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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更半

  刀影。
  火光。
  从虚空中拔出的长刀上附着焰焰烈火, 而在蓝色焰心包裹的火芯之中,却是一线比明月还要刺目的雪白刀光。
  只是最简单的一次振臂劈砍, 跳动的火苗便像是一张巨口, 以吞噬所有可燃之物的姿态,滚滚朝向佩戴着白色面具的卡者而去。
  如果说,之前守卫吞天楼的卡者召唤出来的火光是花朵, 开到荼蘼绝路, 在空中无根而生。
  那么,沈飞明召唤出来的火焰就如同一堵屹然而不可侵犯的城墙。
  火焰本无形态, 附着在空气和燃烧物上而生。
  此时此刻, 若不是亲眼所见, 只怕谁都不会相信, 在刀气的催逼之下, 火的模样, 竟然还能变得如此厚重。
  跳动的火墙不会再被比喻成花瓣,也和舞者的裙摆失去了相似之处。
  当暴烈而炽热的火焰如同江潮之浪一般,以丈作为衡量单位平铺开来, 它就只是令人类心怀恐惧, 难以接近的杀器。像是一大片被气体化的岩浆。
  被浓烈而高温的赤焰阻隔, 沈飞明看不清刀光下面具人的反应。
  但下一刻, 大量的白色雾气忽然从吞天楼内往外蔓延开来。
  那是体积庞大的清水接触到同样声势浩大的火焰, 清水在一瞬间被蒸腾成水蒸气以后, 又在空气中冷却下来, 化作肉眼无法查看的细小水滴,在数秒之内,就聚集成这一片弥漫着白色的热雾。
  雾气扩散开来的气势堪称汹涌。
  若是有人以为水雾就会比较温和, 故而毫无准备地走进去的话, 或许一瞬间连肉都能被烫熟。
  火墙中的火焰宛如有意识一般,分出一半飞回沈飞明身边,绕着他围成了一个圈。
  水雾碰撞上火焰,当即滋滋作响。逼近沈飞明的全部高温水雾,此刻已被尽数烤干。
  水确实能够浇熄火焰。
  但是当巨量的水与巨量的火冲撞,造成的结果可不止是一方被扑灭那么简单。
  沈飞明点点头,调笑般赞许道:“很好很好,我每次吃螃蟹的时候,也是按照你这种方法上锅蒸的——敢问老兄现在几成熟了?”
  在火焰和水雾后面,“老兄”并没有回话。
  直到片刻以后,大量的、吸收了高温,隔绝了热度的细土被从地上掀开,面具人才从一个偌大的地坑中站直身体。
  别说,那场面居然真有点肖似王八出壳。
  白色面具人一手操控着水流,一手指挥着泥土。在水火交锋淡去之际,终于重新露出了自己的身影。
  在他的衣袍之下,两张卡牌的痕迹正在慢慢淡去。
  那两张卡牌分别是:
  【攻击卡·浪回潮】
  【辅助卡·泥盆倒扣】
  分毫也不容喘息,就在面具人刚刚露面之际,一道雪亮的刀光便骤然显现。
  连眨眼的时间都不用,锋利的刀气不由分说,径直逼近了面具人的脖颈之前!
  ——是刀意。
  那道封锁在火焰最中心的刀意。
  之前,在沈飞明从空荡荡的皮鞘里拔出被火焰层层包裹的长刀时,含而未发的刀意,便如同红烛的白芯一样令人难以忽视。
  “火是表里,刀是本质。”沈飞明微微一笑:“我们刀客用刀,没有你们左一张卡右一张卡那么花哨。”
  这话要是被他刚刚摞起来的一打尸身听到了,只怕在黄泉下也要呕一口血出来——他倒是自称不花哨,可刚刚又是谁一口气不断,凭空拔出了十二把完全不一样的刀?
  千钧一发之际,白色面具人身上忽然绽开一种发着光的浅绿色纹路。
  那纹路密密麻麻,一重压着一重,像是有人将龟甲上的卜文在巴掌大小的纸片上反复书写了几千几万次,看上去绵密而厚重。
  圆月似的刀光和发光的卜文一寸一寸地互相消磨,白色面具人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
  他的手摸上自己的喉咙,只沾了满指的温热黏腻。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皮肉已经被刀气撕破了一层。
  之前,若是面具人的反应慢上哪怕千分之一弹指,此刻的他也当是个死人。
  而就在长街上不远处,沈飞明正单手按在自己腰间刀鞘上,虚虚拔出他的第十四把刀。
  所有的卡牌在面具人脑中转了一圈,思维的速度快过所有光芒和闪电。
  没有经过任何复查和思考,全凭借一直以来的战斗本能,白色面具人对着沈飞明做了一个撕裂的手势。
  相应的,像是为了响应这道攻击,面具人丹田中的卡牌微微亮起。
  沈飞明的新刀还没有拔出,就在猛烈的攻击之下散去。
  白色面具人使用的技能堪称恶毒,那一下隔空而来的手势,宛如无形的指爪扒上沈飞明胸前微微结痂的伤口。
  随即,沈飞明紧密而厚实的胸膛,便被沿着先前斜抽出来的伤口,整个地迸裂开来!
  ——【攻击卡·血肉之花;技能·伤痕疑】
  大量的血肉和脂肪都被这一下狠手豁开,飞溅的血花飚至半空。
  沈飞明的胸膛袒露出森森白骨,伤口的边缘处甚至可以看清鲜红的心脏是怎样跳动。
  面具之下的嘴角微微扬起,他双手再次屈起关节,摆出指爪一般的姿态,要将先前得到的胜利再复刻一回。
  只是,沈飞明的反应比他更快。
  在胸前的鞭伤如裂帛般被生生撕开以后,沈飞明闭上眼睛,舌底弹出一声不耐烦的轻啧。
  “我本来不想……唉,这样很容易吓到人的。”
  剧痛之下,他拔刀的手势依然丝毫没有变化。
  只是这一回,被沈飞明握在手里的长刀泛着不祥的猩红颜色。
  刀身凹凸不平、上下起伏,简直宛如活人的肌肉纹理。整把刀像是由大量的碎肉和暗黄的组织液粘合而成。
  此时若是交战的两人易地而处,沈飞明恐怕比面具人更加像个□□教徒。
  面具人确实被惊着一下,“撕开”的手势不由一滞。等他回过神来时,那把由沈飞明自己血肉构成的腥邪之刀,已经带着不容阻挡之势迎面劈来。
  沈飞明的身法已经够快,然而刀气却比他的身姿快上一千倍。
  这把由零落血肉拼接而成的刀,出鞘便是为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一回的刀气像是由无数旋涡组成,每个旋涡里似乎都藏着锉刀一般的牙齿。在接触到面具人身体的瞬间,大量血肉便从他的体肤上剥落,几乎是一场活着的千刀万剐。
  刀气和面具人的身体一触及离。
  饶是如此,在这短短的接触之间,面具人的正面也被撕扯去了大片皮肉,其中就包括他颈项上多出的那块像被猛兽啃噬的痕迹。
  血肉之刀满载着猎物的血回到沈飞明手里。
  沈飞明的脸色已经因为失血微微发白,但他依然很有耐心地拍打着刀背,让它将其中不属于自己的血肉都吐个干净。
  终于,沈飞明像是对清理过的刀锋满意了,这才将那把血肉构成的长刀啪地往自己的胸口一拍。
  结果相当神奇,每一块碎肉都服帖地回归了原处,皮肤也牢固地附着在脂肪之上。就连沈飞明胸口那道被电光鞭灼伤的长长痕迹,都和先前没有一丝区别。
  在沈飞明将自己撕裂的胸膛粘合的同时,面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淘腾出一张治愈卡,勉强修复了自己身上的伤。
  他佩戴的面具是一张白板,上面连一个孔洞也没有,无论是眼睛、鼻子还是嘴巴,都并未在面具上留出余地。
  但非常神奇的是,这个人竟然一直能看见。
  就像现在,他隔着面具对沈飞明说道:“我——我——知——知——了——了——”
  沈飞明头疼地嘶了一声,觉得听这人说话,真是有够费劲的。
  不管沈飞明的心理活动,面具人的肩头忽然有光芒隔着衣料亮起。沈飞明知道,那是对方又启动了一张新的卡牌。
  不过……为了迎战,所以匆匆贴在身上的卡牌,会有“移植”的那么得心应手吗?
  短暂的讥讽之意在沈飞明落拓的面容上一闪而逝。他再次摆出拔刀的手势,同一时间,却感到腰间的分量忽然一轻。
  “……”
  大概是沈飞明那一刻的错愕之意过于明显,面具人回音重重、一波三折、宛如脑瘫儿童的笑容也在那张闷汗的面具下瓮声瓮气地传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得意了。但无论是谁,在找到可以制服沈飞明这个等级的强敌以后,都会很难忍住这种自得。
  白色面具人炫耀般地对沈飞明亮出自己的手掌,在他的右手里,赫然正握着一柄泥金的漆黑刀鞘。
  正是沈飞明先前悬挂在腰间的那个。
  在今夜的战斗里,沈飞明曾经十五次,从刀鞘里拔出并不存在的长刀。
  ——【辅助卡·移形换影
  技能:隔空取物】
  白色面具人用自己手指上的一粒尘埃,替换了沈飞明绘了金色云纹、一瞧便十分重视的长刀。
  隔着一丈宽的街道,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竟然陷入僵持。
  下一秒钟,比面具人更响亮、更狂放、更肆无忌惮的笑声忽然在街上响起。却是沈飞明被眼前这一幕逗得前仰后合,笑得简直快要岔了气。
  “我的老天爷啊,咱们干架能干得正经点吗?”
  沈飞明强忍笑意,满怀迷惑地问道:“打架就打架,你不抢我的刀,反而夺我的刀鞘干什么?”
  白色面具人的脑子本来就不甚灵光。听见沈飞明这一通大笑,他又是羞辱,又是糊涂,几乎要急得原地跳起来。
  “你——你——死——死——定——”
  “哎,一把刀鞘而已,你要是看上,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沈飞明眉毛一挑,下一秒钟竟然原地同那白色面具人抛了个飞眼:“二十两银子买的,你喜欢啊,送你了。”
  看白色面具人不言不语地僵立原地,好像还不信邪似的,沈飞明就一边笑着,一边做出了一个拔刀的动作。
  只不过,这一回,他虚虚握柄的地方,对准的则是自己大笑的嘴巴。
  紧接着,白色面具人便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柄无形之刀在沈飞明手中汇集。
  从面具人所在的那个角度来看,这柄刀几乎是被沈飞明从喉咙里拎出来的。
  “惭愧惭愧,之前没钱喝酒的时候,上街卖过几天吞刀的杂耍。”
  沈飞明煞有其事地冲着面具人一点头:“其实从鼻孔也能拔,就是我怕你一不小心气死——你还好吧老兄?”
  “……”
  面具人呆呆地站着,有那么半秒钟的时间,他看起来简直像是失去了灵魂。
  ————————————
  长街上,沈飞明和白色面具人交战正酣。
  而在客栈背后,叶争流跳墙而出。在确定沈飞明略占上风以后,她便绕了一个大圈子,拐到了吞天楼的背面。
  ——没错,之前被那个狗眼看人低的伙计阻挡时,叶争流便注意到,在吞天楼的尽头,其实隐藏着一个和墙壁同色的暗门。
  所以即便当时沈飞明不由分说,扯起叶争流就走,她也没有说什么。
  叶争流心里早就打好了主意——她若是想搞事,就从吞天楼背后小门里绕路进来。
  而后她在客栈里查看地图系统,果然在小楼背后的墙壁上找到了一扇大小颜色一模一样的暗门。
  这个小门大概是为了方便伙计掌柜等人出入,夜里也只是上了几把普通的铜锁。
  叶争流很能理解为何此处监管不严——因为正对着小门的天花板上,便站着八个精心安排的守楼人。
  不过,只怕当初工匠打开这道暗门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过,吞天楼的正门会在某天被人强行攻破,守楼人们都被斩杀了吧。
  烟凤翎削铁如泥,几把锁头完全不在话下。
  叶争流悄无声息地将暗门推开,打算给那白色面具人一个欢乐的背刺。
  是的,叶争流一开始就没打算正面参与战斗。
  毕竟就她方才所见,面具人和沈飞明正打得如火如荼。
  在这种紧要关头,她一个来历不明的第三方忽然插上一脚,估计会同时引起两人的警惕。
  倒不如从背后进场,为面具人肋下插刀,然后顺便去二楼转上一转。
  白天的时候,叶争流对于吞天楼二楼出售的商品就有所猜测。而沈飞明的表现和提醒,就更是坚定了叶争流的信心。
  此时此刻,叶争流站在暗门之外,便想起货架上连鲜血都没有洗净的衣衫,还有猴猴那张自幼被人剥走的卡牌。
  有什么货物,能比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全套灵器装备更值钱?
  那恐怕就是……卡牌了吧。
  …………
  叶争流从后门进入的那个时机,也巧也不巧。
  正好是在同一时间,白色面具人钢铁化的骨骼在沈飞明刀下飞灰湮灭。他全身上下贴满的卡牌短暂地亮起一瞬,随即又永久地归于寂静。
  白色面具人倒下的那一瞬间,空气中还充斥着他们先前交手的痕迹。
  从沈飞明的角度看来,灰黑色的烟霾浓密到令人伸手不见五指,像是一堵高墙一般封锁在沈飞明和面具人之间。
  而在面具人的方向,也就是叶争流如今的方向上看,沈飞明的身影依旧非常清晰,就像是隔着一层擦得很亮的玻璃。
  但最后的结果已经证明,即使无法看见面具人的身影,沈飞明也凭气机锁定了面具人的位置。
  而面具人徒劳地锁定了沈飞明的身形,却只是白白被对手摘取了生命。
  侧耳确定了重物倒地的声音,沈飞明挥了挥袖子,便要跨进眼前的浓烟里。
  他对自己的刀锋所指,有着十足的信心。
  但非常碰巧的是……
  在吞天楼的内部,还有着两个人。
  一个,是刚刚从后门偷渡来的叶争流。
  另一个,则是始终如幽灵般驻守在二楼,眼看着自己同伴殒命也没有动一动手指头的白衣人。
  直到沈飞明的身影已经快要跨越那片清透的“玻璃墙”,白衣人才微微张口,吐出一串嘶哑含混的声音:
  “卡牌、独卡、先天卡、攻击类、器物类、刀,以想象或思维驱动,可自由组合——吞天之口,给我收!”
  此时此刻,叶争流一只脚,刚刚迈过后门的门槛。
  她打开门轴时些微的动静,正好被沈飞明和面具人激烈的战斗场面掩过。
  而白衣人正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沈飞明,从他的每一式技能中,分析出他卡牌的具体作用。
  所以,叶争流将自己的身体面条一般从门缝挤进来的时候,当场被白衣人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而白衣人还没意识到,楼下居然多了个人。
  条件反射一般,叶争流一个技能就往白衣人的脸上糊去。
  直到呼啸的风声逼近,白衣人这才反应过来。
  受惊之下,他手指一抖,已经将条件限定完毕,本该收走沈飞明卡牌的那记“吞天之口”就变了个方向,直直地朝向了叶争流。
  与此同时,白衣人衣服下的某块前胸皮肉忽然一亮,一个蛋壳型的防护罩平平展开,正好把叶争流那记“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弹飞。
  而技能弹飞的方向嘛……
  不巧了,论起技能张开的范围,其边缘处正好好就罩在了沈飞明的脑袋上。
  沈飞明刚刚穿过烟雾跨进二楼,就不偏不倚地中了个技能。
  他当场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望着眼前呈对峙之态的黑斗篷和白衣人,恰到好处地发出了一声疑问。
  “不好意思,你们这是……内讧了?”
  叶争流:“……”
  白衣人:“……”
  叶争流清了清嗓子,出言提醒他自己的身份:“不管大哥你信不信……总之我是给你挡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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