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在解读出自己掌心里写下的三个字后, 叶争流只觉自己背后唰地一下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毛汗。
她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疯狂之神的大本营里见到茹娘。
当初在浮生岛上, 慕摇光任群玉楼主, 茹娘则是他的得力下属。她时常挎着青囊,跟随在慕摇光身后,偶尔还能离开群玉楼出去办事。
叶争流寄住在群玉楼的时候, 茹娘还负责过看管她的事宜。
只是茹娘性格恬淡, 对叶争流也一向客气,两人间虽然立场有些微妙冷淡, 却没有起过什么大的摩擦。
比起岛上的另一个姑娘艳娘来说, 叶争流和茹娘的相处, 已经算得上得宜。
在后来, 不知慕摇光动了什么手脚, 整个群玉楼的姑娘们身上都沾上了一种莫名的邪异气息。
那时候, 所有女人的眉心上都顶着一抹人血一般的朱砂红……就和茹娘现在的装扮一样。
仿佛那道曾经被留在她们额头上的印记,即使时隔多年,历经雨打风吹, 至今尤未褪去。
叶争流仍然记得, 眉心染了朱砂印记的茹娘变得阴晴不定。当茹娘站在门槛外面的时候, 会娇笑着邀请叶争流进去坐坐, 等她跨进了楼门, 就冷冰冰地赶叶争流离开。
叶争流也确实依言离开了, 她掉头就走, 脚步很快。
那时,叶争流对于神明之事尚无了解。
而今叶争流再回忆起此事,便意识到茹娘的驱赶, 其实是一种好心。
但这并不能解释, 原本应该停留在岛上的茹娘,如今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她究竟是怎么透过□□认出叶争流的?
以及……
在时隔这么久的今日,眼前这个亲亲密密和叶争流说话的茹娘,她真的还是“茹娘”吗?
温香软玉在怀,叶争流的第一反应,是往自己身上套了一层公会商店里兑换的保护膜。
茹娘一边在叶争流手心里反复写字,另一只手则沿着叶争流的手臂来回摩挲。她柔柔地将自己靠在叶争流的肩窝里,软声道:“没想到,出了岛后,茹娘竟然还能再见到公子。”
叶争流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她暂时把自己当成了一个表演道具,好听茹娘到底要怎么往下唱这出戏。
而在两人交缠的衣袖底下,叶争流反客为主地握住茹娘的素手,在她掌心里依样描摹回去。
叶争流问茹娘: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一回,茹娘的回答就更简单。
经过刚才的一答一问,茹娘已经察觉到,叶争流对于掌心写字的交流方式不是那么擅长。所以,在回答的时候,她尽可能地言简意赅。
比如现在,她只回复了叶争流一个短短的单字——闻。
闻?
叶争流脑中转了一转,当即眉头轻扬,恍然大悟。
原来茹娘是凭味道识人。
她就说嘛,自己这两年身量体态都有所改变,面孔也被□□遮住,怎么会一个照面就被人轻易点破。
茹娘说起味道,叶争流就明白了。她易容的时候,确实没想过要对身上的气味作伪装。
“气味”这个词组,就像是一把关键钥匙,瞬间打开了叶争流尘封的记忆大门。她又想起来了群玉楼里仿佛日夜不息,时时刻刻弥漫的那股甜香。
当时,叶争流以为散发着香味的是慕摇光。
后来重逢慕摇光,叶争流才发觉,慕摇光平日里根本不用熏香。
那香气,大概只是疯狂之神御使属下的一种小手段罢了。
茹娘身为疯狂之神的眷属,有些分辨气味的能力,也是情理之中。
叶争流和茹娘一心两用,手指一边在袖子的遮掩下勾勾搭搭,口上还套路地说两句烂俗的腻人话。
比如茹娘看似自陈心路历程,实则三言两语给叶争流勾勒出了一个新身份——她是当年去过浮生岛取乐的豪客,从前点过茹娘的牌子,对茹娘小意体贴,故而让茹娘念念不忘。
叶争流一边把自己往这个全新的人设里带入,一面旁敲侧击地问道:“说起来,茹娘你现今怎么来了芳华城?”
茹娘本就清素寡淡的面孔彻底垂了下去,她淡而凄然地说道:
“后来,我和几个姐妹得了豪客青眼,豪客便替我们赎了身。只是奴品貌不够,人又无趣,不能讨得主人喜欢,天长日久,主人厌倦,便将奴发卖至此。”
稍稍停顿片刻,茹娘幽幽抬起眼来,浅棕色的眸子中竟没有多少神采。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叶争流,像是想要确认她是否在听。
“我们姐妹几人里,那豪客最喜欢艳娘。可惜艳娘福薄,没能等来大爷替她赎身的那一日……我记得公子当时也爱看艳娘跳舞,哪知道今日,竟是贱妾有缘和公子相逢呢。”
茹娘这一席话,说来平平无奇,好像只是对着恩客例行叙旧,自陈过往。
但叶争流只是随便一听,就分拣出了不少信息量。
茹娘嘴上说着,手心里的笔划仍然没停。
她在叶争流的手心上写道:你真的是吗?
叶争流一时没明白茹娘的意思。
写字交流的方法到底太慢,叶争流随口便道:“嗨,我未成名君未嫁,咱们落魄人遇落魄人,不知这又是什么缘分呢?”
在说到“什么”二字的时候,叶争流顺势在茹娘掌心上点了两下。
茹娘果然会意。
这一次,她提起手指,无声地在叶争流掌心里写了两笔。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便是稚儿也能轻易分辨,却让叶争流背后未干的冷汗又平添了一层。
茹娘写的那个字,是“人”。
把她前后字句连起来,那个问题便是——
“你真的是人吗?”
倘若这一幕被拍成电影,bgm一定就在此刻急转直下,把剧情的恐怖气氛烘托到最高./潮。
有那么一个瞬间,叶争流浑身绷紧,几欲把茹娘从怀里推开。
她手中掐着一个技能,袖中带着一把短匕,身上也零零散散地藏了不少的小机关。
只要叶争流意念一动,所有攻击便会如雨点一样倾泻而出,密密麻麻地打在茹娘柔弱无骨的身上,撕破从入门起就一直若隐若现的诡秘气息,让对手彻底现形——
然而正在此时,茹娘抬起头来。叶争流顺势一扫,便看见了她的眼睛。
常说人眼是心灵之窗,年轻姑娘的眼睛灵动闪亮,本是最好看的。等到上了年纪,眼白不复昔年的清澈干净,眼膜微微泛其杂色,这就是人老珠黄的由来了。
然而茹娘的眼珠,却如同古井之水一般,只剩下一片近乎机械的死寂。
她默然地看着叶争流。
茹娘正紧贴着叶争流的身躯,自然能察觉到叶争流的紧绷是动手的信号。
但她就那么仰着头,不做一点防备,像是一个发条走尽了的机械人,木楞楞地呆望着,似是已经决定接受一切难以预料的命运。
又等了等,见叶争流没有动手的意思,茹娘便扯动唇角一笑,抬起手来,柔情似水地抚了抚她的脸庞。
“公子呀……”她细声细气,调情似地痴痴笑道,“你是个疼我爱我的活人,还是茹娘的又一场梦呢?”
“……”
听到这话,叶争流伪造出来的喉结,不由上下滑动了一下。
她想起来了。
极乐神女,只是疯狂之神的一个马甲,不太重要的后天神名而已。
而疯狂之神的先天神名……叫做迷梦神。
顾名思义,疯狂之神能将任何人拉入她编织的梦境。
那梦境与真实无异,中招者往往也无知无觉。
就以眼下这一幕举例:倘若疯狂之神想做,那么此时此刻,千依百顺贴在叶争流怀里的茹娘,一念之间就可以被换成一个虚假的梦里人。
叶争流的心沉了沉,她大致猜出茹娘身上经历了什么事,只是还不敢确认。
她低下头,把嘴唇向着茹娘单薄的耳朵上贴了帖,近乎亲密爱语似地问道:“一别经年……茹娘你还好吗?”
在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的一瞬间,叶争流就意识到,茹娘不可能过的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钟,茹娘潋滟地微笑了起来。
“浮生短,欢梦长。劳烦公子惦念,茹娘过得……好极了。”
与此同时,叶争流笔走龙蛇,飞快地在茹娘的掌心里划了几个字。
她问:你平时怎么确定这是梦还是真实?
茹娘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叶争流一下,同样以书写交流道:确定不了。
谁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
谁知道自己的感受是幻是真?
谁又知道,在神明的眷目之下,你究竟是梦是醒?
茹娘咯咯地笑了一声,任由自己软软依靠在叶争流怀里,眼睛仍然睁着,茫然无神。
她想:就连眼前这个女人,不仅自己不知道这是被编织出来的梦境,还是真实人物,难道对方就知道自己是个真人,而不是一片幻景了吗?
“茹娘”是真的吗?她这个“茹娘”是真实存在的呢,还是特意为了眼前的叶“公子”编织出的一个崭新梦境?
梦里一切都真实,喜怒哀乐,视触闻尝,连疼痛和畏惧都不会有半分掺假……这样的梦,和真实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茹娘靠着叶争流的肩膀,慢慢转过头去。目光越过矮几上摆放的鎏金香炉,一直投到靠墙的木格子里,一栏扯着薄纱遮掩的神龛上。
她的声音像烟,弥散在无孔不入的香气里。
“公子呀,茹娘好像……早就疯啦。”
话音刚落,茹娘便觉叶争流握着自己的手忽然一紧。被依靠的人在她掌心里写了一个新句子,那句话是——
“如果不在梦里,我们说话会不会被祂听见?”
茹娘摇摇头,姿态有点疲惫。
下一刻,她听到叶争流很放松似地吐出一口气,安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很客气地把她推出了怀抱。
“那没事了。”叶争流看着自己的人物面板说道。
在系统页面上,“叶争流”那个id后面空无一物,并未标上一个“幻境”或者“梦境”的括号。
叶争流还开玩笑似地问了一句:“你要怀疑这是个梦的话,我掐你一下,你能醒不?”
茹娘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不按套路出牌的聊天方式。
但即使如此,在发愣以后,她也只是出神似地缥缈一笑。
“只怕是醒不过来了吧。”
“什么醒不过来。”叶争流断言道,“我跟你说,你这就是坐下病根儿了,得治,治完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