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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节

  皇帝所言厚赏功臣,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是国家经过十余年间的休养生息,国库里的钱物日益充溢起来,非复往日捉襟见肘的时候。
  张说由此想明白了一件事儿,皇帝在开元之初焚珠玉毁金银之器,那是鉴于当时的窘迫之境,当然也有克制己欲教化治国的考虑。如今时过境迁,皇帝的心中已有微妙的变化。
  皇帝心中既有变化,作为中书令的张说当然不能抱残守缺,由此又有新的想法。
  因为张说就是张说,而非泥古不化的宋璟。
  且说李隆基无法决断兵制之事,这日找到宋璟问询。
  宋璟对此事持否定态度,其说道:“陛下,臣与姚公向来不愿改变府兵制。不错,府兵制虽有兵源不足且耗费较大的弊端,然府兵多集于关中,如此可以确保皇权稳固。若改为募兵,朝廷鞭长莫及,难以掌握边关将帅的真实募兵数目,则边关将帅极易拥兵自重。再说了,京师宿卫之兵不到边关历练,其战阵厮杀之技就落在下乘。万一边关将帅生乱,朝廷如何制之呢?”
  “张说说过,边关募兵数目须由朝廷控制,不允许其自行募兵。且边关将帅以三年为期,须使他们相互调换,勿使他们就地坐大。”
  宋璟摇头道:“陛下呀,许多突发事儿多临机而发,处帷幄之中如何能决之呢?”
  李隆基知道宋璟向来有泥古不化的毛病,也不想在具体事儿上与他较真。他此时忽然怀念起姚崇,若姚崇还在,他定会三言两语将事儿剖析得甚为明白。
  宋璟又道:“张说还说减去二十万人以务农事,此举看似替国家省了钱,其实不过为障眼法儿!”
  “障眼法儿?”
  “是呀,陛下请想。自此以后,兵农分离,则养兵之费皆须朝廷负担。此花费与减去二十万人相较,孰轻孰重呢?”
  宋璟说得不错,张说此提议实为彻底废除府兵制,此前那种寓兵于农的办法就永远成为历史,军费全部由朝廷负担。
  李隆基笑道:“宋卿又非不知,如今国库日渐充实,全国将士不过八十万人,朝廷还是负担得起的。”
  宋璟又摇摇头道:“陛下千秋万代之后,能保证国库常常充盈吗?天道无常,万一迭遭凶年,朝廷也会入不敷出啊!”
  李隆基笑而不答,心想宋璟有些杞人忧天了。
  宋璟对张说有些不以为然,大约二人性情相差极远,由此互相看着不舒服,其愤愤说道:“陛下,臣有衷心之言,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李隆基笑道:“宋卿向来快言直语,犹如魏征再世,朕什么时候禁约你说话了?”
  “陛下,臣瞧着张说的派头甚不舒服,不知陛下为何授他为中书令?”
  “想是宋卿不知,张说之所以为相,朕还是得姚公之荐。”
  “唉,姚公那一时刻许是昏了头。陛下,张说文才武略,实臻一流;然此人逢迎转篷,那也是极致的。陛下以此人为相,不可不察。”
  李隆基闻言心中感动,心想宋璟如此直肠人儿,虽罢相后犹对自己累进忠言。有臣如此,夫复何求?他重重点头道:“朕知道张说的性情,请宋卿放心,朕自会多用张说长处,屏其弊端。”
  李隆基虽服宋璟人品,然对他的建言并不重视。他始终认为,姚崇思虑缜密,其所言多为深思熟虑的结果,那是应该认真对待的;而宋璟却偏于感性,其所言大道理不错,然用之处置纷纭万事,就失于简单。
  李隆基在厘改兵制之事上没有听从宋璟的意见,他认为时势多有变化,一味死守府兵制并非上策,也就基本上全盘接受了张说的主张。
  后数日,李隆基在朝会上拿着一沓奏书说道:“此为张卿厘革兵制的奏书,朕细细看了数遍,其间又多询重臣意见。看来府兵制已落后于时势,确实应该厘革。张卿,朕准奏,可速速拟发诏书,即刻施行吧。”
  是时“中书门下”已取代政事堂正式运行,张九龄为枢机房主事,张说还兼知兵部尚书。此厘革兵制的诏书一下,“中书门下”与兵部倾力实施,裁军与募兵同时进行,实行了近二百年的府兵制从此寿终正寝。
  若姚崇在世,其对厘革兵制的观点与宋璟大致相同,那是断断不会允许边关自行募兵的。姚崇开元初年为相以来,其孜孜以求的就是维护皇权,其贬功臣散诸王,不怕身背恶名。眼前的厘革兵制,即是废弃府兵制,那么皇帝此前绝对拥有兵权的局面,许是有了许多变数。
  李隆基是日晚上又让武惠儿侍寝,他因与故人相见,又多饮了几杯酒,变得有些兴奋。其对武惠儿说道:“日子过得好快,瑁儿已经半岁了吧?惠儿,还不如把瑁儿接回宫中,他日日待在大哥府中,使你们母子两分,成什么样子?”
  武惠儿幽幽说道:“陛下,妾当然心念瑁儿,然妾心有余悸,委实不敢啊。”
  李隆基明白武惠儿所怕为何,不想再与她继续说这个话题,就轻叹一声,说道:“朕有些乏了,我们睡吧。”
  数名宫女上来替李隆基和武惠儿更衣,其中一位稍为年长一些的宫女忽然跪倒在李隆基面前,禀道:“陛下,婢子有宫中要事禀报,乞陛下圣听。”
  武惠儿见状斥道:“陛下面前,哪里容得贱婢说话?左右,先轰她出去,明日再予惩罚。”
  李隆基挥手止之曰:“不然。惠儿,这些宫女皆知宫中规矩,她敢犯颜禀报,说不定真有要事哩。她说完后,若果然胡言乱语,再责罚不迟。”
  武惠儿答应了一声,嘱咐那名宫女道:“陛下宽宏,就先容你一时,说吧。”
  那名宫女已然吓得浑身发抖,张嘴结舌道:“婢子听南熏殿相熟宫女说,皇后每至夜深人静之时,都要从匣中取出一只木偶人祷告一番。婢子心想,后宫严禁厌胜之术,皇后如此做似为此行啊。婢子深知此事重大,斗胆向陛下禀报。”
  武惠儿怒道:“你在本宫之中,奈何去管南熏殿之事?我看你才是多事之人。”
  李隆基没有接腔,心想王皇后这些年行动之时有些遮遮掩掩,她弄来一个小木人念念叨叨,实属正常。他今日有些酒意,思绪忽然拉回到惠儿的数个儿女夭折之事,刚刚降生的瑁儿又不敢回宫,心想后宫怎可如此诡秘?心中的一股火霍地升腾起来。他想到这里,追问道:“你所说不过是传言,你应当知道,若所言不实,你的下场是什么。”
  宫女再叩首道:“婢子也怕传言太虚,遂央求那名相熟宫女相引入南熏殿以探虚实。婢子那日晚间躲在暗影里,果然看到皇后拿出一只木人祷告之后,又将之收入匣中。”
  李隆基听到此语,背心上忽然一阵凉意直透脚底,他不禁四处看了看,生怕此时黑暗中也有眼睛盯着自己。他此时暗下决心,不管此女所言为虚为实,不可再让此女留在世上。
  李隆基唤来一名太监,说道:“速去传高将军,让他带十名太监前来。”
  李隆基又重重对那名宫女道:“你有胆子吗?待会儿随朕一起入南熏殿,并将皇后所藏偶人指引出来。”
  “婢子愿往。”
  李隆基听到此女语声平静,心中倒是多了一些诧异。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武惠儿,只见她闻此惊讯正站在那里发愣。李隆基上前扶着武惠儿,温言道:“惠儿,你身子沉重,还是早点睡吧。朕将那边的事儿处置好,也就不过来惊扰你了。”
  高力士很快带领十名太监候在门外。
  李隆基于是带领一班人奔向南熏殿。
  王皇后其时已然就寝,其被杂乱声音惊醒,睁眼一看就见李隆基沉着脸带领一班人立在面前。她不明所以,急忙披衣而起伏地见驾。
  李隆基没有理她,向那名宫女沉声说道:“你说的偶人藏在何处?搜!”
  王皇后一听“偶人”二字,顿时明白了李隆基的来意,一下子瘫倒在地。那名宫女居前指挥,数名太监依指示前去。很快,就听一名太监惊呼道:“找到了。”
  高力士将找到的偶人递给李隆基,此偶人并不很大,系用霹雳木雕成,样子做得相当精致。
  李隆基看完正面,再看背面,依稀发现那里似写有一行字。他急令高力士掌灯过来细观,待他看清了字样,不由得大怒,脱口骂道:“该死。”
  李隆基挥舞偶人,怒问王皇后道:“这是你办的好事!宫中有规制,不许后宫之人行厌胜之术,你为后宫之主,为何带头破禁?”
  王皇后此时泪流满面,辩解道:“陛下,妾求子心切,故请偶人祈祷,却与厌胜之术无涉呀。”
  “朕问你,此偶人如何流入宫中?”
  “禀陛下,妾兄守一悯妾无子,故广求仙人,遂有此法。”
  “哼,你们果然为兄妹嘛。朕问你,你们在偶人身后写的一行字,到底是何用意?!”
  原来偶人背后除书有天地之字及李隆基之名以外,更写道:“佩此有子,当如则天皇后。”
  这句话就惹了大麻烦了。王皇后若佩此有子,就可成为则天皇后。李隆基碍于祖母之尊,明面上不敢直斥则天皇后之短,然内心深处,对祖母大肆屠戮李唐宗室,重用武氏,且天下之姓差一点就改成武家天下,其心中其实厌恶之极。现在王皇后又想成为则天皇后,偶人上又写有李隆基的名字,分明想诅咒李隆基大权旁落,由此王皇后可以大权独揽嘛。
  如此就犯了大忌讳。
  王皇后和王守一实为蠢人,其视王皇后为则天皇后,本意想专宠后宫,未必就有染指朝政的想法。王皇后果然迷茫答道:“妾只想生子,并无他想呀。”
  李隆基不再理王皇后,转对高力士道:“高将军,你速将此贱人看管起来。嗯,还有王守一,你须连夜将其捉拿,其家人也要圈禁起来。”
  李隆基如此决绝,王皇后当然明白大祸已然临头,她顿时号啕大哭起来,哭诉道:“妾不过犯了一点小事,陛下何必如此大动干戈呢?陛下,我们数十年夫妻恩情,莫非就毁于一旦吗?”
  李隆基铁青着脸,木然起步向殿外走去。
  王皇后又是惊叫一声,手指那名宫女,尖声喊道:“啊,我想起你了,此贱婢正是狐媚子身边之人。陛下啊,那狐媚子一直处心积虑,妄想废王立武,果然是她来构陷妾身啊!”
  李隆基听到“废王立武”四个字,脚步停顿了一下。大约七十年前,祖父高宗皇帝下诏废王皇后,立武氏为皇后,引起朝中的一场轩然大波。李隆基此时恍然想到,果然重复往日的故事吗?
  李隆基霎时又否定了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惠儿非比则天皇后,最关键的是,自己亦非祖父高宗皇帝。
  李隆基想到这里,回头冷冷说道:“你说别人构陷你?哼哼,这霹雳木,这所写字样,难道也是别人替你办的?”
  王皇后张嘴结舌,一时回答不上来。
  李隆基接着道:“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朕再叫你一声皇后,你之所以有今日,皆是你自己做出来的,那怨不了别人。”
  王皇后稍为平静下来,说道:“陛下呀,我们夫妻患难之时,哪儿知道陛下能成为皇帝?妾成为皇后?那狐媚子未受宠之前,宫内祥和平静,为何她受宠之后,宫内就迭生事端呢?妾知道陛下终归要废除妾皇后之位,妾不足惜。唯望陛下善视后宫,万不可使阴谋之人窃据皇后之位,如此后宫将永无宁日,也会危及陛下啊。”
  王皇后此语出乎真诚,李隆基当然听得出来。然李隆基早就对王皇后心生厌烦,如此天赐之机岂能轻易放过?他于是摇摇头,不再理王皇后,然后决然走了。
  第二日朝会之上,李隆基令群臣传看所搜出的偶人。宋璟是日也上朝,看到偶人及字样也只有摇头叹气。若按宋璟往日的性子,他认为皇后及太子等废立之事,事关国家,非是皇帝家事,不可轻易废立。然王皇后欲为则天皇后,那是毫无办法的。
  李隆基是日下诏,废除王皇后之位,诏曰:“皇后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有无将之心,不可以承宗庙、母仪天下,其废为庶人。”
  王守一因邀约妖人,蛊惑皇后,被李隆基下诏赐死,其家人也被流放岭南。
  王皇后被废为庶人之后,一直圈禁宫中。王皇后遭此打击,心思黯淡之极,很快酿成一病,过了两个多月,即郁郁而死。
  王皇后生前待后宫之人平和亲近,其身死之后,宫女们往往暗地里唏嘘怀念不已。就是李隆基本人,其与王皇后少年成婚,二人一同走过患难岁月,还是有一定感情的。他有时睹物思人,对如此决绝处置王皇后颇有悔意。
  悔意毕竟是一忽儿的事儿,李隆基白日里忙于理政,晚间就是武惠儿殷勤侍候,还有许多娇嫩颜色纷至沓来,令他目不暇接,也就把王皇后淡忘了。
  第二十一回 集贤殿群英荟萃 勤政楼君臣聚谈
  某日,李隆基与张说议过时政,忽然又想起一事,说道:“张卿,元行冲年老致仕,则丽正书院修书使空悬。朕想了数人皆不合适,看来只好由你兼知此职了。”
  开元五年,秘书监马怀素鉴于秘书省图书流失、分类杂乱,遂向李隆基请求重新编订图书目录。是时天下连年大熟,国家已渐至正途,李隆基明白“盛世修书”的道理,遂答应其请,并将洛阳乾元殿之书全部迁至长安的丽正殿,授马怀素为修书使。由于修书量巨大,书未修成,马怀素即逝,由元行冲接任。至开元八年,《群书四录》修成,总计二百卷,收书四万八千一百六十九卷。
  张说问道:“《群书四录》已成,陛下还想修何书?”
  李隆基答道:“《群书四录》不过为目录罢了,其对搜辑群书还有点作用,然对时事裨益不多。”
  “陛下的心意,莫非按经、史、子、集四部汇集成册,以成大书?”
  “朕刚才说了,仅仅汇集前人著作,不过为砌墙工匠的手艺,殊无新意。”
  张说不明李隆基的真实心意,只好说道:“微臣愚钝,乞陛下明示。”
  李隆基取过一张白麻纸,将之递给张说。张说低头一看,只见上面写有六字:治、教、礼、政、刑、事。
  张说此时大致明白了李隆基的心意,说道:“陛下的意思,以此六类总汇图书,以济时用?”
  李隆基颔首道:“就是这样。然编撰时须以唐代为主,前代之事不过作为沿革罢了,不可原书搬进,须重起炉灶依序撰写。朕想过了,此书可名为《唐六典》。”
  张说手执白麻纸,觉得上面所书六字非常沉重。他知道,编撰如此一部大书,既要耗费许多时日,又须大量有才之士倾力完成。
  李隆基微笑道:“贞观一世,太宗皇帝修成许多史书与志书,注疏《五经》,修订《氏族志》,其修书之人也随之青史留名。张卿为文宗领袖,如此大书也只有你才能牵头修撰,然此书太大,耗力颇多,不知张卿意下如何?”
  张说躬身答道:“陛下有命,微臣谨从。”张说边答话边想道,看来陛下鉴于天下安澜,开始有闲心折腾一些青史留名之事,这倒是一个有趣的变化。他想到这里,接着言道:“陛下刚才提到孔颖达注疏《五经》,这倒让微臣想起一件事儿来,国家大事,以礼为首要。《礼记》为前贤宝典,不可一字改动;然五礼仪注,经贞观、显庆年间两度所修,前后颇有不同,宜删改行用。”
  李隆基闻言大喜,拍案叫绝道:“好呀,朕为何想不起来此事呢?嗯,此书就命名为《大唐开元礼》吧。”
  张说心中不由得赞道:聪明的人儿一点即透,皇帝是也。
  李隆基又微笑道:“然如此两部大书,极耗精力。卿现为中书令,国事纷繁,你能一心二用、勉力为之吗?”
  张说拱手道:“请陛下放心,臣为修书使,只要能有人力,即可无虞。臣请陛下开恩,容臣遍访天下学士以专心修书,并请陛下赐予俸禄。”
  “嗯,此为修书之根本。你看中何人,即可将之召入书院中,其俸禄可以逾于常制,朕会令户部单独给付。”
  李隆基又稍微思索一下,说道:“丽正殿过于狭窄,可将书院迁入集贤殿来。此殿宽阔,既利于贮藏书及修书人行走,朕有闲暇时候也可就近察看。”
  集贤殿为兴庆宫仅次于兴庆殿的一处大殿,李隆基将此殿用于修书,对修书人来说实为一件恩遇之事。
  张说又躬身谢恩。
  张说主持集贤殿书院之后,广聚文学之士,如秘书监徐坚、太常博士贺知章、监察御史赵冬曦等著名文士皆延揽其中,至于张九龄等张说喜爱之人,那是必须进入书院的。一时之间,集贤殿书院在京城名声鹊起,文学之士以进入其中为荣,几可与太宗皇帝设立天策府文学馆的盛状相似。太宗皇帝当时刚刚被封为天策上将,其文学馆招揽学士,天下文士趋之若鹜,若有人能预其选者,竟然被时人称为“登瀛洲”,由此可见其位望之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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