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一念空折柳
我遇见叶裳是在冬日,南越四王子带着王妃前来朝贡,于我院子后面的戏楼看戏,我坐在屋里煮刚刚得来的好茶,便听到了敲门声。
叶裳穿了件白色大氅,手中握着暖炉,端庄大方。
她对着我说:“虽身居别处却早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我一顿,将她让进屋子里,问:“姑娘是?所求何事?”
叶裳似乎怔愣了一瞬随后道:“后面看戏的便是我夫君,我来求先生一会替我捎句话。”
我一顿问道:“为何是我?”
她笑了笑:“姑娘是个生意人,做生意至今口碑甚好,应当不会胡说。”
我顿了顿言:“你大抵是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
叶裳点了点头:“我是信任先生的,不过也算是无人可托,来试试运气了。”
我给她递了杯茶:“我尽力而为。”
叶裳点了点头道了谢,随后说:“其实,我本是大宛人。”
一
大宛三十年,徭役繁重,灾害多发,当朝王上大兴土木,苛税重刑,民不聊生。
老将军裴俊因王上听信谗言将要下狱被诛,边疆将士听闻此言皆是不满,于某日晨起率兵逼宫。
皇帝被诛,王室逐一斩杀,不留一人。裴老将军被狱中救出,推举为新王,改国号大顺,其嫡子裴子敬被封为太子。之后免税一年,休养生息,边疆粮草供应充足,奖罚分明,将士士气渐盛,战事多捷,边疆渐安。
百姓和乐,家国安定,便是一片赞扬之声。
而叶裳再见裴子敬是在章柳楼。
叶裳抱着琴上场的时候,嘈乱的楼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她抱着琴缓缓坐下,淡绿色的面纱随着动作摇摇晃晃,座下众人皆是一脸期待。
章柳楼里新来的女子琴艺了得,身形迷人,常以面纱示人,人多好奇,大多来观。
叶裳将琴搁置好,手指轻动,只是不巧,只一下便断了弦,断弦是为不详,底下便是一片唏嘘。
叶裳怔愣之后便起了身轻声道:“既是无法抚琴,便清歌一曲,算是给诸君赔罪,望见谅。”
声如脆珠,歌音惶惶,一不小心众人便都入了情境,叶裳朱唇张合,吐出的便是人人皆知的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记否?纵使新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余音绕梁,衣袂轻扬,楼上便有人鼓了掌。
楼上之人一身明黄绸缎沿着红阶缓缓而下,叶裳看着他微微笑,随后跪地行礼。
章柳楼前几日被太子订下,用来宴请几位多年不见挚友,因而,叶裳于此见到裴子敬,便是早些就预料到的。
来人缓身蹲下,良久,挑开她脸上的面纱,叶裳下意识地反抗却反而被推到了人前。座下皆是一晌震惊,随后便是唏嘘叹息。
面纱底下原本白皙的脸上突兀地蛰伏着一条丑陋的疤,从眼角延长至唇角,配着叶裳微微惊俱的脸,乍一看让人觉得可怖。
只这一瞬,座中众人便走了大半,其他皆是摇头惋惜,搂着怀里的人儿,上了雅间。
裴子敬看着叶裳,许久道:“怎么?还没死?命倒是硬。”
叶裳微微愣了愣道:“我等的少年还未来,我怎舍得死去。”
裴子敬捏着她的下巴,白皙的下巴顿时一片殷红,裴子敬恨恨地道:“阿玉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叶裳怔愣地看着面前的人,险些忘了,他原本就是恨她的呀。
仿佛又是那年兵变,那个少年临阶而立,长戟指着她的脖颈:“叶裳,你真该死。”时光一晃,又是如今,他看着她问她,你怎么还没死?
叶裳笑了笑道:“阿玉身子太弱,常年病痛缠身,去了许是好事。”
语毕,便迎来预料之中的巴掌,只是叶裳真的不曾想要故意激怒他,她只是想,阿玉若是离了病痛,怕是幸福的。裴子敬几乎是拎着叶裳上的楼,一夜凌乱,不曾怜惜,也不会怜惜,叶裳一夜未睡,看着凌乱的床榻,看着面前拧眉睡着的俊颜直到天边露白。
她想,这样的机会,她如今怕是得一次便少一次了。
二
天将亮的时候,叶裳堪堪入了眠,再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裴子敬仍未走,坐在桌前品茶,手指将茶杯捏得咯吱响。
叶裳起身收拾,良久,不安地问:“太子今日不用早朝?”
裴子敬低头看着手中的茶,良久才道:“你有过多少男人?”
叶裳愣了愣言:“许是十几,又或是几十,风尘中人,哪记得这些。太子还是早日回宫,处理正事要紧。”
裴子敬冷笑:“今日休沐,轮不到你来操心,你倒是真把自己当作了这残花败柳。”
叶裳未搭话,径自梳妆,莫名想起从前有人点她陪酒,不曾嫌弃她的容貌,为她写了句诗,描眉点唇抹胭脂,绿纱轻掩画中人。
她想,若是哪日,子敬也能如此对她,抛却恩怨,那该多好。
妆容较为简单,叶裳收拾完后,躬身行礼欲走,想着裴子敬怕是要为难她的,却不想,裴子敬竟是端看了她半晌,随后挥了挥手。
白日楼里客人较少,叶裳素手修琴,琴弦萧瑟,泠泠散音流出,叶裳就突然想起了初见裴子敬的光景。
大宛二十年,叶裳六岁,是大宛王上的幺女,因母妃受宠备受王上呵护,视为掌上明珠,小小年纪受封,赐号永乐。
叶裳第一次见裴子敬的时候还是正受宠的公主,恃宠而骄,顽劣蛮横。那时候的裴子敬刚刚十岁,面容尚未长开,恰巧那几日学骑射摔了脸,因而脸上生了几处疤。
叶裳窝在奶娘怀里看见跟着裴将军进宫的裴子敬的时候,指着裴子敬的脸脱口而出:“你真丑。”
裴子敬怔愣了半晌,才猛然醒悟跪地行礼,哭笑不得。叶裳便从奶娘怀里跳脱出来,跑到裴子敬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将自己挂起来,嘴里喃喃:“你好丑哦,可是我很喜欢你,因为你香喷喷的。”
裴子敬出乎意料地闹了个大红脸,僵着身子感受着身上的软绵绵,只是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叶裳便看着他,得寸进尺地在他怀里乱蹭。
那时都是懵懂少年,哪懂得死生契阔,世事无常,只是一眼便倾了心。之后的日子也过得坦然舒心,裴子敬时常进宫前来陪她,两小无猜,情愫暗生。
叶裳想至此处嘴角轻轻弯起,那个懵懂安然的少年就那样陪着她,甚至当初皇兄篡位杀了父皇,所有的人都不敢接触她的时候,那个少年,坚定凛然地站在她身边告诉她:“天涯海角,子敬永远护着阿裳。”
一句戏言,她记了后半生,那个叫做裴子敬的少年却堪堪记了一瞬。
再回过神时,琴已大致修好,叶裳起身抱着琴落座。经昨日一闹,现下前来观她容貌的人寥寥无几,好在当初她喜琴,轻轻松松便练了一手好琴艺。
只是一曲未毕,便有人身着艳红华服款款而来,引得众人瞩目,叶裳顿了一顿,随后接着弹完那曲。
曲子弹完,便有小厮前来寻她,说是楼里来了贵客,让她好生招待,莫要惹了来人不快,否则届时若说灭了满楼,怕也是也无不可。
叶裳笑笑,当初年少轻狂的她也以为整个天下都是她的,世间何人她想伤害便可伤害,但是只阿玉一例,便让她觉得,她不过也是沧海一粟,犯了错也得用自身所在乎的来承担。
叶裳进了屋子,俯身行了礼,便径自坐下倒酒。来人并未说话,只是端看了她良久,随后抬手掀了她的面纱。
随后略微顿了顿言:“太子既是昨晚要了你,便跟我回府上吧,太子府人丁稀少,子嗣尚无,望你能添上一二,绵延香火。”
叶裳顿了顿才起身跪地行礼道:“原是太子妃,劳烦太子妃跑这一趟,叶裳自是听凭太子妃安排。”
来人低头啜了口茶,转眼望向窗外,喃喃笑道:“他寻了许久,原是寻你这毁了容的风尘女子,呵,倒真是出乎意料。”
三
叶裳入东宫的那日天有微雨,清仙立在门外送她,笑着道,若是哪日失了宠,来这里,姐姐接济你。
叶裳笑着回抱了她,轻轻地说保重。
轿子小而华丽,她坐在里面昏昏欲睡,便突然记起了第一次见清仙的情景,转身一晃竟也三年了。楼里她们相互扶持,坏了规矩一起受罚,得了赏赐一起分享。
叶裳忽然就有些难过,她慌乱地喊停了轿子下了轿,转身便跑回了楼,清仙还在楼口立着,面容有些恍惚。叶裳抱住她道:“阿仙,等我回来看你,要保重。”
清仙拍了拍她的肩,示意自己晓得了,叶裳方才一步一步缓缓离去。世间原就有这种不是姐妹却胜似姐妹的人,况且如今,离了清仙,叶裳确实不晓得自己还有谁可以依靠。
太子妃是当朝太傅之女,名曰傅悦,端庄有礼,雅致华贵。她迎了叶裳进府,安置了她住下,随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华灯初上,叶裳便又见到了裴子敬,他形容憔悴,略显疲态,看着她淡淡轻笑:“你倒也是厉害,太子妃都买通了?”
叶裳不言语,只是轻轻上前欲为他脱掉外衣,却被他抓住手腕往外拖去,叶裳踉跄地跟着裴子敬的脚步,心微微疼。
叶裳看到阿玉的灵位的时候,心里揪痛了一下,她猛然想到,裴子玉发丧的那天,整个舜雁城皆是一片雪白,亮晃晃的冷到了人的心里。那时候的阿玉已经身为公主,金枝玉叶,葬礼自是厚重,全国服丧,她站在人群里,却不能上前一步。
裴子玉是裴子敬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温婉大方,可人如玉,又善舞善画,是舜雁城难得的才女,只是天意弄人,裴子玉在十二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从此缠绵病榻多年,而裴子玉的这场病痛便是拜她所赐。
叶裳与裴子玉同岁,裴子敬比她们二人大两岁,幼时裴子敬疼裴子玉,对裴子玉有求必应,时常带她出玩,捧在掌心。当时的裴子敬因疼裴子玉而在京城出名,百姓众口纷纷,言裴家长子不顾伦理,怕是对自家妹妹起了邪心。
那个时候的叶裳,刚刚遭遇了皇兄兵变,父皇被杀,其他兄妹各个身首异处,而她和母妃,因为在皇兄小时候对他偶施恩泽而得以活命,尽管叶裳知道,那不过举手之劳。
皇兄念恩,说他小时候不曾受重视,叶裳与她母妃的一抹温情,贯穿了他的整个幼年,如今便以此为报,故而新皇不撤她的封号,待与从前一般。
只是,无论如何却都是不一样了,她再也无法见到视她如命的父皇,整个人变得乖张而患得患失。因而,那个时候,裴子敬说他会一直陪着她的时候,叶裳以为,裴子敬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
叶裳初见裴子玉的时候,三月樱花开得正艳,春风尚寒,裴子玉与她皆着一身白衣,她穿着玲珑贵气,不似常人。裴子玉穿着却是,飘然若仙,竟似仙人。
裴子敬帮裴子玉拉了拉披风,方才携着裴子玉跪拜她,眼中全是温柔宠溺,只那一瞬便让叶裳心冷颤颤。
过惯了有恃无恐的公主哪晓得龙有逆鳞的道理,于是她随意挑了裴子玉的错处,罚她长跪。
裴子敬欲求情,她只淡淡道:“若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便杀了她,你掂量掂量自个身份。”
裴子敬一言不发立于她身侧,指甲陷进肉里,眼中全是伤痛。有一瞬,叶裳甚至想,或许民间传的都是真的。
四
裴子玉因那一跪落下病根,那时候的叶裳并不知晓裴子玉本就身子虚弱,她只是想不能让她抢走她的子敬。可是,裴子玉却因为这一跪,新病旧伤一并发作,若不是救治及时,怕真会要了她的命。
打那时候起,裴子敬对她便不复从前了,再不会为她添衣加饭,不会为她教画写诗,对她永远毕恭毕敬,再也寻不回从前的滟滟柔情。
叶裳只觉得她的裴子敬长大了,他开始慢慢长高,容貌愈发英俊,善诗善词,又颇具将才,不久便被皇兄委以重任。
只是,从裴子玉的事件后,叶裳便已然知晓,她的裴子敬,再也不是当初抱着她软绵绵的身体就会红了脸的裴子敬,再也不是为了护着她与王权为敌的少年了。
于是四年后,裴子敬随着他爹起兵造反,拿着长戟指着她说:“叶裳,你真该死。”的时候,是在叶裳意料之中的。
只是叶裳不死心地问他:“此话怎讲?裴少将,叶裳自问对你不薄,况且……”
叶裳说到最后没了音,裴子敬捏紧了手里的长戟:“子玉何曾惹到过你,你真是娇生惯养,无德无礼。”
叶裳看着裴子敬充满恨意的眼神,突然就想笑,那个她用尽岁月去喜欢的人原是这般想她。
叶裳还未答话,裴子敬便忽然放下了长戟,仰着脸喃喃道:“可为什么,你如此无德无礼,我却还是喜欢你,下不了手杀你。”
叶裳对着这句话愣了半晌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你何苦编了谎话骗我,你心中子玉更重,我知道的。”
裴子敬看着她笑了笑,随后举起长戟划过她的脸:“子玉小时候救过我的命,这道伤,你我从此两清,下次再见,生死永别。”
叶裳永远记得,她的子敬最后给她的东西,便是一句我喜欢你,和这一道疤。
从前裴子敬稚嫩的脸,如今和眼前这个棱角分明的脸重合,一样的满怀恨意和愤怒,只是,终究还是不一样了,如今的这张脸上,除了这些,还有伤痛。
叶裳情不自禁地抬手想要摸摸裴子敬的眼睛,她想说,别这样看她了,她知道错了,她真的怕了。
可是裴子敬转手拉着她的手往前推搡,她狼狈地跪倒在裴子玉的灵位前。叶裳抬头看着放在高处的灵牌,仿佛还能回忆起初见裴子玉时堪称惊艳的场景,只是如今,唯剩一抹孤魂。叶裳想,当初自己怎么那么坏呢,裴子敬的救命恩人,让她因为自己的患得患失而送至了黄泉。
裴子敬冷笑道:“我说了,你我再见,生离死别,你倒是胆大,亲自送上门来。”
叶裳转身抬头看他:“我便是来与你告别,人世盛欢,没了父皇母妃,没了子敬,叶裳已无可恋,我来见你,便是还债的。”
裴子敬哼声笑了笑,随后瘫坐在一旁,不言语,顿了良久,叶裳方才发觉,那个威严狠戾的一国储君,早已不动声色地泪流满面。
叶裳顿时有些慌神,她挪至他跟前,伸手掩他的眼泪,低声道:“子敬,你不要难过。”
那个叫裴子敬的人,突然定着眼睛看着她道:“我下不了手杀你,满意了?满意了就滚。”
叶裳笑了笑,上前抱住他:“如今,我已为殿下侍妾,殿下要让我滚去哪里?”此话一出,叶裳也是微微震惊,除却懵懂不知事的那几年,叶裳已经许久未曾在裴子敬跟前玩笑撒娇了,现下,却是恍然如梦。
裴子敬冷哼着道:“我不曾承认,你便就不是我的人,我嫌脏。”
叶裳就那样怔怔地愣在那里忘了动,裴子敬起身离开的时候道:“你未曾为阿玉守灵,之后七日,每日前来跪拜。”
叶裳微微颔首,表示知晓,心里却是干涩涩的疼,她千方百计活了下来,就为与他再见,如今,他却是嫌弃她了,果真呢,世事无常。
凄冷萧瑟的夜里,叶裳突然就想起了从前日日唱的那首曲子,曲名叫作章台柳。
章台柳,章台柳。往昔青青今记否?
纵使新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是,她便似这旧柳,攀折于他人,裴子敬便嫌弃了。
五
叶裳守完灵后,在榻上躺了近半月,膝盖间全是青紫,毕竟曾经金枝欲叶,养尊处优,哪怕叶裳在曾经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也未被如此对待过。从前都是皮肉之伤,而这明着祭拜暗地里的罚跪却让病痛绵延至骨肉,伤心伤肺。
裴子敬在这期间从未来看过,叶裳仿如被闲置在东宫的一名弃妾,无人来寻,无人来问,即便是太子妃,也再未来。
时光恍惚,叶裳闲散悠悠地在东宫已经待了三个月,以至于她熟悉了她院子里所有的景,听惯了院子里丫头说的闲七杂八,渐渐地便也慢慢闲下了心。
章柳楼里的小厮来的时候,叶裳正在为院子里的芍药施肥,来人的话使得她一惊,手中的东西便直直掉了下去。
叶裳再见到裴子敬,是在裴子敬的书房。裴子敬正在与三王爷裴子义对弈,她慌乱地闯到书房门前,却被侍卫拦住进不去,她没了办法便在门外喊裴子敬的名字,裴子敬皱着眉头略显怒气地出来的时候,叶裳有一瞬间想扑到他怀里哭,可是她不能。
叶裳稳了稳心神,缓缓跪下:“妾身昔日好友今日身亡,望太子准许妾身出府送行。”
裴子敬顿了顿俯下身低声道:“不准,我怕给太子府染了晦气,况且,你哪配有知交友人。”
叶裳怔愣地看着裴子敬,原来那个眉眼暖光的人早已不在,原来,裴子敬竟是如此恨她。叶裳闭上眼缓缓磕了头,转身欲走,却被三王爷裴子义抓住,他略显欣喜地拉着她对裴子敬道:“皇兄,你把她送我吧?她的眼睛与裳姐姐真像。”
裴子敬似是僵了僵,随后道:“毁了样貌的风尘女子,你要她作甚?父皇届时自会帮你挑好的。”
叶裳看着眼前的裴子义,想起她离开前,裴子义才十三岁,偶尔也会拉着她撒娇,如今已经长成凛凛少年了。
裴子义似是并不怕裴子敬,一门心思的非要叶裳不可,最后裴子敬发了怒,裴子义才不得已恼怒地离开。
叶裳回到院子的时候,夕阳染着门前的芍药,半浅半深,她想起清仙,便不自觉地掉了眼泪。章柳楼的小厮说,清仙姐姐不晓得是怎么了,那几日突然不见人,随后在章柳楼里跳了一曲,跳完舞的当夜一杯毒酒下肚,香消玉殒。
叶裳记得,清仙当初是特别喜欢一个人的,就像她喜欢子敬一样,可是那个人娶了别人,那个人说她是风尘女子,那个人不要她。叶裳也知道,那天夜里,是清仙心上人的洞房花烛夜。
爱而不得,最伤人,只是她的子敬还活着,她舍不得去死。
叶裳摆了香烛祭奠清仙,浊酒相敬,杯酒连连下肚,身旁便有人突然捉住她的手,叶裳转头忽然觉得有些恍惚,笑了笑道:“子敬,你看,有两个月亮。”
身旁的人叹了口气抱住她,抬手擦她不经意间流出的眼泪,手指划过伤疤问她:“疼吗?”
叶裳摇头:“不疼,就是难受,清仙死了,她死了。”叶裳说完便号啕大哭,身边的人看着她,不言语,只伸手揽她入怀,缓缓拍着她的背。
六
叶裳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长而温暖,让她不想清醒。她起身欲梳妆,便瞧见裴子敬坐在外间的桌旁,手指摩擦着杯沿,不知道在想什么。
叶裳愣了许久方才缓身行礼,裴子敬转身看她,眉宇间不再有从前的狠戾,只淡淡道:“收拾收拾,随我进宫。”
叶裳顿了顿,随后着衣梳妆,裴子敬便在一旁看着她,眉描到最后的时候,裴子敬突然起身要过她手中的眉笔,为她轻轻描眉,他说:“阿裳,从前我以为我会为你描一辈子眉的,只是,被你自己毁了。”
叶裳喊他:“子敬,对不起。”
裴子敬放下手中眉笔,负手而立:“幼时我因贪玩犯了错,按照当时的家法,家中男子若是犯了此错是要打断腿的,女子便会稍轻一些。当时娘亲为了保我想尽了办法,后来是子玉说要代我受过,左右她是女孩,不会有太大惩罚。可父皇当时差点要了她的命,她被罚冬日跪地半月,第十日的时候晕了过去,父皇方才放过她,寒气入骨,她从此落下病根。只不过,父皇当时怕旁人笑话,便不曾有人知道这消息。而你,却因小事让她跪地多时以至于病痛加深,最后终究熬不过,撒手人寰。”
叶裳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笑了,叶裳啊,你与子敬走到今日,全是作茧自缚,活该如此啊。叶裳抬头看她:“子敬,你看,我平生就做了这一件错事,便丢失了你。你说,如果我以后多做好事,你会不会回来?”
裴子敬看着她良久道:“柳已攀折他人手,不念伊来不念酒。”
这十四字轻飘飘地贯穿了叶裳的后半生,她终于明白,她的子敬永远不会回来了。
叶裳随着裴子敬进宫,王上盯着她看了许久,随后,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他们二人。
王上缓缓走进她,端详了许久,突然笑道:“丫头,朕就说子义怎会为了女人与他哥哥对抗,原是你。”
叶裳抬头看着王上笑道:“裴将军,不,王上依旧从前样貌,愈发威严了呢。”
王上叹了口气:“怎比得上你父皇,若不是你皇兄弑父篡位,又对我赶尽杀绝,我也不会登上大位,而你父皇会将国家治理得更好,难为我这把老骨头,你父皇可是千古难遇的明君呐,可惜了。”
叶裳笑笑,并未答话,反问道:“王上这是打算将我许配给子义吗?”
王上良久摇头道:“你身份特殊,许给子义若是有心人有心为难你,怕会招致杀身之祸。不许给子义又怕他闹,索性收你为义女,封为郡主,他国若有合适的人,你便去和亲,如此对大顺,对你都好。”
叶裳跪地行礼谢恩,她是一个懂得满足的人,她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
七
叶裳受封了之后便再未出过门,裴子义到底为人子为人臣,他父皇决定的事即使他再不愿也不能说不,于是这事便就压了过去,她安安静静地住进了她的府邸。
大顺三十五年,大宣挥军南下欲吞并南越,南越不敌求兵于大顺,为保两国关系平和,求大顺公主前去和亲,以示两国友好。
叶裳前去和亲的那天,杨柳青青,天高风淡,她站在城楼前,便就想起裴子敬最后跟她说的那句话,不念伊来不念酒,呵,裴子敬,那便此地一别,来生再见。
叶裳到南越的时候,恰遇风雨,她要嫁的是南越的四王爷,她到王府的时候,门口四王爷迎她。
四王爷一身红衣穿得俊朗凛冽,只是神情有些落寞,看到她的时候眼里闪过无奈与愧疚。
亲礼一路顺利,夜间雨声滴滴,她听见凌乱的脚步声,随后便被掀了盖头,她看着眼前的人有一瞬间的惊异,随后笑着问:“姑娘找谁?”
面前的女子约摸十五六岁,一张小脸泪痕满布,看着她眼里全是气愤与难过。
她笑了笑:“传说四王爷有个小跟班,是你?”
面前姑娘吸了吸鼻子:“你才小跟班,别以为你嫁给她就可以和他在一起了,他是我的。”
叶裳笑笑说:“嗯,是你的。”
姑娘诧异地看她,她突然就想起自己十六岁的样子,她笑了笑道:“因为,我也有心上人呐,不会同你抢。”
叶裳同二人将话说了清楚,便无了嫌隙,小姑娘名叫薛秋,爱笑爱闹,很快便与她成了朋友,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只是大顺却因借兵南越而让北方蛮夷钻了空子,不久大顺边疆失守,太子裴子敬为立军威,挂帅出兵,带领三万将士赶赴边疆。
一月后,收复失地,随后与敌方僵持不下各不退让。
僵持一月之后,主将裴子敬带领随身侍卫失踪,将士搜寻多日不曾找到。
当天夜里,南越四王爷府有刺客潜入,一身军装,威风凛凛,院中侍卫暗卫不知是何人,欲留活口,奈何刺客反抗厉害,众人便下了杀手,飞箭流失,来人便负了伤。
叶裳与薛秋以及四王爷一并赶来的时候,来人已被制服,胸口脓血流出,望着她们来的方向,眼神略有迷离。
叶裳看清来人的脸后有一瞬间的惊诧,眼泪便不自觉地倏忽而下。四王爷瞧见她的样子,让侍人停了手,随后搂着薛秋差人寻了大夫。
叶裳抖着身子缓缓挪到裴子敬跟前,她弯下身想要抱他,却无从下手,只能颤着声音喊:“子……子敬。”
裴子敬看着她,似是想笑,看见她满脸泪痕,便忘记了笑,抬手为她抹泪。
叶裳抓住裴子敬的手:“你不要死啊,我们未曾相守一日,你划花我的脸,你害我远嫁于此,你欠我这么多,你不能死。”
裴子敬弯了弯唇角,叹了口气:“笨……阿裳啊,你可知这许多年,我有多想你。”
叶裳笑了笑俯身亲他的唇:“原来,你还是爱我的。”
裴子敬笑:“恨……还恨着,只是……发现……不止是恨……”
裴子敬尚未说完,四王爷便带着大夫来了,随后查看救治,薛秋看着叶裳恍然失神的脸便知,叶裳爱他深入骨髓。
裴子敬胸口中箭,虽不致命,却也大伤元气,大夫救治了一夜,叶裳便守了一夜,一言不发,不知想什么。
裴子敬被救,随后留在王府养伤,二人不提从前,不计仇怨,单单相别多年的情深恋人。叶裳后来想,裴子敬养伤的那段日子怕是她于这一世中最最美好的日子,可是,她以为的漫漫岁月细想起来也不过南柯一梦。
裴子敬离开边疆,兵将无首,军心涣散,大顺连连失守,大顺江山岌岌可危。
裴子敬离开的那日,南越的粉槐开得正好,她于花树下为他送别,裴子敬抬手摘花,随后揽她入怀,随手将花递与她,神色温柔,眉眼含笑道:“阿裳,这辈子不曾好好爱,下辈子便不要遇了,这样不会痛。”
叶裳把玩着手中的花轻轻点头,看着那人驾着大马遥遥不见。
她轻轻将花插入发间,便想起那日她与子敬于花径散步,子敬侧头看她的侧脸,良久道:“当初本是想着划花你的脸便没人认得你,这样更容易活命,却不曾想,让你受尽人间白眼。”
叶裳愣神过后,看着裴子敬笑,直到裴子敬略微不好意思别过脸,她才缓声道:“你怎会寻来于此?”
裴子敬叹气:“疆场生死不计,马革裹尸还。前些日子受了伤,昏迷了些许日子,做了很长的梦,梦中全是从前。我想着,若是我疆场不能生还,你怕是要难过的,我来告诉你,不要难过。”
叶裳走上前抱住他道:“你说如果我没有伤害阿玉,我们是不是就不是这样了。”
裴子敬摇头:“我因阿玉恨你不过数十光景,后来想爱却不能,你身份特殊,而我不足以保护你,只是你的性子,宁为玉碎,我不敢让你知道。”
叶裳抓住他的手,十指紧握,仿如便是一生。裴子敬揽了揽她的肩:“我与你说这许多,不过希望你晓得,我是喜欢你的,你要带着这份喜欢,活得长长久久,喜乐安稳。”
叶裳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笑着喃喃,原来,她爱的那个少年啊,从来都是喜欢她的。
尾
叶裳将故事讲完的时候,已经深夜。期间因为她情绪一直非常低落,我便没有打扰,只静静听,偶尔给她添些茶水。
外头风寒雪重,我便留了她一个晚上,她说她刚刚得知裴子敬亡故的消息,想去送他一程。只是他不好跟四王爷说,突然走掉又怕王爷城中搜捕出不了城,所以她来寻我,一来可以拖延时间,二来,让我同王爷捎句话。
叶裳的侍婢去同王爷回话,说王妃与我相见恨晚,三日后去宫里寻他,王爷过来嘱咐了几句也没生疑,便回了宫。
叶裳在第二天的夜里赶着风雪去了边疆,找那个纠缠了一辈子的人。
南越四王爷来寻我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似乎没有特别压抑,倒是听说叶裳给他留了话的时候,露出了一丝惊讶。
叶裳说:“她深知王爷和她都是身不由己,且各有所爱,因而即便对不住王爷,她也希望王爷能够成全。”
南越四王爷看了我一眼,许久没有说话,很久才招了侍从进来道:“去派两个人跟着王妃,护她周全。”
侍人领命而去,王爷看了我一眼道了句:“先生珍重。”便回了宫,不久后回了南越。
叶裳其实也算得上自食其果,只是到底没有人能责怪爱慕,她也不过是爱着一个人罢了。
春意朦胧时,我去茶楼听书,说书先生提到大宛国史时这样说:
大顺三十五年冬,太子裴子敬带领小队人马偷袭敌营,不慎暴露行踪,落入敌军圈套,带领部下拼死突围,未果,后身中流矢而死。
次年春,南越四王妃身患重疾,不治而亡。
他们到底,还是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