕,不知觉低呼出声,又连忙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有些不敢置信。
  兰芳以为,薛姑姑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且哪怕是太后娘娘也没有舍得下过这样的重罚——即便其中有薛姑姑平日里行事挑不出错的缘故。可能够是因为什么,将陛下触怒至此?
  吕源焦急站在殿门口处等着,见宋淑好终于来了,却竟停了步子,急忙快步迎了上前。他攒眉苦脸,走到宋淑好面前匆促道,“姑姑可算来了,您进去了千万机灵着些,陛下这会正上火,莫要惹陛下不喜欢。”
  阿好还未应声,吕源已经推着她走。阿好看别的顾不上,但问吕源一句,“源公公,这好端端的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吕源便“唉”一声,说得含含糊糊,“薛姑姑不小心说错了话,这也是没有法子。总之姑姑小心些就是了。”
  没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行至殿门处,一粉色宫装的小宫女恭敬地端了黑漆木质托盘,托盘上搁着青花茶盏在那等着。吕源将托盘接过往阿好手里一放,复带着她去往殿内。
  只是吕源这含糊的话,叫阿好更觉得莫可名状。怎么说得,但凡她人来了,事情就好解决了一样?或者是没有睡醒脑子迟钝转不过弯,阿好依旧没有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办最妥当,迈步进殿,却颇为发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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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执殿内统共坐着四个人,章煜,宁王,赵检,以及两年前因为连中三元被章煜重用,而今在大理寺任职的夏明哲。宋淑好端着茶水进来,低着头没有看谁,几人的视线却无一不落在她身上。
  外头的人一个一个都火急火燎,一副出了大事了的样子,阿好先入为主,以为殿内气氛恐是非比寻常的可怖。可分明并不是那么回事,她难免尴尬,更进退两难,不得不矮身行礼,一一奉茶。
  这么些人在,压根没法为薛良月求情或是怎样。阿好以为,还不如去求太后娘娘为好,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有她的事,但想着待奉了茶便悄摸退下。
  偏是与赵检送上茶水时,宋淑好刚刚将茶盏搁在旁边的矮几上,已听到他问,“宋姑姑自己煮的茶?”似又解释般说了句,“本听说姑姑并不得空闲。”
  阿好抬眸看他,对上赵检炯炯目光。她恍惚心惊,有所不解,却淡淡而笑,正准备回了赵检的话,倒是被其他人一时截住话头。
  “她这么巴巴的跑过来,哪有功夫去做那些?”章煜一手覆在茶盏上,正襟肃坐,缓声说着,“世子都开口了,还不去换过茶水?”他似语带讥诮,可寻常说话也是如此又似并无不同。
  阿好没有深想,也没有揣摩章煜话里的意思。只是想到薛良月此前的遭遇,她转身冲章煜福了一礼,顺着他的话说,“是,奴婢这就去。”
  赵检当下又说道,“宋姑姑不必如此。”他豁然起身,离座与阿好比肩而立,冲着章煜一躬身,“陛下厚爱,原不应辞,只亦不敢多添麻烦,臣并无所谓。”
  阿好微微侧了脸去看身旁的人,分析着他的话,似乎是说,陛下最初之所以差人去长宁宫找她过来多少是为了他。因为昨天宴席上,那一番话么?
  同样在殿内却未出声的宁王与夏明哲,当下都去看犹似反常的赵检。哪怕赵检看起来一如既往从容淡定,可明显庇护的话更具有说服力。只是他与阿好站在一起的这画面,两个人心里不约而同皆涌出了一对钟情璧人的看法。
  章煜没有避开这一幕,而他眼底划过的情绪也没有人注意到,心底却是嗤笑赵检的行径。众人只听他仍旧缓声说,“宋姑姑本就日日为朕的母后煮茶,想必不会觉得麻烦,你又介意什么?”
  他唇角扬了扬,竟是话锋一转,再对阿好道,“你要是表现得好,这次薛良月后面的责罚,朕便可以免了。”抬手间,吕源立刻退出殿内去将正杖责薛良月的宫人喊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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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阿好踏入殿内便已骑虎难下,然须臾之间,事情走向与她预想亦有出入。
  很多事情都不能只看表面,阿好知道。在太后娘娘身边待了许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亦非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
  安平王雄踞一方,手中又掌有兵权。陛下刚刚即位之时,年龄算不得大。那个时候,边关不太稳定,安平王与世子却也因此而立下了战功无数,在朝堂上分量自不一般。
  两年前,安平王便主动与陛下提出上交兵权,只是直到现在依旧不过一句空话。陛下心中即便有所忌惮,可他们功劳亦重,其中牵扯到的东西太多,面上总要宽待。
  阿好明白这些,对陛下与世子态度,以为很好懂得。可陛下骤然提到薛良月是为何?还给她开出这样的条件。且余光瞥见世子一瞬脸色,怎有些不大好?
  源公公道,是薛良月说错了话才招了灾祸。她说错的话,难道是与她以及世子皆相关吗?可似乎依旧有说不通的地方。
  满心不解、恭谨小心从殿内出来,阿好刚走到殿外,便揪住了迎面走来的吕源,蹙眉问他,“源公公,这究竟是怎么的?阿月到底说了什么话?能不能好好说个明白?”
  吕源肃了脸色,对阿好比了个嘘声,将她往旁边带了带,低声道,“甭管怎么,现在这样不挺不错?”
  阿好没感觉到哪里不错,吕源却又说,“薛姑姑在陛下面前道,宋姑姑昨儿个回去以后,因为世子的夸赞而十分高兴。”
  她怎么不记得自个昨天回去以后很高兴了?阿好皱眉,想怀疑一下这话,又不觉得眼前的人有骗她的必要,可她同样不希望薛良月真的故意说了这种带着明显暗示的话。
  “宋姑姑,古往今来最是人心难测,相安无事,或不过因无利益冲突罢了。这样浅显的道理,您一定懂。”吕源嘴上说着,心里更有想法。
  陛下本就在意宋姑姑与赵世子两人关系,尤其是在意宋姑姑,且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赵世子似乎也看中了宋姑姑。
  薛姑姑在陛下与赵世子面前,说宋姑姑为世子的夸奖而高兴不已,陛下能不动怒么?虽然是借着别的由头发作她,也终究是因祸从口出。
  吕源暗暗寻思,这一位当真厉害了,不声不响,却已高出旁人许多。想归想,这些话是决计没法说给宋淑好听。于是提醒过宋淑好一句后,吕源便领着她往偏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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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天夜里,薛良月与她说了自己的担忧,以为劝过之后多少想通了,可今天看来并非是她以为的那样。阿好知道不应该天真,可若事情不假,这么多年的情谊却也算白白折了进去。
  重新煮茶送去,原先殿内众人却已不见,徒留章煜正坐在龙案后埋首,似已开始批阅奏折。变故太快,阿好差点觉得之前的那些都是她在做梦。
  一时间,章煜头也不抬道,“站在那儿做什么。”阿好便端着茶水到龙案前,待到她走近了,章煜抬头,点了点案几又吩咐,“研磨。”
  还没完全跟上他节奏的阿好,慢了一拍方依着他的吩咐做事。前一刻尚是字字句句都要斟酌着出口,下一刻因由还没明白,倒什么事情都没有了。阿好一下想着殿内发生的事,一下想着吕源的那些话,脑袋更加不灵光。
  “没见着人失落了?”章煜莫名的话让阿好想也不想就摇了头,章煜笑了笑,转而再问,“想知道她为什么受罚?”
  阿好不觉手势微顿,以为这会儿的陛下好说话到不像是以前的陛下了,是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吗?确实想要知道,何况是对方主动问的,阿好不太客气却十分诚实的点头。
  章煜好心替她解惑一回,“讨厌别人拿假话糊弄朕。”吕源的话又冒出来,她即便想知道皇帝怎么清楚那是假话,却未敢说出口,复点了点头,样子乖顺。
  停了半晌没有说话,章煜又批完两本折子,搁在一旁,看一眼阿好,却看到她竟站着睡着了。她只是闭了眼,手上的动作停了,神色平静又呼吸平稳。
  粗心忘记宋淑好一天一夜没怎么休息,章煜喊她两声不得回应,便搁下朱批御笔,起身小心抽走她手中墨条。
  大约是太过疲累,章煜动作又小,阿好没有惊醒。章煜默了默,没有犹豫横抱起她,径自将阿好送到里间小憩。
  ☆、第13章 运道
  难忍的疼痛使得薛良月整个人都晕厥过去,她被两个小太监拿春凳抬回了住处。冯太后听说了这回事,没有特别说什么,只叫人去找个医女给她瞧一瞧。宫人听了吩咐,自去太医院请人。
  宋淑好去看她时,那名医女恰好替薛良月看过情况也开过了药。见着了她,那医女行了个礼便退下。阿好点了点头,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正趴在床榻上的薛良月身上。
  她身上的衣服被人直接拿剪子给剪开了,伤痕累累又触目惊心的背部暴露在屋内众人的眼前。原先正在与薛良月用湿帕子清洗伤口的小宫女,在见到宋淑好时便连忙停下动作屈身行礼。得到阿好的示意,她才敢继续,动作瞧着更加小心。
  薛良月大约还不曾醒,小宫女动作再如何谨慎,免不了还是牵动伤口,昏迷中的她无意识发出了几声嘤咛。清理干净周围的血迹,一道道伤痕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唯有更目不忍视。
  宋淑好站在床榻旁边看着薛良月这般,心情止不住或多或少有些复杂。过去无论如何,她都觉着只要做好了自己的事情,大部分的麻烦都可以避开,事实也确实是这样的。
  可自从说不清缘由地与那一位有了牵扯之后,似乎就不一样了。大大小小的麻烦一件件找上门,前有安美人,后有薛良月,下一个会是谁无可预知。那一位的态度,更令她摸不着头脑。
  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宣执殿内醒来,再想到与安美人那一次,不该是因为太后娘娘才出手的么?更早些,惹恼到了这个人……阿好暗想,马车里的那一次,着实尴尬却也罚过她一回。后来又惹怒一次,同样罚了跪。
  如果和薛良月说错话便挨了板子比起来,似乎确实算好的了。但是这样比较的法子,未必太过自我安慰。如果不是因为太后娘娘,还能够是因为什么?难道是陛下觉得她有别的利用价值?
  平时照顾薛良月的小宫女兰香取了伤药回来,阿好从思索中回神,略略颔首,终究没有说什么,回了自己的房间。
  头疼得厉害便想着再睡上一会,躺到床上脑子里乱哄哄一片压根无法入睡。不管怎么样,她都将一件事想得十分明白,与那一位牵扯越少越好。可她又还能够像过去那样在这宫里生存吗?
  辗转反侧,徒增烦恼。小半个时辰过去依旧只是疲累却再没有办法睡着,阿好折腾着起身梳妆准备回去冯太后身边服侍。
  收拾妥当之后,瞥见装着凝香露的白瓷小罐,阿好静默半晌,喊了个小宫女进来,将东西递给了她,交待两句。小宫女应声去了办事,她也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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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王从宣执殿出来,没有与夏明哲一道,更没有和赵检一路,只是去了长宁宫与冯太后请安。章煜的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他早已习惯,宣执殿内发生的这些,除去有些怪异的赵检之外,其余的他都没有怎么上心。
  再从长宁宫出来,准备出宫回宁王府的路上,随从忽而和他低语两句,他拧眉肃面,脚下方向却已生出变化。
  宁王一直走到一处偏僻的宫殿,与其他大部分宫殿不同,这儿明显破败许多,也几乎不见人影,有些难言的寂寥与落寞。
  殿门口的匾额写着长春宫三字,长春宫,恰为冷宫。跟在宁王身后的随从将门推开,宁王走了进去,两名随从则自觉留在外面,没有再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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