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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洁洁番外 二十四小时

  夏天的蝉声是最温柔的闹铃,它从不突兀惊吓,却能潜入梦境中,在所有瑰丽离奇的情节背后响起,如潮水的尾声般,平静地带人醒来。
  只可惜这闹铃总是不合时宜。
  单洁洁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海浪般的蝉声,熹微的晨光,还有脖子、后背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她按了一下枕边的手机,凌晨五点三十分。
  还可以睡好一会儿。这样想着,她心里升腾起一种模糊的开心。单洁洁盯着上铺的床板发了一会儿呆,因为拥有了随时继续沉睡的权力和能力,她反倒不急着入眠,意识盘旋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晕晕的,格外舒服。
  最后的夏天。
  单洁洁番外在这种微小的开心中,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冒出来。
  就在这时候,她听到轮子的声音,侧过头看到上铺室友余周周正拖着行李箱往门口走,可能是害怕吵醒她,所以格外轻手轻脚。
  “你这就走了?”
  单洁洁终于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坐起身,掀开夏凉被就跳下床,光脚踩在水泥地板上。
  余周周倒是被她吓了一跳,赶紧哄她:“姐姐你冷静,穿鞋,先穿鞋。”
  单洁洁呆呆地看着余周周脚边立着的箱子。昨晚两个人都喝多了,她现在整个人都有点发蒙,视线落在箱子正面的黑色帆布面上——昨天晚上被她俩不小心用罐头铁盒划了好长的一道口子,现在正狼狈地翻着,像一张扁起来要哭不哭的嘴巴。
  然后单洁洁就哭了。
  宿舍里四个女生,昨天走了两个,今天余周周也要去赶大清早的飞机,只剩下单洁洁自己了。
  “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啊!”单洁洁哭得很难看,没刻意控制,嘴咧得像冬瓜。
  “你哭得还能再丑点儿吗?!”余周周在浑身口袋里摸了半天也找不到一张纸巾,还是单洁洁自己转身从床头拿了一盒纸,抽出来好几张,叠在一起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
  “你说啊你怎么不叫我一声你就要悄悄地走了啊我一睁眼睛发现你不见了我得多难受啊你是不是人啊!”
  单洁洁擤完鼻涕就开始连珠炮似的控诉余周周,一口气下来说得自己都有点儿眼前发黑。
  “吵你醒过来干吗啊,磨磨叽叽有意思吗,不就是毕个业吗,又不是以后见不着了。
  你少说两句,有说这些的气势还不如省省劲儿去冲许迪吼,你怎么一看见他就那么呢?!”余周周忽然来了火气,摁着单洁洁的脑袋让她坐回到床上。
  听到许迪的名字,单洁洁安静了一会儿。
  余周周有点儿不忍心,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道别,愣了愣,就开始使劲儿揉单洁洁的头发。
  “昨天晚上都说一夜的话了,你这刚睡几个小时啊就爬起来。得了,赶紧上床接着睡吧,我得赶紧走了。林杨叫了辆黑车,人家还等着送我们去机场呢,我不跟你絮叨了。”
  余周周说完就赶紧拉起行李箱,单洁洁知道余周周的箱子算是她妈妈留下的遗物,还曾经被她拖去过热带的海边,用了好多年。箱子拉杆部位都坏掉了,却怎么都不舍得丢掉。拉杆有时候收不进去,有时候又拽不出来,每次都要单洁洁帮她一起单脚踩着箱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推推拉拉。
  以后再也不用自己帮忙了。
  想到这里单洁洁眼圈又红了,她连忙憋住,对余周周说:“走吧。”
  余周周点点头:“嗯,走了。”
  轮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滚过,把离别拖成了慢镜头。
  门“咔嗒”一声锁上。刚刚隐去的蝉声忽然变得聒噪起来,好像知道宿舍里只剩下单洁洁一个人,就嚣张地从窗子里涌进来,驱赶掉她所有的睡意。
  她抓起手机看了一眼,发现了一条未读短信息。
  单洁洁想起午夜时候,她和余周周喝高了,混沌中好像是感觉到手机响了两声,她本能地拿起来看,被余周周抢了过来甩在了一边。
  “肯定是他。现在先不能看,洁洁,你有点儿出息。”
  “万一不是呢?”
  余周周一喝多了就有点儿暴力倾向,她指着单洁洁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大喊:“单洁洁,我再说一遍,你他妈有点儿出息。”
  单洁洁手上全是汗,她用拇指摸索了一下屏幕,越擦越脏。
  到底还是把手机放回到枕边,躺倒在床,闭上眼睛。
  单洁洁番外单洁洁,你有点儿出息吧。
  单洁洁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她又睡了一身汗,额发也有些湿漉漉的,被压得都翘了起来。宿醉之后头昏脑涨,她浑身不舒服,一醒过来就躺在床上生闷气。
  想上厕所,想吃饭,却不想起床。
  地上的酒瓶和垃圾都被余周周收走丢掉了。睡过一觉之后,几个小时的时间也被无限拉长,不久之前送别带来的清晰伤感,因为这种间隔而开始变得遥远而迟钝,最后被正午炽烈的夏日阳光暴晒干净。
  单洁洁翻来覆去,越来越热,她愤恨地盯着窗子上方的空白墙面——说好要装的空调,整整四年过去,还是没有装上。
  她们就这样抱着期待忍了四年。
  也有人早早就无法忍耐这样的夏天,所以在学校周边租了房子,每一个夏天都凉爽惬意,永远不会被午夜十二点断电断网所困扰。
  谈恋爱也方便。
  比如许迪。
  他早就没有夏天了吧,单洁洁想。
  然而单洁洁始终记得自己重逢许迪的那个夏天,和今天一样闷热,阳光暴烈。
  她中考考得很好,超出师大附中高中部分数线六分,整个夏天都在惬意地四处游玩,快开学了才回到家开始提前预习高中课程。某天路过家附近的一座普通高中十七中时,她无意间看到刚刚张贴出来的新生录取名单。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兴致,竟然站在日头下看了起来。
  然后就看到“许迪”两个字。这是很普通的名字,生源地是师大附中初中部。
  单洁洁并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许迪。她的小学同学里除了余周周和詹燕飞等几个户籍不在中心区的学生外,其他基本都进入了师大附中初中部和八中。
  那个讨人厌的许迪就在师大附中。
  单洁洁盯着这个名字想起了许多曾经的瞬间,比如她刚转学进入师大附小的时候,于老师任命她做班长,许迪是第一个扑上来套近乎拍马屁的。
  “新班长,新班长你长得真好看。”
  单洁洁回忆到这里,不由得扑哧笑出声——当年太小,没法从这句话中获得足够的快乐,现在才反应过来,会不会太晚?
  不过,五年级的时候女班干们集体风光不再,许迪也是第一个带领一群男同学“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发卫生巾的时候带着人在后门闹事不走的是他,运动会上满场乱跑死活也不愿意回到方阵里坐着的也是他,尤其是在数学奥林匹克比赛中和林杨一同拿了特等奖之后,更是开始对詹燕飞、余周周等校园风云人物们落井下石,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单洁洁这辈子都忘不了。
  彼时盯着这张名单的十六岁的单洁洁,还没法理解许迪这种浑然天成的“识时务”
  与“能屈能伸”。
  她当年所没能理解的这一切,最终都作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单洁洁盯着窗子上方的空白盯得发蒙,恍惚间好像十七中门口的那张名单一笔一画地浮现在了眼前的墙上。
  她不想再回忆下去,一骨碌爬起来,拎起脸盆冲去水房,直接将脑袋对着水龙头一通猛灌。
  凉凉的水温柔地冲掉了她脑海中的名单。
  二食堂的电视机永远在放不知所云的外国街头整蛊节目,单洁洁一边啃着油饼一边抬头看,忽然妈妈的电话打进来。
  “你东西都寄回家了吗?”
  “嗯。昨天中午寄出去的,中铁的快递,那堆东西花了五百多的运费吧。”
  单洁洁番外“也不知道你大学四年都买了些什么,到时候人家该不会在咱家门口堆一吨的垃圾吧?”
  “一吨的垃圾才花五百块运费,妈,你想得真美。”
  “别跟我这儿瞎逗。我一直想问你,你为什么把东西都寄回来啊?那些生活用品搬到公司宿舍以后还能用的,你又想重新买啊?”
  单洁洁愣了愣,假装被油饼噎到了,咳了半天,直到差不多镇定下来了,才慢悠悠地说:“都用四年了,该扔的早扔了,我寄回去的都是书和不穿的衣服,还能捐贫困山区呢。”
  “捐贫困山区你就寄给贫困山区啊,你寄到家里我还得给你收拾,你拿家里当希望工程啊!”
  又来了。单洁洁长叹一口气,知道老妈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于是一颗心落回胸膛,很耐心地听她妈妈唠叨完,作为早已成功度过青春期的女儿对仍在更年期的母亲的报恩。
  挂了电话,单洁洁又傻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电视。她不知道电视有什么好看,只是觉得总比手机里面那条未读信息要好看。
  节目组的演员假扮街头巡警,上半身穿着警服下半身穿着内裤,在街头给汽车贴罚单,围观群众反应各异,倒也都算是淡定。
  单洁洁一直找不到这个国外节目的笑点究竟在哪里。
  她也不明白许迪这些年究竟为什么一直在整她。她很好笑吗?
  还是因为十六岁的时候她先笑了他,所以他这么多年来一直记恨着她,一定要一遍又一遍地笑回来?
  十六岁的时候,单洁洁终于将脑海中那个得了奥数金牌之后春风得意小人得志的许迪和名单上这个普通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
  当年那么拽,现在还不是考砸了进入普通中学?当年在老师庇护之下一副蒙尘明珠终于发光的志得意满的模样,现在成王败寇,又怎样?
  单洁洁记得许迪嚣张的做派,也一直为余周周她们鸣不平,所以现在被她逮到机会,实在很难慈悲。
  “你笑什么?”
  单洁洁实在有些想不起来被抓包的窘迫。她只记得,自己的心跳真的停了一会儿。
  原来心跳是真的会漏掉几拍的,好像胸腔打开了盖子,时间哗啦啦漏了进去。
  许迪的脸凑得太近了。有些凶,有些自尊心失衡,有些敌意,有些受伤……
  眉眼间依稀还有小学时候的样子,可是眼前挺拔的少年清秀而陌生,单洁洁刚刚因为记忆而起的快意恩仇,忽然就失去了凭依。
  一刹那就脸红了。她不知道是因为难堪还是别的。
  “我没笑什么啊,我有什么好笑的?难道名单上有你?”
  她实在不镇定,也不会撒谎。少年锐利的目光把单洁洁内心那点儿阴暗的幸灾乐祸照得无处遁形。
  许迪绷着脸好一会儿才轻蔑地笑了。
  “装什么装,你考得很好?顶着大太阳看别的学校的录取名单,真是够闲的。”
  单洁洁气闷,却没什么好反驳的,呆站在那里死瞪许迪,许迪也毫不示弱地回瞪她。
  半晌,许迪转开眼睛,去看单洁洁背后的名单。
  “一次失手而已,我是不可能来这所学校的,我爸给我报了师大附中高中部的议价生。你也考上师大附中了,对吧?”
  前后两句之间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我上师大附中了?你关注过我?
  单洁洁有一秒钟的呆滞。
  许迪“哼”了一声:“以后你会知道的,小人得志。”
  许迪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单洁洁被噎得几乎咯血。
  在她脑海中盘旋了好一阵子的“小人得志”,终于降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你说谁小人得志?!”
  单洁洁番外以后我会知道什么?她更想问这个问题。
  三年没见,两个人都变了样子,却没有打招呼寒暄,直接凶巴巴地猜起了对方的心思。
  好像一直就很熟的样子。
  单洁洁这时候才开始觉得,日头太毒,她五分钟以前就应该觉得晕的。
  单洁洁顶着比那年夏天还要毒辣的日头从食堂冲到了学生服务中心。下午两点钟,服务中心刚上班,一头绵羊卷的大妈懒洋洋地走到窗口前坐下,随手将一大串钥匙扔在一边。
  单洁洁连忙走过去,从钱包中掏出饭卡递过去。
  “老师您好,我注销饭卡。”
  “哟,小姑娘,你怎么有两张饭卡啊?”
  没想到递过去的是两张叠在一起,因为太薄,她竟然没发觉。
  所以刚刚吃饭的时候刷掉的是哪一张?
  许迪总是赶不上学生服务中心下午两点到六点的上班时间,所以常常没法给饭卡充值,每一次都是扔给单洁洁,晚上再到她宿舍楼下来拿。
  单洁洁已经记不清楚最后一次帮许迪充值是什么时候了,这种饭卡躺在她钱包里,和她自己的混着用,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陌生人相遇,陌生人分开。
  留下一地没人要的习惯。
  “姑娘,两张饭卡收回去了啊,里面余额加起来还有十块钱不到,我们是不退的哦,这个讲清楚。押金各二十块,一共四十你收好……”
  “欸,老师!”
  “怎么啦?”
  单洁洁死命盯着窗口,脑仁儿发疼。
  “押金不要了,您还是把饭卡给我吧,我留作纪念。”
  “那就退掉一张好了,留下一张作纪念,反正你有两张。好歹二十块押金呢,不要白不要。”
  “不用,”单洁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那么伤感,“真不用了,两张我都留作纪念吧。”
  四年的回忆换四十块钱,打个车就花没了。
  单洁洁又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十分。
  屏幕左上角是时间,旁边就是一个小信封,分分秒秒地提示她,你有一封未读信息。
  你要说什么呢?单洁洁怔怔地看着那个洁白的小信封。
  高中时单洁洁用的是小灵通,那时候只要家里条件允许,父母基本上都会给孩子配备手机以方便联络,同时却担心孩子有了手机之后会不好好学习,所以永远选择非常不方便的小灵通。发短信有字数限制,存储容量又小,除了打电话便宜,真的找不出什么优点来。
  即使这样,也挡不住年轻的信封图标。
  单洁洁的收件箱最多只能存储不到两百条短信。她每天都和许迪来往许多的短信,大多是垃圾,也就只有一两条值得保存。就这一条一条的积累,也将她的手机容量撑爆,于是再咬着牙删除,不停地优胜劣汰。
  但好歹那两百条里面还有些许迪的打油诗,耍无赖,总之找一找一定有亮点。
  比如“我觉得七班班花龅牙哪有你好看啊。明天语文卷子诗词填空能不能借我抄一下?”
  然而上大学之后,单洁洁的手机鸟枪换炮,容量大增。
  却再也选不出什么短信值得珍藏。
  “帮忙带早饭,三个菜包两个肉包,不要二食堂的。”
  “今天邓论肯定签到,帮忙留神,我们宿舍全体,除了老三他老婆帮他签到,你别签重了。”
  单洁洁番外“我衣服干了没?没有换洗的了。”
  又或者是:“中国美术史课这周留什么作业了?帮我也弄一份。”
  “信息系统概述课的思考题是啥来着?答案帮我弄一份。”
  “大学物理课你有同学在修吗?实验报告弄一份。”
  不是“帮我也弄一份行吗?”,而是直接吩咐。
  所以连第一个问题也纯属多余。
  临别的晚上,单洁洁一杯一杯地灌百利甜,头重脚轻的时候,还记得笑嘻嘻地把手机给余周周看。
  “你存的这都是什么破玩意儿。”余周周一把将手机打回去。
  单洁洁再接再厉,从草稿箱里面翻出一条存了不知道多久的短信,没羞没臊地展示给余周周看。
  ——你喜欢我吗,许迪?
  “够干脆吧?”她傻呵呵地笑个没完。
  “发出去才叫干脆。”
  余周周一点儿没废话,抢过来就按了发送。
  深夜两点半。
  ——你喜欢我吗,许迪?
  你喜欢我吗?
  单洁洁将两张饭卡揣进钱包,一低头冲进了门外无懈可击的阳光之下,一路狂奔。
  女生喜欢上一个人实在没什么道理。也许因为被抓包的时候他离她太近而心慌,也许因为他突然长得不像小时候,也许因为他说他会去师大附中然后问她是不是也在师大附中,即使她知道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关系……
  单洁洁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她永远找不出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就像当年众人一个玩笑对方一个笑容,她记住张硕天肉滚滚的大腿和白袜子;就像当年少年受伤又自负地说:“你以后会知道的,小人得志。”
  张硕天很糟糕,可许迪却不够糟糕。
  许迪高一进入单洁洁的班级,议价生的身份,摸底考全班第二。单洁洁从第一天开始就是许迪的同桌,这个状况让她喜忧参半,忧的是许迪在十七中门口的那个锐利的眼神,喜的……喜的又是什么?
  摸底考的时候许迪连翻卷子都是恶狠狠的,誓要用白纸翻页的声音羞辱半天也没做完这套变态试题的同桌单洁洁。
  成绩出来之后,单洁洁全班第二十九。不知道是不是秋老虎的威力,她看着成绩,太阳穴一跳一跳,只能不停地揉,越揉越痛。而另一边,课代表下发的每一科卷子许迪都不收起来,故意在桌面上扔得乱七八糟,把单洁洁气得咬牙。
  “我早就说过以后你就会知道的。一次考试抖起来了而已,高兴得太早了点儿,还有三年呢,祝你开心。”
  单洁洁当场炸毛。
  “我到底怎么你了,你就一定认为我嘲笑你?”
  “你难道没有?”
  单洁洁眨眨眼。
  “有。”
  许迪明显是在肚子里准备了一车的话来应对单洁洁的抵赖狡辩,听到这句话,反而呆了。
  “所以对不起。你的确很厉害。”
  单洁洁低头道歉,干干脆脆,大大方方。
  许迪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收起了一桌子卷子,抱起篮球出门,一整节课都没回来。
  单洁洁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桌子上多了一瓶风油精。她看了看四周,然 单洁洁番外后涂在了太阳穴上。
  满教室都是这股薄荷的味道,吸进肺里凉丝丝。
  许迪回来,一把将风油精拿回塞进书包里,两个人再没说什么。
  单洁洁不停回忆,这么多年里,许迪究竟有没有再做些别的什么事情?别的什么更加值得回忆的、温暖感人的事情?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可就是这小小的骄傲和别扭,就是这一瓶小小的求和的风油精,就让单洁洁心里的许迪,再怎样都没法算得上糟糕。
  即使后来他对人对事又变成了单洁洁记忆中那样小人得志。
  即使后来他交了女朋友,同居,因为信任危机而分手,却还是会把银行卡密码和网银密码都告诉单洁洁,让她帮他转账取钱。
  “就这么点儿事?”余周周抱着百加得的酒瓶,一仰脖灌下去半瓶。
  “也不是,也不仅仅就是这么点儿破事。他借我卷子抄,下大雨时候他送过我回家,有时候也会突然说些像‘我会去师大附中,是因为你也考上师大附中’之类的话。”
  “你喝高了,”余周周打断她,“人家当年没说‘因为’这两个字。是你自己瞎联想出来的。”
  后面的所有,也是你瞎联想出来的。
  即使喝多了,单洁洁也猜得到余周周省略的这句话是什么。
  单洁洁的生活中缺少什么?
  她至今也没办法理解余周周她们那样的小心翼翼,也无法对自己表哥陈桉的负重前行有一丝一毫的理解。单洁洁的生活就是光明磊落的,她的爸爸妈妈给她完全的爱和信任。她讲义气,即使有时候会得罪人,但是大部分人还都是是非分明的,所以她一直有朋友。她成绩不算拔尖儿,但也在中上,家里有钱,前途绝对不愁;她长得也端正大气,感情上也绝对不愁。
  相比各有苦处的同龄人,单洁洁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要她看得开。
  只要她不悬梁刺股只为跟许迪一起考进这所大学,只要她不一根筋地非要和他考进同一所国企留京。
  只要她将视线稍稍挪开一点点,看看别的地方、别的人。
  “你说,我是因为什么呢?我为什么搞不懂他呢?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对我,真的只是习惯而已吗?我小学时候喜欢张硕天,你是知道的,我承认那是因为我不懂喜欢。那现在呢,现在我又不懂什么呢?”
  “你不懂甘心。”余周周指指手机。
  “许迪就是个普通男生,你是个好女生,他依赖你,相信你的人品,从没想过让你做他女朋友。”
  “我知道你从小学就讨厌他。”单洁洁笑。
  余周周再怎么说,单洁洁依旧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无法纾解。
  “我知道,我知道你讨厌他。我也知道,他可能不喜欢我,可是,这些年过去,他对我,没有感情吗?”
  余周周愣了很长时间。
  “洁洁,我们谁又懂感情呢?”她说。
  女生宿舍楼下的洗衣房这两天再也没有十几台洗衣机一齐轰隆隆运转的声音,单洁洁跑了一身汗,在门口喘了一会儿粗气才敲敲门进去。吧台后面的小姑娘恍若未闻,只顾埋头在言情小说里,眼圈都红了。
  “打扰了,我要把后面的这十几张洗衣票都退掉。”
  “哦,是你啊!”洗衣房的小姑娘放下书,笑得甜甜的。她比单洁洁小三岁,上完初中就到外面来打工闯荡,做派看起来比单洁洁还大了不少。
  “我这几个月很少看见你男朋友嘛!”小姑娘一边数洗衣票一边八卦,单洁洁已 单洁洁番外经习惯了。
  许迪和两个哥们儿一起搬到校外合租,可是抠门儿房东不肯给他们装洗衣机,所以许迪的衣服还是需要拿回到学校宿舍楼下的这些洗衣房清洗,洗完之后还要记得拿,拿回来之后还要不怕麻烦地交给许迪——这种事情做一次两次还可以,次数多了,许迪原来的宿舍同学都有些烦,发生过好几次衣服扔在洗衣房的桶里没人去领导致衬衫都发臭了的情况。
  后来这项工作自然是单洁洁接收了。在女生宿舍晾干叠好,再交给他。
  许迪会把内裤和臭袜子放在一起交给洗衣房,洗衣房小妹妹哪管那么多,统统扔进洗衣机里搅。单洁洁发现之后,都会挑出来,自己单独给他洗了。
  这件事情只有余周周看到过。单洁洁总是挑下午两三点水房没人的时候才敢偷偷摸摸地去洗男生内裤,四年的时间,终归还是被余周周撞到了。
  你到底图什么?
  余周周没像单洁洁担心的那样痛骂她,她只是默默地看了水盆好一会儿,摇摇头说:“单洁洁,你到底图什么啊?”
  之后余周周再也没提过这件事情。
  单洁洁知道,这种行为其实已经足够让她自己把自己抽翻一百次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可就是这么个事儿。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余周周曾经送给她一幅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四个大字,“生而御姐”。
  单洁洁在别人眼里,的确永远是一副正义感爆棚、脾气也爆棚的大姐范儿。
  她很开心,却还是不知足地大声抱怨,明明应该写“生而女王”嘛!余周周却当着她的面儿,在腰部悄悄地比画出了一条男士内裤的样子。
  单洁洁说不清楚那一瞬间呆滞她的究竟是尴尬还是想哭。
  “你怎么了?我问你男朋友呢?”小姑娘聒噪的大嗓门儿惊醒了单洁洁,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搬家了,家里有洗衣机了。他不是我男朋友,说了多少次了。”
  小姑娘摆出一脸“得了吧”的表情。
  单洁洁笑:“我说真的,其实我真的特别想跟你承认呢,可是,真的不是。”
  说完她自己也愣住了。
  这些无论如何都羞于承认的独白,总是轻而易举地在陌生人面前脱口而出。
  似乎对话中陌生的不是对方,而是自己。
  心中遮遮掩掩欲说还休的“许多年”,说来说去,不过就是这样一句话。
  这么多年。
  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他们都曾经觉得他是,可他不是。
  他们都已经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却还希望他是。
  单洁洁回到宿舍,将所有剩下的东西都打包进行李箱,然后坐在只剩下木板的床上,静静地看着太阳西斜。
  许迪忙着参加和组织各种散伙饭,反正他并不住在学校里,没有单洁洁她们限时搬离宿舍的紧迫感,所以完全有条件将毕业变成一场不诉离伤的流水宴。
  单洁洁把所有昨晚剩下的酒都起开。酒并不好喝,然而醉的感觉很好。
  她和余周周两个人都没怎么喝过酒,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尝试喝醉——余周周是否醉了,单洁洁并不清楚,但是她知道自己醉了。否则也不会任由她将草稿箱的那条短信发出去。
  “你喜欢我吗,许迪?”
  单洁洁对着宿舍水泥地上的夕照日光举杯。
  单洁洁番外那些乏善可陈的相处,那些同一间教室发酵的青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那些终将被抛弃的习惯。
  别人都以为许迪曾经说过什么暧昧的话,才让单洁洁误会至今。然而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许就因为没有过,单洁洁才坚信有可能。
  他有过一个两个三个女朋友,可她是唯一拥有他网银密码的人。他从没有用暧昧的承诺来拴牢她,所以她才觉得珍重。
  单洁洁以前以为是别人不明白。后来她才意识到,可能是自己不明白。
  仔细想想,暧昧的场景,倒也不是没有过。
  皓月当空,她陪他在湖边练习自行车。他忽然一时兴起要骑车带她,她死活不肯。
  “带不起来怎么办?你这种人,肯定埋怨我胖。”
  “矫情什么,在我心里你没有形象胖瘦之分。”
  她愣住,不知道这句话作何解释。许迪也安静地看着她,没有惊慌失措地将这句话收起来。
  什么意思?她还是问了。
  许迪忽然笑了,第一次,生平第一次,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就是单洁洁啊,胖了瘦了都是单洁洁,不会认错的。”
  她不知哪儿来的肉麻神经,鼓起勇气追问:“人群中一眼就能认得出来吗?”
  “嗯,一眼就能认得出来。”
  月色在少年眼里,柔情似水。
  单洁洁喝得有些多了,她把头伸出窗外,看着窗外的月牙。
  你他妈到底代表谁的心啊?你的心被狗吃了吧?
  单洁洁笑着笑着,就趴在床板上睡着了。
  手机闹钟将她叫醒。
  单洁洁拖着箱子走出宿舍楼,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挡在她们房间窗口的枣树。
  北京火车站站前无论白天夜晚都一样仓皇而戒备。单洁洁站在广场中央抬头看着巨大的钟楼。
  五点半。这个时刻的天光让单洁洁分不清究竟是早上还是傍晚。她闭上眼睛,再睁开,好像又回到被蝉声吵醒的二十四小时前,余周周笨拙地拖着旧箱子想要不告而别。
  单洁洁终于掏出手机。
  那条问你喜欢我吗的短信,到目前为止只有一条回音。单洁洁迟迟没有看,就是在等待出发的那一刻。
  她妈妈说得对,那些东西直接搬进国企的新员工宿舍就可以了,没必要寄回家。
  因为她不打算去了。
  另一个工作机会在南方,没有北京这边的待遇优厚,又是个陌生的城市。
  但是那里没有许迪,没有依赖,也没有习惯。
  单洁洁早已下定的决心,在那条短信午夜奔逃到许迪那边之后,还是有过一丝动摇——如果他回答了什么。
  如果他在火车站的人群中一眼认出了她。
  单洁洁有些颤抖地点开收件箱。
  “咱今天是最后一天退校吧?之后是不是校园卡就不能用了?我今天可能还要回学校带一个朋友进图书馆,没有校园卡可就歇菜了。你给我个准信儿啊,我说的可是今天啊今天,过了零点了。”
  单洁洁忽然笑了。
  许迪说的那个过了零点的今天,其实已经是昨天。
  “我想当个好老师,当个好妈妈。”
  她又一次重复道。
  对未来的某个孩子郑重承诺。
  这样,我就可以将我曾经没有得到的所有的爱与尊重,统统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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