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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嗳,明天就走,都没什么遗言?也不叫咱们往后去你老家那边玩儿?”
  苏雪至说:“怎么没有遗言?专门留给你的!”
  蒋仲怀侧耳,听她道:“臭袜子换下来,最好当天洗,否则容易滋生细菌,气味难闻其次,不讲卫生。”
  蒋仲怀眼睛一瞪,看着就要骂人了,却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
  “行,看在是你遗言的份上,我尽量!”
  苏雪至见寝室里的其余人都默默望着自己,心里忽然有点感动,停了下来,正色道:“虽然搬来这里没多久,但我会记住这段特殊的日子。谢谢诸位的关照,后会有期!”
  寝室里的人上来,纷纷和她握手,忽然这时,隔壁寝室的一个男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高声喊:“苏雪至!校长提前回来了!叫你立刻去校长办公室!”
  苏雪至和众人对望一眼,走出寝室。
  该来的,总是会来。而且,提早到来了。
  李鸿郗一见校长,立刻就送上报告。据说校长当时十分生气,让人立刻去叫苏雪至叫过去。
  校长办公室外已经聚集了许多学生,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看见苏雪至到来,立刻分开一条道,让她进去。
  和校长一向严厉,被学生在背后诟病老古板。
  苏雪至定了定神,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准备,走进办公室。
  和校长果然在里面,看着风尘仆仆,一身平日不大穿的西服,还打着领结,是他外出的行装。墙边则放着一只皮箱。看起来,他回来就直接到了学校,还没回家。
  除了校长,李鸿郗、教务长、学校的另外几个领导以及那天晚上一同值班后来参与手术的胡医师和麻醉师等人都在。
  众人脸色凝重,胡医师和麻醉师看着垂头丧气,应该已经被批评过了。
  和校长的脸上,更是阴云密布。等苏雪至进去,才叫了声校长,他立刻发作,痛斥她胆大妄为,自作主张,在院方反对的情况下,竟执意施行这样的重大手术,加上没有毕业,无证在身,是一种极其严重的违规行为。
  苏雪至低着头,任校长痛斥。
  终于等到和校长训斥完,李鸿郗立刻上前:“校长,鄙人次日得知情况,震惊之余,也深感事态严重。因本部门负责学生风纪,所以当即召开会议,一致决定,对该生予以开除处理,以明校规。就等校长您签字了。您签完字,立刻生效。”说着,递上一份文件,又送了上笔。
  校长看了一眼,冷冷道:“本校或者我本人,无论出于什么考虑,都绝对不提倡在校生的这种行为!但经过了解,当时情况确实特殊,可酌情变通,下不为例。鉴于该生实际上的积极结果,将功补过,我建议以记大过处分,留校,以观后续。”
  苏雪至一下抬起头。
  等在外面的学生也反应了过来,议论纷纷。
  李鸿郗急忙靠近,凑到校长面前,也不知道低声说了什么,没等他说完,和校长突然大发雷霆,拍案而起。
  “他得罪了哪个大人物?你给我说清楚!就算是总统本人来了,我也就这一句话!他犯下大错,该受惩戒,但不至于开除!谁要赶人,干脆连我一起赶!我也不做这个劳什子的处处要看人脸色的校长了!”
  第45章 (这个年代,能做到一校之长...)
  这个年代, 能做到一校之长,尤其是大学校长, 通常都是专业领域的巨擘,在社会享有很高声望。在校内,更是当仁不让的一把手。
  军医学校因为隶属军部,性质特殊,所以和校长平时对校务插手不多。
  他平常就不苟言笑,对学生也一向严厉,但像此刻这样, 突然发如此大的脾气, 说出这样的重话,还是头一回见到。
  话音落, 全部的人都呆住。
  办公室里众人噤若寒蝉。
  李鸿郗脸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仿佛想再说什么, 又闭了口,再不敢出声。
  外面的学生反应过来,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中间也不知道是哪个带的头,“校长万岁!”,呼声此起彼伏。
  “怎么回事?啊!这是出了什么事!我来给小苏送点吃的,怎么小苏就出了事?都给我让开,我去跟校长说!”
  忽然, 办公室外传来一道女人的嚷嚷声。
  貂皮披肩、珠光宝气的马太太在几个男生的带领下赶来,拨开挡着路的学生, 高跟鞋踩着水泥地,咯哒咯哒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到苏雪至, 马太太就站到她的面前,嚷:“你们怎么回事?那天晚上要不是小苏出手,救了我儿子,现在都不知道怎样了!是我们求他给我儿子做手术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对他!我可告诉你们,我家老爷和廖督办周市长马局长天天往来!每年给他们捐了不知道多少钱!看见我家老爷,哪个不是客客气气的!就算那个新来的什么贺司令,我家老爷也是能说得上话的!谁是校长,出来,跟我评评理!”
  办公室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如此粗俗泼辣的妇人,众人顿时鸦雀无声,面面相觑,校长皱眉不语。
  苏雪至急忙扯住怒气冲冲的马太太,说校长已经撤销了开除的决定,自己没事。
  马太太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双目又雷达般扫射众人:“那个谁,姓李的?说是姓李的找你的事?是哪个,给我站出来!”
  李鸿郗见这马太太不要斯文,形同母老虎,慌忙后退。被马太太一眼锁定,上来就拽他衣领:“你是吧?刚他们说你平时就欺软怕硬,不是个好东西!以为小苏没人,可劲欺负?我叫你欺负!”
  外头学生唯恐天下不乱,何况有李鸿郗的好戏可看,一个比一个兴奋。蒋仲怀带头,干脆高声给马太太喝彩。
  和校长见闹得实在不像话,厉声喝止,让人立刻把马太太给弄出校门,往后不许再次入内。
  学生监负责学校秩序的人急忙进来,连拖带扯,终于将马太太给请了出去。
  “小苏你不要怕!有我在,什么事,你尽管来找我,我给你撑腰――”
  马太太被人给拉出去了,还回头,高声地嚷嚷。
  现场终于恢复了秩序。
  和校长眉头紧皱,吩咐教务处下达记过处分的通知,随后叫人都散了,对苏雪至道:“你留下!”
  胡医师等人急忙退了出去,李鸿郗也垂头丧气地跟着人溜了出去,外头的学生也慢慢散掉,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了苏雪至一人。
  苏雪至照着时人的礼仪,对着和校长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非常抱歉,给校方和您带来了麻烦,也连累了胡医师他们。他们是出于道义才协助我的,没有他们,我一个人没法手术,这件事和他们无关。请您谅解。”
  和校长没说话,看了她片刻,神色渐渐地缓和了,走了过来,拍了拍她的肩。
  “胆子不小,本事也确实不错。但记住,下不为例!”
  苏雪至听出他话中的语重心长,急忙点头:“是,我记住了!”
  校长叹了口气:“我的意思,不是叫你往后遇到类似情况,见死不救。救死扶伤是医家之天职。我虽专攻西医,但出身中医世家,对这一点,我从小就耳濡目染。但特殊情况之下,医者在天职和人性之间摇摆,不可避免。我是希望你们每一个人,在决心治病特殊救人之前,要评估好最坏的可能,确定自己能够接受负面的后果,才能去做。尤其是,”
  校长顿了一顿。
  “像你这次的情况,万一后果不如预期,倘若你有毕业证照,吃上官司,还可以辩诉。譬如之前清和医院一案,法院虽屈服舆情,但也不敢完全无视专业人士的证据,大不了最后和稀泥,赔点钱,可无罪结案。但像你现在,没有毕业证照,一旦吃官司,风险太大。世人往往只看结果,法庭更不会采纳医者良心去作判案的证据!”
  苏雪至肃然起敬,对着校长再次深深鞠躬,感谢教诲。
  “不过,我还是很欣慰,学生里有你这样秉承医家天职并勇于承担后果的人才。我是收到你同学陆定国的电报,得知情况,遂连夜提早坐火车赶回来了。”
  他补充了一句。
  苏雪至意外于陆定国会发电报,对校长为了自己不辞劳苦连夜赶路,也很是感动。
  她又想鞠躬,被拦了。
  “我听胡医师描述,你在手术中采用了一种他之前没见过的缝合结扎手法。看起来,不但效果确实好,我想了下,用这种手法去缝合阑尾手术部位,也确实很有道理。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苏雪至知道校长说的是荷包缝埋法,外科内翻缝合的一种,主要用于包埋,可减少污染促进愈合,常用于妇产科或者泌尿科手术的小孔断端,也是后世阑尾手术的缝合方法。
  她顿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也不是我自己想的……”
  校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她拼命地想借口。
  这种,好像不能拿那个万能的从国外期刊上看见的这个理由来搪塞。
  她突然灵机一动。
  “是我以前在家时,看见一个兽医拿病猪开刀,就这么缝合。我发现这种法子比普通缝合要好,有利于伤口愈合,就学了过来,稍加改良……”
  校长深信不疑,感慨了一声:“有智慧!我等自叹不如。你也善于学习,愿从兽医那里获益,实在难得!那个兽医现在人呢?还在吗?”
  苏雪至摇头:“后来走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校长显得有点遗憾。
  外科手术发展到现在,从全世界的范围来说,应该也还处于初期探索的阶段。
  苏雪至忽然想起之前贺兰雪曾提及,说给她哥哥看病的那位德国医生也对缝合很感兴趣。
  普及后世一些经过无数的外科医生们用长期手术验证过的缝合方法,对于提高现今外科手术的术后愈合率,尽量减少感染,应该有所裨益。
  她趁机说道:“其实不止这么一种,还有一些。等什么时候有空,我整理出来,请校长过目,看是不是适合应用于手术。”
  校长显得很感兴趣,颔首:“很好。”
  他想了下,“对了,过些时候,我还要去京师参加一个万国医学研究会议。到时候,不止国内各医学院校的同仁,还有一些国外的医学教授专家也都前来参会,探讨一些当今世界最新的医学前沿问题。你可以做我助手,我带你同去,见见世面。”
  苏雪至道谢。
  校长颔首:“没事了,回吧。”
  等学生鞠躬离开后,校长想起了刚才李鸿郗附耳说的几句话。
  李鸿郗说,这个学生当初是靠着一个大人物才入的学。前段时间,大人物又通过司长发话,要学校取消此前对该生的一切优待,显然,该生开罪了对方,那人对他应该十分不满,劝最好不要忤逆,不如趁机把人开除,送走了事。
  就是这一番话,惹得他大动肝火。
  他当然知道李鸿郗指的大人物是谁。
  当初就是对方一句话,层层下达,学校加塞名额。看成绩,显然又是一个送进来混资历,将来出去了预备尸位素餐的人。
  碍于军医学校的性质,校长也只能忍。后来没想到,塞进来的学生,居然课业不错,罕见得优秀,校长终于渐渐改观,觉得可以培养,却没想到现在,对方又来了一句话,要把人给开除掉。
  这可真叫孰可忍,是不可忍,这才当众发作,公开反对。
  校长本人自然不惧得罪那个所谓的大人物,但现在静下来想一想,忽然有点替这个学生担心。
  他虽然不知道苏雪至是如何开罪对方的,但不用想,必是那个所谓大人物的错。
  人才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出众的苗子,若是因为开罪小人,日后不能安心做学问,甚至遭到打击报复,那实在是个重大损失。
  校长沉吟了片刻,拿起电话,拨给宗奉冼,找到人后,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事说了一遍。
  宗奉惊讶:“就是上次开学典礼上的那个学生?”
  校长说:“对,就是他,苏雪至。一个非常难得的医学方面人才。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了贺汉渚。倘若因此影响学业,我于心不安。这种衣冠土枭,手握兵权,没法讲理。我想来想去,求助宗老。您能否出面相帮,助学生摆脱困境,日后好安心去做学问。”
  宗奉冼奇道:“我早就听闻,贺汉渚暴戾恣睢。之前见面过后,见他言谈里,倒有几分士人风范。后来又听闻,他到任后,天城警局整顿,说要做些利民实事,我还以为他有些不同,之前是三人成虎,传言过度,原来为人当真如此不堪?”
  校长道:“沽名钓誉,古来有之!”
  宗先生摇头:“这些个武夫,个个争权夺利,变相误国殃民不说,现在竟连个青年学生也不放过了!”
  似宗、和这些学者文人,骨子里天生本就对那些人带有偏见。现在出了这个事,印象自然更差。
  二人电话里感叹几句,宗奉冼沉吟道:“过些天就是那个王孝坤的寿日,前两日,亲自打来电话,邀我出席寿宴。我当时以身体不适为由,拒了。听闻贺王相交已久,想来他会出席。既然这样,到时我不妨去吧,替学生在他面前说几句话。只要不是什么大的怨隙,想来这点面子,他应该还是会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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