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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对面山上的影子

  三月末的草原还下着漫天大雪。我们的越野车顶着厚厚的雪絮,我和亦风穿着城市早春的短袖T恤,来到了泽仁家的源牧上。泽仁夫妇出门相迎。
  仁增旺姆一脸惊讶:“你们上次说要去狼山上的小房子住,我还以为你们开玩笑!现在离雪化还有两个多月,那屋子结着冰呢!我们草原人住着都冻得受不了,你们还真去啊!”
  一开车门,冻风就把车里的暖气掏空了。亦风打了个寒战,摩擦着光胳膊取暖。“放心,我们领教过。”说着,他跳下车,从塞得满满当当的后备厢里拽了两件羽绒服,扔一件给我,自己边穿边说,“今天雪太大,车不敢开上山,明天雪停了得想办法把这一车东西都弄上山,搬进小屋子去。”
  “行!你俩今天先在我源牧住下。”泽仁绕着越野车转了一圈估计行李多少,“明天我和儿子牵两匹马来帮你们驮。”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把车开出院子,等着泽仁父子过来一起进山。
  没多久,一个小男孩牵着一匹马走了过来,用藏式汉语问:“你是亦风?你是李微漪?”
  “哦呀!”(是啊)我俩点头愣神儿。
  “我叫萝卜,是来帮你们搬家的,走吧。”
  “萝卜?……你几岁了?”
  “五岁。”
  我傻了,泽仁说今天叫儿子一起来帮我们搬家,不会是这小萝卜头吧?
  “走啊!”孩子用小手拽着亦风的衣角。
  亦风低头一看,那小鬼鼻涕都快流到嘴边了,亦风掏出纸巾,说:“我帮你擦擦吧。”
  萝卜一吸气,收涕入鼻:“没了。你不去吗?得南旦安稳囧勿(那我就先走啰)。”
  这五岁小孩还不到马肚子高,亦风只当他在开玩笑,谁知萝卜当真牵马走了。
  萝卜把马拽到牛粪堆边,自己站到粪堆上,往马背上一扑,揪着鬃毛就爬到了马背上,那马连鞍子都没有。萝卜一踢马肚子,“嘚嘚嘚”就往山里跑。
  没大人跟着,这还得了,亦风急忙追赶:“土豆!不是……萝卜,站住!危险!”
  “没事。”泽仁来了,“这娃四岁就会骑马,不用担心,他还自个儿骑到扎西牧场去玩过。”
  从这里到扎西牧场可是翻山涉水啊,草原散养的孩子果然粗放。一排乌鸦从我俩脑海里呱呱飞过……我们不约而同地回想自己五岁的时候都在干啥。
  “你儿子真牛!”
  “哈哈,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外甥,这才是我儿子贡嘎。”泽仁笑着指了指身后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吧,咱们出发。”
  亦风把车开到山脚,卸装备。萝卜早就在山下笑嘻嘻地等着了。
  贡嘎把行李捆在马上,萝卜人小身轻不占马背,轻松策马便驮着行李上山了,反倒比泽仁牵马上山来得快。我在小屋把行李暂时理顺码放。仁增旺姆则忙着在山上捡牛粪,准备生火。
  两匹马上山下山几十趟,到太阳快落山时总算把所有东西都搬进了小房子。
  我、亦风和泽仁父子坐在行李上休息啃干粮,仁增旺姆屋里屋外地忙活。
  聊天中,我们才知道,泽仁的外甥萝卜的名字写作“诺布”,他还没上学,会的汉语不多,但是他热情活泼,表达欲.望特别强,他听说我们要搬家,自己就来帮忙了。我依然喊他“萝卜”。小家伙以貌取人管我叫阿姨,看见亦风满脸花白胡子楂就管他叫爷爷,泽仁一脚踢在萝卜屁股蛋儿上:“这是舅舅的兄弟,你该叫叔叔!”小鬼依言改了称呼,不过更多的时候还是“亦风、微漪”地直呼我们的名字。藏族人没有姓氏,只有名字,出生后活佛为他们起名。他们没那么多称谓规矩,除了直系亲属用敬称之外,兄弟姐妹叔伯朋友间都直接叫名字,或许是亲属太多算不过来的缘故吧。
  泽仁的儿子贡嘎一得空休息就掏出手机玩游戏,话也顾不上说。他的手机很时髦,里面还录有一些草原歌手的小视频,藏族人能歌善舞,年轻人都喜欢拍下他们弹唱的视频留着慢慢回味。亦风取出摄像机招呼贡嘎:“你瞧瞧这个,用摄像机拍出来的镜头更漂亮,以后我教你用,你就可以给姑娘们拍MTV了。”
  贡嘎一听来了兴趣,凑过脑袋来看摄像机的液晶显示屏。
  “这个还能看得很远哦。”亦风说着又拉长焦距套住对面山头上的经幡,连经幡上的文字都能隐约瞧见。
  “牛×!”贡嘎一高兴脱口而出。我一愣,他还知道这词儿?
  泽仁脸一沉:“瞎说什么,好的不学,那可是经幡!”说着双手合十,在额头一靠,替他儿子的失言谢罪。贡嘎吐了吐舌头,悄悄玩摄像机,不敢再乱说。
  泽仁跟我小声聊起他这个儿子。“贡嘎嫌草原闷得慌,自己偷偷跑到大邑去玩儿了半年,也不跟家里联系,前些日子,我才把他抓回家。”说到这里他笑了,“年轻人都喜欢去外面开眼界,他们喜欢大城市,不想在草原待。”
  萝卜啃着压缩饼干直夸:“太好吃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儿。”亦风笑着抓了几块塞进萝卜衣兜里,又好像在嘀咕给自己听,“吃上几个月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我找出几套新头灯送给仁增旺姆,又给她示范开启和充电方法。
  “这东西太方便了!”仁增旺姆珍惜地关上开关,生怕浪费了一点电,虽然草原上的电都来自于每家每户的太阳能板,但牧民依然很节约能源。
  “还有呢,”我搬出一箱石蜡,“你们以后用这个引火,比汽油安全,而且耐烧,一会儿你试试。”
  “好。”仁增旺姆把头灯揣进怀里,出门捡牛粪准备生火烧水。
  泽仁看着满屋稀奇玩意儿:“你们这是一个太空站啊,这么简陋的小房子,放这么多东西,连门锁都没有,要不我给你们找一条狗守着吧,我亲戚家正好有只小藏.狗要送人,虽然才两个多月大,但已经能看家了。”
  我一阵高兴,我本来就喜欢狗,在这草原上有只忠狗做伴,既安全又可慰藉孤独。我正想答应突然又伤感起来:“还是算了吧,我不知道这次会在草原住多久,也许过两三个月,找到格林我们就会离开了,现在一个格林都叫我牵肠挂肚了,再养一只狗,我怕走出草原的时候又舍不得他,城市是不能养猛犬的。况且,我们在这里观察狼,如果有狗唬着,狼只怕就不来了。”
  泽仁劝道:“草原上没狗可不行啊。别说那些盗猎的到处游窜,就是偷牛贼也挺多的,回头看见你屋里没人没狗,顺道就进来了,有狗看家他们要顾忌得多。要不你再想想,我让亲戚把狗给你留一留。”
  我低垂着眼皮犹豫不决,亦风明白我的心情:“这事儿过几天安顿下来再说吧。”
  萝卜的小脸蛋贴着玻璃:“你们瞧那只小红鸟老在窗户上扑棱啥,下雪天找不到吃的吗?”说着啃下一块压缩饼干,扔出窗去。
  红鸟对饼干无动于衷,还是停在窗边歪着脑袋朝屋里看。那鸟儿长得很漂亮,有少女的手掌般大小,前额、头顶、后颈呈青灰色,黑脸儿小嘴,金红色的身体在夕阳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乌黑的翅膀和尾巴闪着金属光泽,展翅间两块白色翅斑格外显眼。
  “那是北红尾鸲,也叫火燕,吃虫子的,不吃你的饼干呢。”我也注意他们一天了,是一对儿鸟,雌鸟颜色浅一点,他俩老是飞到窗户上探头探脑的,我出屋他们就飞到围栏上点头翘尾地嘀嘀咕咕叫,我进屋他们又飞到窗前看,耷拉着翅膀,脚不停地抖,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这会儿又隔着玻璃啄萝卜的小脸。
  正说着,屋后捡牛粪的仁增旺姆叫了起来:“微漪,你快过来看看。”
  众人闻声出屋。屋后,仁增旺姆指着墙边的铁炉子:“我刚才想搬炉子进屋,哪知道这里面有一个鸟窝呢!”
  呀!我又惊喜又稀奇,小心翼翼地揭开炉盖往里瞧。炉膛里,一个草编的精致的圆形鸟窝,窝里垫着柔软的绒毛,四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鸟蛋静躺在巢杯里,泛着天水碧色玉石般的柔光。那对火燕飞来飞去叫得声嘶力竭。懂了!这炉子原本是放在屋里的,一个多月前泽仁修整漏雪的屋顶,帮我们做入住的准备,他取烟囱的时候,就把安装在烟囱下的炉子暂时挪到屋后放着,这对鸟儿就在这儿一拜天地,二拜炉膛,生娃了。现在眼看人回来了,他们预感到覆巢之灾就要到来,难怪急得上蹿下跳。
  仁增旺姆问:“咋办?晚上零下二十几度,一夜就能把人冻瓷实,这炉子不能不用。”
  若换在城里,区区“鸟事”不值一提,或许这窝鸟蛋正好给小孩作玩具,但是小萝卜一点儿没有要掏窝玩儿蛋的意思。信奉藏传佛教的原生牧民从小教育孩子爱惜生灵,众生平等,人与动物在这草原上各取所需,非不得已不得打扰动物。这也是我最喜欢他们的一点—有信仰。
  我重新盖好炉盖:“先别动它,咱给他们解决住房问题。”
  我回屋用木头和泡沫板钉了一个箱子,在箱侧开了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洞,洞口下方横插了一根筷子,作为鸟儿回巢时的落脚点。萝卜捡来碎布和羊毛,把箱底垫得暖暖和和。孩子毕竟是孩子,小萝卜特别想看小鸟怎么孵出来。我也动了好奇心,于是在箱顶装了一个微型摄像头。我们把箱子拿到屋后,将鸟窝轻轻捧出来,当着鸟爸鸟妈的面把鸟窝放进“新家”,把巢箱替换在炉子的老位置上,算是“拆迁安置”。仁增旺姆把箱子盖严遮好。
  火燕夫妇紧张地看着我们挪窝,直到人都回屋了,火燕才试探着飞过来。雄鸟在窗口盯着我们放哨,雌鸟停在巢箱洞口的筷子上向洞里张望,又伸脑袋进去看了看摄像头,确认安全,才咕咕叫唤着进箱子孵蛋了。雄鸟歪着脑袋看了我们一眼,半垂着翅膀,上下摆摆尾巴,冲我们点了点头,飞走了。
  “阿妈你看,我们对小鸟好,他们懂的。”小萝卜满心欢喜。
  亦风看着摄像头传回的鸟窝里的图像,赞道:“好灵性的鸟儿啊,这是我们第一个邻居哦。”
  “这箱子比原来的铁炉子更暖和。”泽仁笑道,“你们这么爱护鸟儿,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吧—狼渡滩的水泡子里住着一对黑颈鹤,就离我源牧小屋不远。这几天他们也忙着在水中央筑巢,他们下的蛋可比火燕蛋大得多呢,”他伸手一比,“比我的拳头还大。等他们筑好窝下了蛋,我带你们去瞧瞧。外人我不告诉他们,因为黑颈鹤是我们的神鸟,能预知天气还能治病呢。小时候听我爸说如果有人骨折了,就到黑颈鹤窝边祈求,然后在鸟蛋上面画一条黑线,神鸟以为卵要裂开,就会从远处衔来一种接骨石,放在巢中。人们将这个接骨石偷偷地取走,就能治好骨折。”
  我和亦风惊喜万分,黑颈鹤是世界濒危的高原鹤类,是与大熊猫、朱鹮齐名的珍稀物种全中国也不过几千只。他们每年三月到若尔盖大草原繁殖,九月左右迁徙到云南过冬。因为数量稀少,又多在人难以穿越的沼泽或水泡子里筑巢,所以即使经常出入草原的专家也很难找到他们隐秘的巢穴,现在能在高原一窥神鸟宫殿,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送别泽仁一家,我支起钢丝床,还支在从前靠窗的老位置。再回到故居,真好!原以为回小屋的第一夜会激动得睡不着,哪知道白天搬家太累,头一沾枕头就爬不起来了。
  牛粪火不耐烧,晚上炉火一灭就冷得像冻库。我缩在被窝里发抖,蒙眬中,我感觉亦风起来加了好几次火,还灌了个暖水瓶塞到我被窝里。
  直到凌晨时分,我才坠入梦乡,梦见格林回来了,一个劲儿地挠门扒窗户,还从窗户上扔了一个闹钟进来,吱吱喳喳响个不停。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曙光初照,屋里哪有什么闹钟,但叽叽喳喳的叫声还是不停地从上方传来。我站在床上伸手一摸,隔着布做的软顶棚,摸到房梁下面全是软酥酥的鸟巢,手能摸到的地方不下几十个窝。
  我乐了,光着脚丫子跳下床,一推门,扑扑啦啦惊飞一大群鸟!红色的火燕、褐色的家雀、宝蓝色的椋鸟、蓝额红尾鸲、褐背拟地鸦、百灵、伯劳……数以千计的鸟儿,有的在小屋前的雪地上啄食小萝卜昨天扔的干粮和我们搬家时撒落的大米,有的在屋檐下钻进钻出,有的在屋顶晾晒翅膀,有的在围栏上梳理羽毛,有的准备出外觅食,还有几只鸟儿竟然借着烟囱口的余温烤鸟屁股……一挥手、一转身便能引得鸟儿们在身边群飞起来。晨雪轻飘慢落,一片纯净天地中,全是金色的小翅膀扇得雪珠子乱飞!
  “哇!太漂亮了!”亦风裹着羽绒服出门看,顺手把袍子往我身上一披,他乐坏了,“昨天没留心,原来我们有这么多邻居!”
  草原上没有树木,鸟儿们往往以人居为家,狼山下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小房子,竟然成了鸟儿们的集体宿舍。亦风又舀了一大碗米往雪地上一撒。鸟儿四散飞开,继而又争先恐后地聚拢来啄米,有只鸟儿还大着胆子在我肩上歇了一脚。鸟与人亲近得像童话。我赤脚踩在凉幽幽的雪地上,犹如置身仙境。
  “多好的小屋啊!”我喃喃道,“就差格林了……”
  “放心吧,等咱们安顿下来,就找他去!你快去穿鞋,准备开工!”
  在草原长期生活,首先要解决的是取暖、饮水、电力。
  我把屋外铲出一大片空地,将捡来的牛粪都敲成小块儿,铺开晒干以备烧火用。我收雪煮水,储存在水箱里。雪后的牛粪大多潮湿,烟大难燃。我好不容易生着火,又选了一些略干的牛粪放在炉子边烘烤备用,屋里烟熏火燎,待不住人了,我狼狈地躲出屋来。
  “人烟”这个词真是贴切,有人就有烟。看着烟囱冒出的浓浓白烟像飞鹤流云般往狼山方向飘去,我的心绪也飘回了两年前,往日里在狼渡滩过冬的天鹅不知道今年去了哪里,曾经追着天鹅玩的格林如今也不知踪迹,小屋重新燃起了“人烟”,格林看得到吗?我坐在雪地上发起呆来。
  趴在屋顶安装太阳能板的亦风又打喷嚏又咳嗽:“你发什么愣啊,我都快被熏成腊肉了。快把工具递上来!”
  我恍然回神,把工具递上屋顶,仍旧忍不住抬眼看狼山。
  “咦?亦风,那山梁上好像有个东西侧着身在看我们,是狼还是马?你站得高,瞅瞅!”
  亦风隔着烟雾,也看不清—狼和马的外形都是尖耳朵、长嘴筒、粗脖子、尾巴下垂,山梁上远远看去,不到一颗米粒大,肉眼还真不好分辨。
  我跑进屋到处拆箱找望远镜,等我出来再看时,那东西已经消失在山背后了。
  “格林!格林!”我急了。
  “呵呵,哪有那么好的运气,一来就找到格林了。”亦风爬下房来,拍拍身上的土灰,“这会儿是早上十一点多,不是狼的活动时间,况且扎西说过狼已经不在前山出没了,那个八成是马。”
  “不对,不对!”我死盯着山梁,“就算其他狼不敢来前山,格林也一定会来,他很念旧,这儿有他的老屋,我们以前不是发现屋门上有狼爪印吗?格林来过!刚才也肯定是他回来了!”
  “那咱们这些天就在小屋等着,如果真是他,他肯定还会再来!”
  “好!呵呵,你把大白兔奶糖放哪个箱子了,别等格林来了才现找。”
  下午时分,亦风在屋里调试着蓄电池,安装电源和照明。我正在屋里拾掇,就听马蹄踏雪声传来,不一会儿,门外响起脆脆的拍手跺脚声,我俩顿时笑了—是泽仁。自从泽仁看见亦风每次出门进门都习惯性地跺脚拍手(启动声控灯),以为是汉家礼俗,于是每次找我们时也这么做。我们用藏语解释不清,也就随他了。
  “亦风,来提水!”泽仁递给亦风一个装满水的塑胶加仑桶,又从马上卸下好几麻袋块煤,和亦风一起将煤堆在屋外。泽仁拍拍身上的煤灰说:“牛粪不禁烧,十分钟就得加一次火,昨天夜里冻傻了吧。掺和着块煤烧就持久了,能燃几个小时。”
  亦风连声道谢。
  泽仁摸出一串钥匙,往我手里一塞:“喏!给你。”
  “干啥?”
  “我的家门钥匙啊,是定居点的房子。定居点通了自来水、通了电,你们需要水就到我家去接,想吃肉了,大冰柜里有两头牛……你们还需要充电什么的,拿着钥匙进出方便。”
  我们承情若惊,刚认识不久就把自家门钥匙给对方,城里人断然不会这么做的。我俩不敢接,可泽仁执意塞给我:“你们要是不拿着,我就只能天天为你们敞着门了。”
  再推辞反而见外,我双手接过,合十致谢,我知道我领受的绝不仅仅是一串钥匙。
  仁增旺姆看看我们烟熏火燎的屋子,说:“你不要再去捡牛粪烧了,冬天下雪,牛粪都是湿的,烧起来烟大得很。”
  她笑眯眯地引我们到羊圈边,那里有一个堆得像大蒙古包似的东西,上面用塑料篷布遮盖着,还用麻绳一圈一圈捆得严严实实。她拆开篷布一角,敲破保护壳,里面全是干贮牛粪:“这些都是我夏天收集的,已经干透了,足够你们烧半年的,尽管用吧。”
  “这不行!这都是你的劳动啊!”我捡过牛粪,知道要收集这么大“粪量”得漫山遍野跑一整个夏天,一筐一筐背回来,再逐一打成小块晒干,其间弯腰弓背几万次。再要堆成这样大一个牛粪包还得用双手调和湿牛粪,像抹水泥一样,层层抹出防水地基,夯实风干,把晾好的干牛粪码齐成堆,再用手将湿牛粪糊在表面,等它风干硬化成保护壳,避免日晒雨淋造成风化。以前在草原驻扎那么久,我宁可被湿牛粪呛得涕泪横流,也从不敢尝试如此劳苦烦琐的工序。当初亦风跟泽仁提出要住在小屋的时候就想给他租金,可是泽仁死活不要,如今又给钥匙又送我们辛勤积攒的燃料……我握着仁增旺姆的手,不知道怎么谢才好。这雪中送炭的情谊,又岂是用钱能衡量的?
  仁增旺姆笑着俯身把篷布盖好:“你们城里人都忙,我们除了放牛赶羊,也没多少事儿,用完跟我说,我和媳妇再来给你们捡。我们没读过书,也帮不上忙,能给你们省点时间也是好的。”仁增旺姆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时间是一个人能送给另一个人最珍贵的礼物啊。
  我注意到她因长年劳作而微驼的腰身,忍不住问道:“仁增旺姆,你今年多大了?”
  仁增旺姆羞涩地看了泽仁一眼:“老了,都四十了,我十七岁就嫁给他了。”
  泽仁温厚地一笑,将她鬓角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轻轻捋到耳后:“你不老。”
  我看呆了,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拨动了我的心弦,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相亲相爱啊。我在泽仁家看过仁增旺姆年轻时候的照片,是个不施脂粉天然美的女子。她不过比我大十岁而已,可是辛劳的岁月早已揉皱了她曾经明媚的容颜。在城市中,这个年龄的女人很多忙于挽留青春,抢救婚姻,什么色衰爱弛,什么七年之痒、十年之累这些“警句”,在泽仁为妻子一捋鬓发的动作间显得不堪一击。真爱实在与容颜无关、与文凭无关,与财富更无关。你在我心中永不老去,他们幸福得那么真实、平凡、坦然。
  一个多星期以后,小屋拾掇得宜居了。
  长焦镜头和望远镜架在了面向狼山的窗口,大白兔奶糖随时都揣在我们衣兜里,可是苦等数日,别说格林没像我们期望的那样回来,就连一个狼爪印都没在小屋附近发现过。
  我心里始终还惦记着第一天山梁上那像马又像狼的影子。难道我猜错了,那真的是匹马?当时草原上空荡荡的,没有马群,怎么会出现一匹孤马呢?而且山梁上有围栏,家养的马都很老实,怎么可能跃过围栏离开?我越想越觉得还是孤狼的可能性更大。虽然远看马影和狼影类似,但只要弄清楚比例就知道是马是狼了。我决定上山一趟,让亦风留在小屋,以我为参照,看一看我在山梁上能有多大,如果那天的影子比我高,就是马,比我小,那就是狼。
  我带上照相机和对讲机出发了。
  然而,设想是完美的,现实是狗血的。
  我累得半死爬到山梁上,又被亦风指挥着往前走一点瞧瞧,往后走一点再瞅瞅,折腾了半天,亦风在对讲机里却死活说不清那个影子到底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笨蛋!眼睛是用来擤鼻涕的吗!”我又累又急,捏着对讲机劈头盖脸一顿痛骂。亦风招架不住,干脆关机了。
  “好小子,回去收拾你!”我气恼地把身边的石块儿全踢下山去。
  石块一路滚下坡,我突然发现半山腰的雪面上有一点红色格外扎眼,是血迹吗?这里怎么会有血?难道有猎杀现场?我又来了精神,坐下来就着雪面滑下山坡。一看之下,失望了,那不过是薄雪下的一小片红纸,随着融雪褪色,像血似的浸染开来。再一看,几步之外便是废弃的老狼洞遗址,这不就是以前掏出来的炮仗纸渣吗。
  白激动一场!我起身拍拍一屁股的积雪,抬腿儿就走。刚走了几步,突然脑袋被一个问题“电”了一下—不对啊,我们是两个月前来的,那时候掏出的红纸渣经过这么多场雪之后,怎么还会浮在雪面呢?就算被风刮到雪面,又怎么会现在才开始褪色呢?难道它是最近才从狼洞里带出来的?
  我急忙转身查看狼洞,伸手进洞口试试,洞外的风呼呼刮着,洞里却一丝风都灌不进去,碎纸渣的位置更深,绝不可能被风卷出来。而这个星期里,我们一直在小屋观察,狼山上没人来过,除非是动物进出这个洞把纸渣粘带出来。但新雪覆盖下,难以发现什么动物爪印。我绕着狼洞走盘香圈仔细搜索,一丛灌木顶端有折断的枝丫,还有咀嚼过的牙痕,这是动物标记领地的方式,如果我有狼鼻子就好了,能闻到标记的味道。可惜!我继续搜索……
  嘿!狼粪!这里果然有狼来过。我喜出望外,拍下照片,把狼粪装进塑料袋揣到裤兜里。如果有狼来过又去过狼洞,那么洞口的积雪上肯定会留下扰动的痕迹,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我回到狼洞前,洞口背阴,这里的积雪融化缓慢。我抓起一把积雪揉开,里面混有泥土,这是扰动痕迹。我拿出刀子,把积雪切开一个断面。通常草原上大雪之后,太阳一晒,雪面就结上一层冰皮,再下一场雪,再一晒,又一层,纵切开来就像千层糕一样,可以看到下了几场大雪。我细看断面,三层雪皮之下,夹着一层薄薄的泥土,再之下又是厚厚的旧雪。旧雪之下才依稀可见我们两个月前扔下的炮仗纸,经过两个月的雪洗风刮,早已化成了白纸渣。
  我算了一下,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刚好下了三场大雪一场小雪,那么这匹狼应该是在一个星期前来标记了领地,探察过洞穴,还从洞里刨出土,抛撒在洞口的雪面上,这张红纸便是那时候带出来的。而这一时间刚好是我们看见山梁上影子的时候,那影子铁定是狼!
  咱好歹是看过七百多集《神探柯南》、通读《福尔摩斯》的人,这就派上用场了,我得意起来,先前的懊恼一扫而空。
  这里是格林的老狼洞,尽管找不到那狼就是格林的证据,我还是很高兴。一个星期前我瞧见那个狼影子定在山梁上好半天都没动,他应该是在观察我们。我们刚来到小屋,就有狼在窥视我们,不管他是不是格林,这都是个好现象。带着这个兴奋的消息,我飞跑回了小屋。
  一推门,亦风不在家,屋前屋后喊了几嗓子,没人。屋里凉飕飕的,我撮了一簸箕干牛粪,把炉火烧得通红,边烤火边拿起手机给亦风打电话。
  “你跑哪儿去了?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马上到家了,我也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哦?什么好消息?”
  “我把泽仁那只小狗接回来了,长得可像格林小时候了。”说话间,亦风已经上了山,怀里抱了个毛茸茸的小东西,亦风捏着他的爪子冲我招手。我无可奈何地开了门,他到底还是自作主张了。
  亦风大概希望这小狗能对我有所慰藉吧。因为我们重回小屋已经一个多星期,一直没有格林的消息,最初的期望越大,失望便越像滚雪球,一天比一天沉重难耐。我知道我的情绪定然是很不稳定的。虽然泽仁也劝说过我养一只狗看家,但是我却一直不敢养,不是不喜欢狗,而是太喜欢了,所以怕极了注定会分离的感觉。
  亦风把小狗放下了地,这是只小公狗,亦风说得没错,这小狗的毛色在草原挺少见,藏.狗一般都以黑色居多,而这只狗的皮毛却是秋草色,确实有几分像狼皮。但他四肢细小,短嘴垂耳,远没有小狼精神。小家伙大概一路冻坏了,打着狗喷嚏,一进屋就往炉子下面钻。那铁炉子才被我烧得通红,我刚喊了一声“火炉旺着!”还来不及阻止,就听他吱吱惨叫,抢救出来一看,小家伙的肩膀被烫掉一块皮肉,耳朵的毛尖子上还直冒青烟。心疼得我们赶忙给他搽药。
  “这家伙怎么憨头憨脑的?”亦风说,“得,以后就叫他炉旺吧,省得好了伤疤忘了疼。”
  自打炉旺一进门,我便来不及和亦风说话,这会儿终于得空了,我赶紧调出刚才在山上拍的照片,讲了在狼洞口的分析,又把狼粪掏出来,满心期待地看着亦风。
  “能做‘亲屎鉴定’就好了!”亦风掰开狼粪细看,恨不得把眼睛改装成显微镜,“有羊毛、牛毛、骨粉……哟!还有这么大两颗旱獭门牙。现在刚四月,雪还没化,草也没发芽,这獭子一个星期前就起床了,醒得挺早啊。”
  旱獭是要冬眠的,高原酷寒,通常要四月中旬才能看到獭子们陆续出洞。前两天我在雪地上发现旱獭爪印,还笑说獭子出来梦游了呢。
  “白天的气温超过十二三度,獭子就该醒了,四月份也差不多可以交配了,看这牙,是个大公獭子。呵呵,早起的獭子被狼吃,能搞定这么大的旱獭,这狼个头不小。”
  “所以你也不能怪我分不清是狼是马了。”亦风终于为自己的眼拙找到了借口。
  我们曾经看到过一匹特别大的野狼穿过牦牛群和马群,那狼路过几匹马身边的时候,对照一看,他与中等个头的马差不多大。更有牧民对我们形容他们看见过的狼王“有牦牛那么大”,这肯定有点夸张了,不过若尔盖草原的野狼骨架子大却是真的,正是一方水土养一方狼。
  “你觉得那是格林吗?”我问亦风,“格林如果看见我们回到小屋,应该很激动地跑回来才对啊!”
  “是不是倒也说不准,假如是格林,他可能也在分辨和观察,毕竟小屋也住过其他人,而且我俩的衣服都跟两年前不一样,况且我们也没喊他。不过即便那狼影儿不是格林,也是这领地的狼成员,捎个信儿回去,没准儿格林就知道了。”
  我怦然心动:“那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投食!我刚去泽仁那儿,他有只羊冻死了,咱把死羊弄来扔在狼山脚下,这大雪天缺吃少喝的还怕引不来狼吗?只要有狼来,咱们装个隐蔽摄像机啪啪啪一拍,有没有格林,一看就知道了。”
  “行,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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