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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9 举簪自裁

  长平王又在内室里待了许久才出来,想是和僚属们谈完了正事,乍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略微严肃的神情,显得整个人很冷,和之前全然不同。舒殢殩獍
  “底下什么事?”看见如瑾,他眉宇间的冷峻才柔和下来。
  如瑾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简单说起张六娘派人来,要见他。
  “章乳母?”长平王喝口茶,说,“我杀那种没用的乞婆子作甚。”
  如瑾就知道昨晚宅子里的刺客是他弄出来的了。
  怪不得,怎么刺客专挑小双子那等人杀,也太凑巧了些。既然他控制着府中伤亡,那么张六娘硬说乳母被刺客所伤,安的什么心?
  但因为长平王轻描淡写谈起杀人,如瑾沉默了一下,没接他的话。
  诚然,她知道皇家自古便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辛,许多表面上冠冕堂皇的事情背后都有另一番偏差颇大甚至完全相反的真相,曾经在宫里待过,更加感同身受。可是,看见他对待这种事寻常的态度,她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和适应。
  是不是,以后要时常面对血腥,时常看他掌控人的生死,甚至,她也要参与其中?
  以前和人斗智斗狠是形势所迫,而且只限于内宅,然而他要谋位,又确实将她当成了可信任的身边人,那么她是不是也要主动一些,才能和他相携共度?
  在自保和参与帮他之间,她有些犹豫。
  如果帮,又能帮些什么?
  长平王并不知道如瑾的想法,还在说张六娘,“她要见我,就传来见吧。舍得用乳母的命换一次求见,便如她所愿,让我看看她又想些什么新花样出来。”
  于是不久之后,张六娘就被带到了锦绣阁。
  这是万岁节宫宴之后她第一次出院门,却并没有收拾得太齐整,反而鬓乱钗斜,衣裙也有些不体统,直领暗花褙子侧面的束带都没有系好,非常有碍观瞻地在腋下垂着。并没有带丫鬟,跟着她进来的只有锦绣阁的内侍至明,以及服侍如瑾的吴竹春。
  “王爷!”跨进门来,她含着泪直扑长平王,匆匆几步走到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就用帕子拭泪。那帕子半幅都是湿答答的,可见之前哭得狠了。“王爷,您没事吧?”她露出十二分的关切,一边哭,一边上下打量长平王。
  如瑾原本坐在罗汉床一侧,隔着一张小长几和长平王相对,见她进来,就守礼站了起来,并福身问好。但是张六娘显然顾不得理会,只是急切地和长平王说话。如瑾径自直了身子淡淡扫她一眼,便发现她轻轻蹙起的眉头是经过了精心描绘的,脸上敷着浅浅一层薄粉,恰到好处,既让肤色显得更光润,又不会被泪水冲出难看的沟痕。
  发髻虽乱,却并不难看,反而有种美人春睡初起的慵懒。衣衫不整,然而这身收腰剪裁的衣服还是很能显出她婀娜身段的,而那两条没有系好的束带,仿佛更是一种……
  一种“邀请”?如瑾想了一想才想出这两个字来作形容。
  张六娘这番模样过来,就是她在久久禁足之后想展示给长平王的第一面吗?如瑾淡淡的看着。
  长平王端着茶盅,正用碗盖撇浮沫,张六娘话音一落,他便将盅子放到了小几上,对她说,“站远点可好?唾沫星子喷到我茶里了。”
  温和的商量的语气,可却真让人难堪。
  如瑾在旁听着,忍不住看他一眼,想不通这家伙一脸淡漠说出毁人的话,到底什么心情。
  张六娘十分十分尴尬,“您……您看错了吧。”却不得不退后了两步,大概是怕他又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来。
  自幼接受了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怎么会说话时唾沫星子乱喷?连如瑾都知道这不可能,被指责的张六娘怎会不委屈。可她还是将委屈压了下去,“王爷,昨夜里闹了刺客,妾身在屋里听着只觉心惊胆战,您没事吧?”
  “有没有事,你眼睛看不到?说吧,要见本王是为了什么。”
  这人是真的不给张六娘留面子了。如瑾都替张六娘难堪。
  “王爷……妾身是来和您说章嬷嬷的事,可,也是想亲眼看看您是否安好。”张六娘并没有被长平王的冷淡打倒,轻声说着,有些无措,有些可怜。
  女人含泪凝望的时候,最是能催动人的心神,如瑾只道张六娘是寻常周正的美人,却是第一次看见她楚楚的带着幽怨的样子。
  的确很美。
  盈盈的眼,俏丽的鼻,欲说还休的樱唇……
  如瑾想,如果长平王是个正常人,大概已经被打动了吧。不过长久接触以来,以她对他并不算太深的了解,也能大致推断出张六娘会得个什么结果。
  果然长平王一点不为所动,招手让至明换掉被污了的茶,并且嘱咐把茶碗扔掉,换个新的来用,然后问张六娘:“章嬷嬷是怎么回事?别跟本王说什么刺客,就说你进她屋里做什么。”
  “王爷?”张六娘依然楚楚可怜,眼里却透出了一点心虚。她很快拭泪遮掩,却瞒不过敏锐的长平王,也瞒不过如瑾。她掉了两行泪,才强忍着悲愤说,“王爷还是这样,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于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您这般厌恶?章嬷嬷是我的乳娘,随我陪嫁到王府来的,难道,我会对她做什么吗?昨夜刺客在府里闹得厉害,有人乱闯误入章嬷嬷屋里,顺手砍了她两刀又跑了,院子里没人去她屋里看,还以为她闹脾气不肯出来,直到我下午找她有事,这才发现她已经命在旦夕,根本救不过来了。”
  说着,她就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府里闹刺客,您都不知道让人去我院子里看看,也不关心我的安危,这些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您不该对我恶意揣测,王爷,难道我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吗?”
  她嘤嘤地哭,梨花带雨。
  长平王只冷冷地看她:“说完了?”
  张六娘扭了头,委屈到了极点,不肯回答他的问话。长平王就说:“说完就走吧,本王没时间听你这些废话。”
  “……王爷?!”
  “你自己的人,随便你祸害。但别把主意打到其他人身上,否则,虽然现在就让你消失的确是有点麻烦,不过,本王也不吝一试。因为比起那些麻烦,你更让人恶心。”
  张六娘脸色瞬间惨白,险些没站住。长平王的话不亚于一声骤雷,劈得她摇摇欲坠。她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努力了半天,到底没说出来一个字。樱红色的唇瓣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似乎是气的。不过如瑾知道,她心里的惊,恐怕比气更多。
  章乳母怎么死的有待推敲,但她一口咬定是刺客杀的,并以此来要挟见面,想博同情,的确是打错了主意。
  如果那些刺客不是长平王的安排,她的举动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她是聪明的。
  也懂得恰到好处地扩大容貌和身体的每一处优点,懂得拿捏男人的心。只可惜她选错了对付的对象。长平王此刻大概仿佛一尊神,高高在上,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冷漠地看着她费心思耍聪明。她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和可笑,所以他的俯视,就更加残忍。
  如瑾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和这种男人做夫妻,如果得不到他的心,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如瑾想,如果自己和张六娘易地而处,因为姑母的原因永远也和长平王走不到一起去,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退避三舍,关上院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好好过日子吧。若是费尽心机想要博取他的关注和爱怜,恐怕是做得越多,错得便越多。
  张六娘明白这个道理吗?
  大约是不明白的吧。
  因为她呆立半晌之后,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枚细长的玉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于是一头原本就有些松散的发髻更加少了支撑,大半散落下来,再无形状可言。
  她圆睁的双目展示着愤怒和绝望,喑哑的声音来自难以控制的情绪,“王爷!”她厉声叫了一下,缓缓地摇头,眼泪一颗一颗涌出来,“您怎么可以和我说这种话,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是圣旨指婚,明媒正娶抬进您府里的妻子,您却从不信任我,从不给我好脸色,从不将我当您的妻。那么我在您眼里是什么?除了是姑母间接控制您的棋子,除了是可以害人杀人的恶毒女子,我还是什么?我能是什么?您这样对我公平吗,公平吗?”
  她身子抖得厉害,颓然倒在了地上,萎顿地坐着,喃喃地说:“我的婚姻不是我能左右的,和您成婚,您是奉命,我何尝又不是?做了您的王妃,我克尽职责,恭敬侍奉您,做好妻子的本分,可您呢?您将我关在院子里,让我在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也丢尽了父母亲族的脸面,您是要关我一辈子吗,对于一个奉旨嫁给您的女子,您这样做知道对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吗?现在,我只要您一句话,您是否厌恶我到了极点,一点都不想看见我?如果您说一句是,我立刻自裁于此,那么,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眼前了。您满意吗?”
  鱼戏莲叶碧玉簪,细细长长,尾端锋利。她将它抵得更紧一些,将细嫩的脖颈扎出一个坑,如果再用力些,不知道会不会扎破皮肤。
  可是屋里除了她之外的四人,没有一个惊慌失措。
  至明和吴竹春静静侍立,谨守奴仆的本分,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主母王妃寻死觅活,她们视若无睹。
  长平王依然眉目清冷,而如瑾,再次叹气。
  以死相逼的事情,她也做过。她不知道张六娘是不是真得存了死志,但是以长平王的性子来说,逼他,大抵是会适得其反的。
  张六娘嘴里所说的话,所做的控诉,也许,真有几分真情流露。可是她选错了立足点,她不应该在谎报乳母死讯之后做这番陈情,因为这无疑冲淡了她情感的真实。
  果然,长平王面对她激烈的质问,只是将新盏盛的新茶品了一口,然后说:“是。”
  随后抬眼盯着她,似乎在等她自裁。
  张六娘呆呆地和他对视,迷茫困惑,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偏他还要问,“怎么不用力?”然后教她,“再用力一点,让簪子扎进脖子里去,再拔出来,血喷出的时候,你离自裁成功就不远了。不过你用的是玉簪,玉质易碎,也许你一用力它就断了,换个趁手好用的东西如何?”
  就算是不想死,听见这些话也要气死了。
  张六娘没经得住他奚落,悲愤地大叫一声,狠命将簪子往皮肉里戳进去。如瑾看得眼皮一跳,几乎就要下意识赶前去拦阻,但终究是忍住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长平王的话,那碧玉簪子真的就不堪大用,啪的一声断成了三截,将张六娘的尴尬推到极点。
  “啊!”
  没死成,张六娘将手里剩下的小半截玉簪狠狠摔在地上,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趁手的替代品,又似乎是没找到,然后双手掩面,大声哭泣起来。
  再不是梨花带雨的低泣嘤咛,而是毫无形象的,舍头舍脸的嚎啕。
  屋子里就灌满了她的哭声,期间夹着长平王用碗盖碰碗盏的轻响。
  “王爷,得饶人处且饶人,让她走吧。”如瑾轻轻说了一句。张六娘的生死与她无关,只是,这样看着一个人卑微无措到了极致,临近崩溃的边缘,并非她的爱好。
  然而这一句善意的提醒,却让萎顿在地的张六娘瞬间弹了起来。
  “王爷,她,蓝如瑾,也是宫里硬指给您的,还有后天过府的两个贵妾,一个林安侯的妹妹,一个罗编修的庶女,全都是宫里赐的,说不定就有我姑母的手脚在。您厌恶我,是不是也要厌恶她们?可为什么您对我嗤之以鼻,却让蓝如瑾时时在跟前?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可您知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如果您觉得我恶心,那么她做过的那些事,您若知道了,会不会吐得吃不下饭!”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傻?”长平王皱眉看着她,“本王厌弃你,和你姑姑关系不大,如果你善良本分,本王还会让你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还要和瑾儿比么?她做过什么本王都知道,不必你提醒。”
  “王爷,您知不知道襄国侯府的二房是怎么被踢出去宗谱的,您知不知道她对亲妹妹……”
  “你走吧,又不肯死,又不肯走,本王耐心有限。至明把她弄出去,传晚饭上来。”
  长平王耐性告罄,直接吩咐内侍赶人。
  至明上前说了一声“王妃请”,张六娘不理他,只跟长平王喋喋不休。至明就在她惊讶而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托起她拽到楼下去了。
  “大胆!放开我!你这奴才!”张六娘挣扎未果,继而将怒气全都撒在如瑾身上,一直到下楼还喊着,“她凭什么留在这里,凭什么和王爷一起吃饭!”
  如瑾听着那声嘶力竭的叫嚷,觉得张六娘恐怕是快疯了。
  安国公府不是积年的望族,但也是有规矩有礼仪的地方,教出来的女儿除了张七那朵不受教的奇葩,其余个个都当得起皇后子侄的身份。可张六娘身为其中楷模,竟当着楼上楼下这么多仆婢大叫大嚷,全然放下了脸面,是得有多崩溃才能如此。
  万岁节宫宴回来的晚上,她虽然也曾质问,也曾不甘,但到底还没有将事情闹大,还知道避开奴仆,可这次,是真的什么也不顾了。
  如果长平王顶撞皇后坚持让她禁足,只使得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那么这次她一闹,日后就真成了众人笑柄了。甚至,比张七还要不堪。
  人不怕被羞辱,就怕舍了气度体统,自己羞辱自己。那才真得让人轻贱。
  “王爷,您该给她留几分脸面。若是她真想不开要寻短见,也该带点尊严。”张六娘的喊声远去,如瑾叹息地说了一句。
  “她自己不要尊严,我给她,有用吗?”长平王不以为然,问道,“她当面诋毁,你反而替她说话?”
  “她并没诋毁,我的确做过不光彩的事。”给生父用药,让婶娘生不如死,都算不得光明正大。
  “但你从没主动害人,而且,那些不光彩,所为的目的是光彩的。这是你和她的不同。”
  “那么王爷是说,只要目的正确,过程中的错误都可以被忽略?”
  “是。”
  如瑾默默想了一会。过程和结果的关系,也许是古往今来许多明理大儒都讨论不清的问题。她本性是排斥为了任何目的去害人的,但却亲手做过类似的事。而长平王的观点,也不能说不对。
  一切都是各人选择罢了。
  “吃饭吧。”她朝长平王笑了笑。内侍婢女们已经鱼贯端上了热菜热汤,摆满小小的紫檀方桌。这一天,她和他应该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张六娘的事,对她们的相处是一种打断,却不能是打扰。
  至于这位王妃回去之后会不会继续寻死,如瑾不想管。对于一个拿乳母的性命来图谋事情的人,她能怜惜她的尊严,就已经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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