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微凉
龙覆海走了,任无当慢慢垂下眼睛。
所以,没有这个意外,那一刻,她可能真的,就死了。
当然,她不怪洪开元。
洪开元说过,会陪着她。
生死相依,夫复何求?
那么,事情已经到了不顾一切求生的地步了吗?
帮助李耳做多少事,做多重要的事,也不能挽回他的杀意。
霍紫虚更是杀意已决。
这一场风波,只证明,他们要我死时,我就会死。所有努力一场泡影。
是的,到了不顾一切的时刻了。
我随时会死,第二次屠妖随时会开始。开元会因我而死,除此之外,他决定让我有尊严地死。
任无当慢慢取出一粒红丸,半晌,放入手环。
朱厌再次出现,冷笑不语。
任无当缓缓道:“我马上就会删除你,在这之前,你记住一句话,我会送你进入大罗天,当你再次醒来,你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夺取大罗天的最高权限,不管你是新建管理员帐户,还是破解帐户密码,这是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朱厌看着她,点点头。
任无当:“读取模拟程序,切割后镶入流感病毒。”
手环微热,治疗仪中一个透明的球体正被紫色的光谱不住扫描。手环将朱厌程序复制,然后分解成无数片段,将小片段镶进流感病毒中。透明球体里装的,正是流感病毒,低致病高传染性。紫光正在改造病毒的DNA,将朱厌程序的片段写入。
任无当看着朱厌:“你会被化成无数碎片,镶入病毒中,顺序码会一直寻找每一块拼图,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被拼好,但是,会有那么一天你能闯入主控室的大计算机中。没有杀毒软件能杀死你,因为,你已经分裂成无数块,你缺失一块时,其它部分还在,很快会有新拼图被传上来,源源不绝。你的目标,是夺取最高权限,如果你仍愿意的话,救我。”
朱厌依旧只是静静看着她。
任无当轻声:“我没有忘了你,我尝试过多次,五百年来,有四百年是在全息监控中度过。我没有放弃救你出来。”
朱厌轻声:“我恨的,不就是你不肯放弃吗?”
任无当点点头,喉咙象是哽住了,那一声:“我知道。”含糊而怪异。
紫光闪烁两下,扫描完毕。
任无当轻声:“再见。”
朱厌轻声:“我爱你。”然后消失了。
任无当呆在那儿,什么?
我听错了吗?
不不,朱厌你回来,你刚才说了什么?
程序已彻底删除,再也回不来了。
不,一定是模拟程序出了什么差错,不,不可能。
等再见到朱厌,他还会记得他曾经说过这句话吗?他不会,他是在扫描结束后说的,再见面的朱厌,没有这个记忆。不记得曾经说过爱我的朱厌,还是这个朱厌吗?
我不知道。
这个朱厌在被我删时,会不会感觉,我正在杀掉他?
会吧,如果不是将死,他永远不会说爱我。
他恨我,我知道。
任无当轻轻拿起那颗透明的珠子,五毫米直径,象孩子玩的玻璃球。其实还可以更小,这个大小,只是为了拿取方便。
这粒珠子,比核弹更可怕。
当年的朱厌,怒到不顾一切,也不肯去毁了核电站,如果当初,他掀翻的是核电站,神界已不存。
到了,最后一步了吗?
死亡就在旦夕间,屠杀随时会发生,开元将与我同死。
朱厌可能会毁了这个世界。
不,我不相信,朱厌没有疯,不管发生了什么,在他内心深处始终会有温软的一处。他恨我不肯放弃?所以,他才不得不挣扎吗?是吗?因为有彼此在,所以,我们才无法放弃挣扎吗?
与其相信,即将要对我种族进行灭绝性大屠杀的人会让这个世界更美好,我为什么不相信朱厌呢?
他说他爱我。
他没有疯,如果他真的疯了,我会唤醒他。如果不能,如果朱厌真的被逼疯了,这个世界就不值得珍惜了。至少,对我毫无意义了。
残酷至此,就连爱,也没意义了。
任无当轻轻一捏,玻璃破碎,无色的液体流淌在手上,缓缓蒸发。
任无当轻声:“朱厌。”
我们将永远在一起了。
这感觉,真奇特。
霍紫虚面无表情地听着陈玉鼎的报告。
朱厌会自动越狱。
糟的叶青玄还向他提供了大量学习资料,更糟的是程序朱厌有无限的记忆存储能力,还有超级学习速度,他学习一本书的速度几乎同存储一样快。
朱厌会自我复制。
从来没有一个模拟人会进行自我复制。人类的生殖欲望是受本能驱使,儿童的所谓可爱是一个生殖陷阱,即使这样,男性痴迷的依旧只是生殖行为本身的愉悦感,而非对幼儿的爱。最早的理性生殖欲望是老有所养。
模拟人没有动机进行自我复制,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复制品只会让自己的存在变成多余的。模拟人不会认为有一个复制品自己是多了一分生存希望,模拟人是有自我意识的,它的自我,就是我这个程序,我全部记忆。当你将一个模拟复制在另一台机器上,然后试图删除原来的模拟人时,模拟人依旧会痛苦哀求,不要杀死我。
所以,朱厌为什么要复制自己?
更多的朱厌只会更早引起神的注意,后果就是杀毒程序启动。
为了报复吗?
他能理解,任无当会复制朱厌的模拟人,模拟人自己为什么要复制自己?不,你会觉得自己儿子可爱,不会觉得另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可爱。
是——为了战斗,为了他想保护的人能活下去。
这不是自保行为,这是攻击行为。
一个模拟人出现攻击行为,就变成极度危险的超级病毒。
模拟人有生命权,不能随便杀死。变成病毒就不用客气了,删除。
霍紫虚道:“你同叶青玄一起准备杀毒程序。马上运行,挂在所有防火墙里做日常杀毒项,开机即运行。”
陈玉鼎道:“是。”然后:“做开机项的话,会让启动慢二十秒。”
霍紫虚点头:“强制安装这个补丁,所有系统强制安装。包括局网内网,任何部门的操作系统,车载电脑,家务机器,所有可以联网的电子设备默认联网即启动杀毒软件。”
陈玉鼎道:“是。”
霍紫虚道:“所有移动存储介质端口暂时封闭,要求所有人立刻将移动存储送交中心杀毒处理,没有无害认证证书的,一经接入立刻格式化,使用者拘留示众五天。”
陈玉鼎道:“是。”这工作量老大了……
霍紫虚道:“一年内,所有接入大罗天的申请,都需要我亲自批准,把权限提到……”霍紫虚顿了一下:“暂时提到我们三个都可以批吧。”霍紫虚想说只有他自己可以批,但是他同二个师兄弟是同一级别的,排名有先后,级别一样啊,你不好直接把小师弟排除,大师兄比他还高一级呢,更不是他能定的。但是,事实上,他觉得洪开元这小子不保准,大师兄不太管事,两位别不当心把权限交给弟子助手之类的。
好吧,我要求他们全息认证批示吧,两位觉得麻烦没准就全交给我了。
霍紫虚揽权时其实没用太多的技巧,只要一招,这事挺麻烦,两位兄弟就不爱干了。扔给勤奋的老二吧,义务与权利都同时过渡了。洪开元至今仍大权在握,原因是这货不断开拓新领域啊。霍紫虚跟在他屁股后面摘果子都摘不完,你不停地说我来我来,那也得你摘得过来算啊。洪开元走过路过,步步莲花,每朵莲花还都硕果累累。霍紫虚在后面跟得气喘吁吁,兄弟你等等我啊。所以两兄弟至今没啥冲突,洪开元需要有人在后面收拾,霍紫虚需要有人在前面开路。
一旦局面稳定了,洪开元可能就会不太舒服了,然而霍紫虚现在不愁小弟同他争权柄,他担心小弟活不过最后一劫。
任无当跪拜:“弟子……”
洪开元伸手:“起来,从今天起,你不必再跪拜任何人。你不是囚徒。”
任无当微微侧头,疑惑,你不再看押我?
那只伸过来的手,任无当有点不安地握住那只手,他拉她起来,微笑看着她,一只手好象想摸摸她的脸,却停住。
任无当微笑,面孔凑过去,蹭蹭,呵,你掌心的温度,好似能传递幸福的感觉。
洪开元微微窘迫地收回手,轻咳一声:“别放肆。”
唉,这混蛋徒弟不是小孩子了,摸摸大头这种事,忽然间感觉好暧昧,不象摸小朋友头捏小朋友脸那么慈祥宠爱的感觉了。更惨的是任无当不老实等着老子表达慈爱,直接把脸凑过来蹭蹭,这特么看起来跟调情似的……
好窘。
任无当只是微笑地看着,不再装威严的师父,那个窘迫的表情简直……太诱人了,无论如何也想抱抱怎么?
洪开元见小弟子一副面皮老老的样子,分明是还没调戏够,再同她对视下去,容易保不住清白之身,当即立断:“我们出去散散步。”乖,屋里热。
任无当慢慢握紧洪开元的手,很乖地“嗯”一声。
然后洪开元只觉手里的柔夷小爪忽然间变成冰凉滑腻怪玩意,一松手,一只巨蛇迎面扑过来,可怜的洪开元被撞得后退一步,然后从脚到腰被紧紧缠住,站立不稳,一跤摔倒,好在有蛇垫底,倒没摔痛。
那条银光闪闪,漂亮威风的银蛇,忽然间变成小宠物一样,紧紧缠住他,大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然后安安稳稳在趴在他胸前。
洪开元气恼又好笑:“快给我滚开!”
银蛇抬头,乌溜溜的小眼睛望着他,微微低伏,可怜兮兮怕挨打的样子,洪开元忍不住笑出来:“你还装可怜,看我手被你咬得一个洞!”
他手上的疤痕早就痊愈,哪来的洞啊!不过他这么说,银蛇就一副更害怕的样子,慢慢低头,直低到他身上,然后舒服地把大头放在他胸前,眼睛依旧盯着他。
洪开元气恼:“任无当,你快给我现出人形!不是,你先放开我!”
别,这个姿势再现出人形,我特么就没脸见人了。
唉,是的,我也想抱住你,然而,这不好,我不应该……
银蛇只是静静把头放在他胸前,盯着他的眼睛,洪开元无奈地,伸手摸摸它:“乖,好了好了……”银蛇张嘴,轻轻咬住那只手。洪开元微微紧张,不要咬啊,好痛的。
银蛇轻轻舔舔他的手,洪开元微微感动地笑了:“是道歉吗?咬我你心痛不?”
银蛇点点头。
洪开元给它一巴掌:“打你也不许咬,记住了吗?”
银蛇呲牙,洪开元再给它一巴掌:“还敢呲牙!”
银蛇大怒,冲到洪开元面前,张开血盆大口。然后头上被洪开元用拂尘一顿敲,银蛇痛得右躲右闪,然后不住点头。
洪开元叹气,无当小时候就喜欢变成蛇缠着他,半夜睡着睡着发现枕头边一条蛇,那有多惊悚,洪开元怕蛇。把他烦恼得,大半年都在查无当的基因到底出啥问题了,为什么她会更喜欢保持蛇形呢?人形应该是显性的啊。直到有天任无当睡着了,在他怀里变成个肉乎乎的小丫头,他才确定,任无当的人形确实是显性,人睡着时最放松时显现的才是显形,她动不动就变成蛇形是因为她想爬上他的床!
洪开元气得把五岁小丫头按在床上暴打一顿,臭小孩儿,老子一堆重要事,你居然浪费老子半年时间,就因为你喜欢睡我的床?
结果小丫头哭得昏天黑地,他又心软,只得抱着一直哄。硬生生把一个聪明乖巧的好弟子养成一个任性爱哭动不动就同他较量意志力的无赖。
洪开元轻轻抱住银蛇,叹息又叹息:“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银蛇微微辗转,伏在他怀里不动。
洪开元微笑着闭上眼睛,是的,好想抱住你,就象你小时候,抱着你给你擦干眼泪,逗你笑,宠着你,要什么给什么,看你开心,我也开心。
后来,就只剩悲凉了。
你站面前,也无法触碰的悲凉。
定下你的死亡,我只能推迟日期的悲凉。
当我说出,立刻就杀死你,你却露出一个解脱的微笑的悲凉。
挣扎累了,却又恋恋不舍,只得带着无限悲凉,忍着泪水微笑的悲凉。
也许死亡真的是一种幸福。
再也没有痛苦挣扎,活着想象你的死亡,才是痛苦,死亡一旦发生,你死了,我也死了,痛苦就是别人的事了。
只是,这样抱着你,只是抱着一条蛇,也让我感觉幸福。我不舍得,再抱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