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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2.祸事不单行(九八)

  杜蘅暗赞他一声聪明,笑道:“不错,我就是杜蘅。”
  “八弟怎样了?”南宫庆朝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不安地压低了声音,问:“我听说,他染了时疫,是吗?”
  杜蘅含糊地答道:“他吃了药,正睡着呢。”
  “那,我可以去看他吗?”
  杜蘅摇头,指着月洞门道:“皇上有令,所有人都得在此门前止步。妓”
  “我会很小心,不会吵到他。”南宫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此时宫人未醒,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
  “六殿下已不是孩子,应该知道时疫的危险。腴”
  南宫庆脸一垮,俊秀的脸上满满的全是失望:“二小姐能去,我为什么不行?”
  “我是大夫……”
  “你可以教我如何防范和规避危险。”南宫庆立刻截断她的话。
  杜蘅莞尔:“我是大人。”
  “也没比我大多少。”南宫庆瞥她一眼,颇不服气地小声嘀咕。
  杜蘅含着笑,半是劝谏,半是提醒:“殿下千金之躯,一人身系国家社稷安危,非到万不得已,不可以身涉险。”
  南宫庆面上微微一红,颇不自在地踢着地上碎石,瓮声瓮气地道:“没有这么重要。”
  也不知说的是他来探八皇子之事没这么严重;还是自嘲自己的身份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重要。
  杜蘅微微一笑:“六殿下之所以想探望八殿下,是为全兄弟之情。但你除了是哥哥,还是儿子。万一不幸,连六殿下也染了病,皇上会有多伤心,六殿下想过吗?若是再把病传给皇上,岂非令得天下大乱?殿下想想,究竟是手足之情重要,还是大局重要?”
  南宫庆仰着脸,望着那双漆黑灵秀,仿佛看透一切的明眸,嗫嗫地道:“可是,我很担心六弟……”
  他表情诚挚,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杜蘅心中微微感动,轻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者,方可成为人中之龙。”
  南宫庆吃惊地抬起头,眼里飞快地滑过一丝警惕之色:“什么意思?”
  杜蘅微微一笑:“不早了,六殿下是时候到上书房读书了吧?”
  “哎呀!”南宫庆一惊,抽身就走。
  “等等,”杜蘅叫住他,弯了腰低声叮嘱:“记住,不管八殿下如何,殿下都不能来看他,明白吗?”
  南宫庆默然良久,郑重地点了点头,黯然道:“明白。”
  “去吧。”杜蘅含笑目送他兔子似地蹿走。
  前世她从未了解过楚王,更不曾站在太康帝的立场,认真地审视过楚王。
  今日才知道,楚王其实也是个极聪慧的人,用心培养,假以时日,未必就不是一代明君。
  可惜的是,南宫宸比他年长十三岁,等楚王成年,南宫宸的羽翼早已丰满,声望已隆,再想撼动他的地位,甚至超越他便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前世,她一直替南宫宸不平,为何任南宫宸表现得如何优秀,始终得不到太康帝的肯定。而赵王明明庸碌无为,又刚愎自用,太康帝对其却诸多忍让。
  她也一直以为,是因为皇后势大,外戚当权,皇帝为大局着想,不得不一再退让——直到,赵王被逼谋反,兵败被诛。
  南宫宸成众望所归,群臣一至推举立燕王为储。
  然而,太康帝却以南宫宸暴虐弑兄为名,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立了名气实力远不如南宫宸的楚王为太子……
  这个结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一致感叹,太康帝年老昏聩,识人不清,决断不明了……
  彼时,太康帝六十四,身体虽然不复盛年,仍还算得健朗。
  对他这个决定,不少人猜测太康帝是不想放权,又或者是因为南宫宸势力太大,令他感觉到了威胁,才欲除之而后快……
  杜蘅心中一动,忽发奇想。
  假如,选楚王继位,是太康帝一开始就做出的决定呢?
  如果传位于楚王才是太康帝的目的,那些令群臣大惑不解,倍受争议的种种看似不近人情的行为,才有了合理的解释。
  换成她是皇帝,若想扶持幼子登基,首要做的,就是保护他安全长大,暗中积蓄实力,不能让他成为兄长的目标,过早地卷入朝堂争斗。
  接下来,就是为其扫清障碍,保驾护航。所谓的障碍,自然就是已经成年,并且实力不容小觑的几位皇子。
  这是个艰巨的任务,不止要有谋略,还得讲策略,最重要的还必需狠得下心肠。否则,一不小心,不止前功尽弃,还会养虎为患,引起反弹。
  事实上,太康帝的确是按这个思路走的。
  他一方面故意忽视楚王;另一方面,采取不立储的手段,故意在南宫宸和南宫庭之间举棋不定,令二人相互争斗,又相互制衡,谁
  也无法独大。
  换言之,南宫宸实际是太康帝手里的一颗棋子。其目的,是制造烟雾,扰乱视线,阻止皇后一派扶赵王上位。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给了梅妃二十年的盛宠,增强了南宫宸的实力,令两人势均力敌。
  与此同时,在朝堂上在赵王和燕王之间不断制造矛盾,对二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推波助澜。打的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然而,任何事都有两面性,有其利必有其弊。
  太康帝的确成功地利用南宫宸达到了抑制赵王的目的,另一方面因为他的刻意误导,至绝大部份臣子不能准确地把握皇帝的心思。
  误以为,他果然想择优立储,从而给了南宫宸坐大的机会。
  最终的结果,虽然如愿立了楚王为储君,却也迫得南宫宸铤踏上拥兵自重,逼宫夺位的不归路。
  当然,最后南宫宸是否成功,顺利登上帝位,她已无法得知。
  想来以南宫宸的手腕和智谋,又有了杜荭从她手中抢走的金钥匙相助,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然而,今生金钥匙却掌握在她的手里,如果她反过来扶持楚王,借太康帝之手来打压南宫宸,不止复仇将变得事半功倍,事情也会变得有趣得多。
  毕竟,她回到了十年前,不止清楚历史的走向,更准确地把握了帝王的心思,这就足够立于不败之地。
  而此时南宫宸羽翼未丰,不管是对政事的处理的圆滑度,还是军中的威望都不够,有待他努力摸索,积累经验和加强实力。
  在朝里,他虽有一定口碑,但不论是人脉和声望离众望所归四个字,还很遥远——从胭脂马一案,众臣心态可见一斑。
  以后,只需比照办理,不论南宫宸如何费尽心力,她都可借力打力,轻松抹杀其功劳,令其功亏一篑!
  久而久之,群臣自然不难发现蹊跷,从而准确地把握帝心,找准风向。
  任是南宫宸本领通天,亦无法力挽狂澜。
  杜蘅忽然有些幸灾乐祸,甚至隐隐开始期待日后的较量。
  南宫宸啊南宫宸,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化解重重危机,从各种围追堵截中杀出一条血路,面北称帝,成就一代霸业?
  而就在杜蘅踌躇满志,打算给予南宫宸迎头痛击的时刻,南宫宸亦度过了堪称二十一年来最离奇诡异的夜晚。
  无言大师接到他的名贴后,欣然赴约。
  南宫宸开诚布公,把困扰了他大半年的怪梦毫无隐瞒地叙述给无言,末了问:“以大师之见,此梦究竟该做何解释?”
  无言沉吟半晌,问:“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否因殿下太过思念某人,才至怪梦频生?”
  “不可能!”南宫宸断然否认:“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女人能吸引到本王的视线,更不要说是日思夜想,思之欲狂了!”
  无言想了想,又道:“亦可能是前世因果,万缘未灭,周而复始,天道轮回。”
  南宫宸愣了一下,面上表情变得十分诡异,道:“大师此说,未免太过悬乎了。前世之事,如何得入梦中?”
  “所谓前世因,今生果。”无言微微一笑,道:“人经生老病死,入六道轮回,转世投胎前时便该饮忘川水,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重新做人。然而,亦不排除有些意志十分坚定,或是心怀执念者,带着前生的记忆转世。此时,前世所经历的事情,往往会以梦境显示。”
  “若真是带着记忆转世投胎,怎会那么巧,于现实中再遇梦境中人?”南宫宸表示怀疑。
  无言很是好奇:“殿下遇着梦中人了?”
  南宫宸大窘,含糊道:“梦里,我连她的长象都未看清,光凭声音哪有这么容易遇到。”
  无言知他未曾吐实,也不戳穿,微笑道:“倘若殿下与她前尘未了,今生再遇,重续前缘亦不是不可能。”
  “无羁之谈!”南宫宸默了一默,嘴里虽然驳斥,因一句“前尘未了,重续前缘”心跳却蓦地加快了一倍。
  脑海里竟不期然地浮起一双清冷漆黑的眼睛,清澈如水,不沾一丝尘埃,却又犀利得仿佛能看入他的灵魂深处。
  杜蘅,这个清冷如冰,才气纵横,却又如谜一般的女子,前生真的与他休憩相关,是以今生才纠葛不断,频频碰撞?
  想到金蕊宴,她在宸佑宫外徘徊,莫名引得他心动,做了平素他想都不敢想象的非礼之举。虽然最后未能得逞,然而那一吻却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自此,他的目光开始有意无意地追逐起这个清冷的女子……
  他不得不承认,她已一点一滴地渗入他的生活,开始影响他的情绪。
  无言在大相国寺,见过的痴男怨女何止千万?瞧了他的神情,已知所猜不差。
  遂微微一笑:“是否有缘,贫僧不敢妄下断语。但是,殿
  下若只是想要看清梦中女子面貌,倒也不难办到。”
  南宫宸一怔,涌上狂喜:“大师有办法?”
  “殿下请贫僧前来,不就是为此事么?”无言低沉的声音,隐含调侃之意。
  南宫宸脸上一热,索性站起来冲他长揖一礼:“此事确实困扰本王多时,若大师能替本王解惑,将不甚感激!”
  “是王爷运气好。”无言笑道:“恰逢五月十五,日月合璧,五星连珠,可乘子时阴气最盛之时做法,助王爷窥梦境全貌。”
  于是,南宫宸依无言之意,在燕王府花园里设了法坛,祭了法器,摒除了所有侍卫,沐浴更衣,焚香祷告一翻后,在园中置一软榻,闭目卧于榻上,静等子时降临。
  无言则双手合十,盘腿端坐蒲团之上,口中喃喃默念偈语。
  子夜,悄然降临。
  南宫宸沉入梦境,再次躺到熟悉的简易木板床上,耳边是早已熟悉的女子的嘤嘤低泣。
  也许是因为他知道,今夜终于可以一窥梦中神秘女子的全貌,是以一反往日的焦虑,不再急于睁开眼睛,而是安静地等待着时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女子许是哭得累了,起身离开。
  他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听到了鸟儿欢快的鸣叫,和一阵细碎的瓷器碰撞发出的清脆的声音,以及陌生的男子的声音。
  这是迄今为止,梦里出现的第三个人!
  他一阵狂喜,竖起了耳朵。
  那是个极清雅,温和的男音:“阿蘅,药捣好了,该帮他换药了。”
  他一愣之后,心脏蓦地狂跳。
  阿蘅,她居然也叫阿蘅!如果是偶然,也太巧了些!
  许是哭了太久的原因,女子声音很是嘶哑,只模糊飘进来几个字句:“哥……不用……我……”
  哥?
  他微微一怔,难道外面之人是杜松?
  不对,他直觉否认。
  杜松他见过,绝没有这样一把好听如天籁之音的嗓子。
  随即哂然一笑,这是梦,他竟然把它与现实混为一谈。
  正胡思乱想,吱呀一声,门再次打开,耀眼的阳光如水般流泻进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女子被一团金光罩着,从外面踏了进来,慢慢走过来。
  近了,更近了,先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有了轮廊,慢慢清晰,原来是个身着蓝白相间,绣满花鸟的苗族衣裙的少女。
  然后,他看到的是一只青花大碗,很是粗劣,釉质很差,碗边还有一个缺口。
  接着,他闻到了浓郁的药香,看到了碗里绿糊糊的草药。
  身边微微一沉,她侧身坐到了床沿,将碗搁到枕边,随即一只微凉却散发着药香的小手伸过来,熟练地解起他的衣服,不经意间,指尖拂过他的下颌……
  他浑身一震,这触感,这香味,何其熟悉!
  他心急如焚,竭力睁大了眸子。然她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由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一截优美洁白的脖颈!
  很快,他的上衣被剥开,露出一大片小麦色的肌肤。
  他蹙眉,他的肤色一向偏白,不曾这般黑过——虽然,这种颜色看起来更健康,更有男人味,可看起来还是有点怪怪的。
  尤其是,一个陌生女人正如此娴熟而理所当然地替他宽衣解带,场景就更加诡异了!
  接下来,他看到了胸前狰狞的伤疤。
  与痊愈后那块平滑的紫色疤痕不同,此刻的它不止红肿,还泛着黄水,散发出一股近乎死亡的恶臭之气。
  耳边传来水流之声,她弯腰拧了干净的毛巾,轻柔地替他擦拭伤口。
  她擦得那么细致,那么小心,仿佛那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唯恐令它破碎。
  再然后,她开始替他换药。
  她拿起了刀子,一点一点剔除着坏死的肌肉,小心翼翼地把所有的脓液拭净,直到伤口流出淡粉色的液体才停了手。
  因是背对着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从她微微颤抖的手和不时滴落到肌肤上的温热的液体,感受到她的谨慎和小心翼翼。
  很奇怪,他很笃定她一定是个骨科高手。可是这双手,在面对这小小的创口时却颤抖了。而他居然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她害怕她的每一个举动,会带给他更多的痛苦。
  她,在心疼他。
  心,莫名地揪得生疼。
  活了二十二年,还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捧在掌心地珍爱的感觉。
  终于,漫长的换药过程总算结束。
  她开始悉悉簌簌地收拾起来,并且起身把空碗搁到桌上。
  从头到尾,竟然没有看到她的脸!
  他终于焦急起来,害怕她就此一走了之,她却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终于他看到了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脸!
  杜蘅,果然是杜蘅!
  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
  然而,她又不同于他所认识的杜蘅。他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明明是一模一样的五官,却绝不是同一个人。
  她怯生生地凝视着他,大大的眼里盈满泪珠。
  他豁然而醒。
  对了,是眼神!
  梦里的她眼波很温柔,带着点羞涩和怯意,全不似他熟悉的那个清冷淡漠,时刻含着冰凉警惕,拒人千里的杜蘅。
  她说:“你睡了十七天,不觉得腻么?”
  “你说过,等战事一了,要带我去看江南烟雨,十里荷花。你,可不能食言……”
  “润卿,我好害怕,你快快醒来……”
  “阿蘅!”南宫宸惊惧莫名,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
  无言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血雾,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南宫宸直挺挺地坐在软榻上,面白如纸,汗出如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她居然叫他润卿!
  “王爷~”陈泰急急奔过来,顾不得倒在地上的无言,先去扶软榻上的南宫宸:“你没事吧?”
  南宫宸睁着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怎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不懂得转世轮回,可他知道,如果是前世和今生,绝不可能两个人都拥有相同的相貌,甚至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其中,一定有某种他不知道的理由!
  可以确定的是,他与杜蘅的相遇,绝对不是偶然!
  这也解释了,她为什么能如此自然而亲昵地脱口唤出他的字!
  为什么每次见到她,都能感觉到由她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敌意和冷漠。而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向她靠近!
  不,不不,她一定知道些什么!不能在这里瞎猜,必须找她!
  南宫宸猛地一跃而起,闪电似地蹿了出去,消失在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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