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存在的时间
今天姜廷东早早就打来电话,叫孔映把晚上空出来,说是终于预约到了一家米其林三星的餐厅,要和她一起去。
其实孔映早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大概一个星期前,孔映把手机忘在医院办公室了,于是借姜廷东的手机打了个电话。
结果电话刚挂断,一条Harry Winston(钻戒品牌)的订单短信就进来了。
她没想到姜廷东会这么快想要跟她求婚。
她那一瞬间彻底慌了,左思右想,不知该作何反应,最终还是悄无声息地把手机放了回去,一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这一个星期来,她仔仔细细思考过了。遇见姜廷东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结婚。姜廷东的出现,改变了她所有的想法。
如果是他的话,她愿意。
秘书打来电话:“院长,有一位姓梁的女士来了,说是您的私人医生。”
“梁医生?请她进来吧。”
孔映刚合上文件,梁昱君的高跟鞋就踏进了办公室。
孔映起身,招呼她:“快请坐。”
“药物试验那事,我都听说了,这些天为难你了,怎么样?情绪还可以?”梁昱君坐下,出言关心。
“还不错,偶尔会有点小起伏,但还是挺稳定的。”
“那就好。上个星期你父亲的葬礼,我也没脱开身过去,真是不好意思啊。”
“没事,就是个简单的仪式,他这辈子没少忙,走的时候安静点也好。”孔映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的起伏,“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我知道你最近忙,可能没时间去诊所,所以就跑一趟来告诉你评估结果。”
孔映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开始隐隐不安。
“你说吧,我准备好了。”
“经过一个疗程的评估,我现在已经能基本确认你的病因。你在美国的PTSD诊断没有错,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事。”
“什么事?”
“你的记忆断层,不是因为PTSD,而是因为,你有双重人格。简而言之,你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你,孔映;另外一个人,是阿曼达。”
孔映愣了几秒:“你是说,那几次我平白无故不见好几个小时的记忆,都是因为她在控制我的身体?”
“可以这么说。还记得那封血书吗?你拿给我看的那段监控视频,你并不是在梦游,那是阿曼达为了恐吓你而做的。”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在这里的?我根本不知道……我……”孔映惊讶得有些语无伦次。
“这几次催眠治疗,我和她有过一些对话。她是个17岁左右女生,比较叛逆,对你有偏执的保护欲。你停掉抗抑郁药的那段时间,她几次出现,是因为她不希望你和姜廷东在一起。”
孔映有些难以消化梁医生的话,这一切又和姜廷东有什么关系?
“但我再三追问,她都没有告诉我她不喜欢姜廷东的原因,只说你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你记起来,是不会选择姜廷东的。”
“梁医生,我不懂……”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没关系,这没有什么可怕的。这几次治疗,我已经在逐渐削弱阿曼达的意志,顺利的话,我会慢慢将她吸收整合。”
见孔映不说话,梁医生有些担心:“你没事吧?”
孔映摆摆手:“我没事,只是需要时间。”
“有什么心理上过不去的坎,你随时打电话给我。思想负担不要太重,在我看来,阿曼达本性不坏,她是不会做出太过分的事情来的。”
“好,你费心了。”
梁昱君说完,匆匆走了。
孔映坐着,望着窗外的有鸽子飞过的明亮的天,内心却下起了暴风雪。
梁昱君出去的时候,正巧在医院大厅碰上了温沉。两人在医学院的时候是前后辈关系,梁昱君大温沉两届,是温沉的学姐。
“学姐,你怎么来了?”温沉以为她是来看病的,问,“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是来见孔映的。”
一听孔映的名字,温沉条件反射性地担心:“她怎么了?她现在病情不是很稳定吗?”
碍于医患保密协议,梁昱君也不好多说,只是嘱咐温沉:“她最近很忙吧?我看都瘦了一圈了,你有空多照顾照顾她吧。”
温沉点点头:“我知道了。”
梁医生看了看表:“我待会儿还有预约,要先回诊所了,有空我们再好好聊。”
“学姐。”温沉叫住了梁昱君。
“怎么了?”
“我一直在想,没有孔映,我的路要怎么走?”
“那你想出来了吗?”
温沉摇摇头,又点点头。
“是什么?”
“去到一个没有关于她的记忆的城市,重新开始。”
快下班的时候,温沉在自己办公室门口碰到了孔映。
梁昱君的话已经困扰了孔映一天,此时她脸色奇差,见温沉走过来,也没什么反应。
“刚下手术?”温沉问。
“嗯,今天这个有点复杂,做了好久。”孔映揉着太阳穴,“其实倒也没什么,以前比这累的时候多了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特别累。”
温沉看着孔映疲惫的侧脸,担忧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孔映点点头,她现在只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想。
“在我床上眯一会儿吧,你办公室的被褥都还没准备好吧?”
孔武去世之后,他生前留下的东西都被打包送回了檀香花园。孔映也一直忙,连新的被褥都忘记告诉秘书添置。
孔映跟着温沉进了他的办公室。
休息室小小一间,和办公室相连的。
孔映解开白大褂的扣子,走过去打开温沉的衣柜,将衣服脱下,挂了进去。
正在为孔映铺床的温沉,余光里见她在开自己的衣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喊了一声:“等一下。”
可是已经晚了。
柜门被打开,一张照片映入眼帘。
孔映愣了。
日期是2014年1月,背景是棕榈市的夜景,地点是她家的露台。
照片里,温沉笑着搂着她,侧过脸去亲吻她的脸颊。
一张照片,化成无数条游蛇,钻进孔映的脑袋里,吐着芯子上蹿下跳,将她折磨得痛不欲生。
温沉冲过来,将手越过孔映肩膀,“啪”的一声把照片按倒了。
“孔映……”他呼吸急促,欲言又止。
碎片从天而降,开始有序地排列。一开始只是一角,然后变成一幅画面,然后变成连续的故事,最后成为完整的三维记忆。
孔映慢慢转过身来,她低着头,始终没有去看温沉。
她突然想起阿曼达的话——你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如果你记起来,是不会选择姜廷东的。
也是可笑,如此重要的东西,她竟给忘得一干二净。
而温沉,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毫无指望地守护在她身边。
“温。”
她轻轻念他的姓,就像他们还在一起时的那样。
温沉的手颤抖着,从相框上,慢慢挪到了她的双颊,最后捧起了她的脸。
他认识那个眼神,那是属于从前的孔映的,更是只属于他的眼神。
她问:“这一年多,你有没有过得很辛苦。”
孔映没有来。
随着夜色渐浓,客人渐渐稀少,最终餐厅里只剩姜廷东一个人了。
时针指向十点,服务生礼貌地前来提醒:“先生,我们要打烊了。”
姜廷东看了看桌上的那捧玫瑰,抽出几张钞票放下,起身要走。
“先生,这玫瑰……”
“丢了吧。”
要送的人,不会来了。
他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几个小时前,他脑中关于孔映与温沉的回忆,已经彻底不见了。只剩下他知道他们曾是恋人的事实,其余的一切,都没有了。
但凡被她找回的记忆,都会从他脑中消失,这次也不例外。
但他还是等了,毫无指望地等待了。
即便他知道她不会来了。
姜廷东在餐厅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没有打伞,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水,突然觉得如果真的失忆了,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夜色中,一辆法拉利488疾驰而来,在已经打烊的餐厅门口停下。
孔映连伞都没打,就这样冲到姜廷东面前。
“对不起,我来晚了。下午有点累,想休息一下,结果睡过头……”
她浑身湿透,冻得双手颤抖。她这个样子,他怎能不心软?
再强硬的话,到了嘴边,也成了无奈。
“已经打烊了,你又何必来?”
“我有些话,想当面和你说。”
“孔映……”
“我今天,记起了一些事,一些和温沉的事。”
一字一句,震动着姜廷东的鼓膜,却也在扎着姜廷东的心脏。
“我和他以前交往过,但我出了车祸之后,把他忘了……我知道这很难解释,我也不奢求你能理解……”
“你还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吗?”姜廷东拂去她脸上的雨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何必这么认真?”
“你……记起我了?”
看着孔映震惊的神情,姜廷东苦涩地笑:“你这么聪明的人,居然没有识破我是假装失忆的,我能不能当作……你是关心则乱?”
暴风雨中姜廷东的脸上,孔映看得到他的孤独与苦痛,那是一种比绝望还要深的深渊,姜廷东就在那里。
“我拼了命想要留在你身边,如果失忆能让我留在你身边一辈子,那么我也会装一辈子。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但你还是要走了,所以,我认输了。”
姜廷东俯下身,将她紧紧搂入怀中,这很奇怪,她感受不到他的体温,他的所有热度,好像已经随着这场雨而消失殆尽了。
“你回他那里吧。”是他自私,他看得到她的回忆,却还是自私地想把她据为己有。
“姜廷东……”
姜廷东从怀中掏出一枚戒指,塞进她的手心,然后将她的身子转过来,轻轻向前一推:“你走吧,别回头。”
孔映低头,看着在夜色中仍旧闪亮的钻石,视线沉重而模糊。
泪水混杂着雨水奔涌而下,就连悲伤也一样,像洪水一样从心底涌出。
虽生犹死,大概就是这种滋味吧。
她知道他就在身后。
但她不能回头。
他们,不能再回头了。
孔映一夜无眠。
第二天是周六,清晨七点,出去晨跑的阮沁给她打电话说,隔壁好像在搬家。
姜廷东要搬走了。
搬家工人在姜廷东家进进出出了一天,孔映在猫眼后面守了许久,都不见姜廷东的身影。
直到温沉的电话打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个饭。
她拒绝了,结果温沉直接打包了她喜欢吃的几个菜,上门来了。
她明白温沉想要尽快修复两人的关系,但她现在真的没有心情。
温沉也知道她的想法,于是尽量把话题往公事上绕。
“那些在试验里肝脏衰竭的孩子,已经陆续入院了,都是内科的卢副主任亲自在照顾,你不要太担心了。”
早先孔映承诺宝和医院会负责到底,会承担这些孩子全部的治疗费用,孔映更是与之前负责孔武遗嘱的沈律师商议,要捐出自己的全部资产成立一个基金会,专供患有杜兴氏肌肉营养不良症的儿童使用。
“我也不知道这样做能不能弥补一二。”沈婉的事对宝和医院的业务冲击很大,这个时候孔映又提出为这么多个孩子进行免费治疗,医院财政紧张,院董们也颇有不满,作为院长,她压力巨大。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昨晚又没睡好?”
她一闭眼睛就是姜廷东在夜雨中隐忍着苦痛的脸,叫她如何睡得着?
“你为什么一直没告诉我真相?就算我当时失忆了,但还是有权利知道以前的事情的吧?”
“要是我说了,孔武院长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允许我见你了。”
“我爸?”
“你出车祸之后,他知道了我们两个的事情,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说如果我敢旧事重提,就连我探病都不会允许。”
温沉不是不理解,孔映是孔家的掌上明珠,含着金汤匙出生,像万千星光中的明月。自己则出身普通家庭,连当年医学院的学费都是贷款才缴齐。既然连孔映都不记得了,他又能用什么坚守在原地。
“你就没想过,如果我一辈子记不起你……”
“从我答应孔武院长不会提这件事起,我就做好了准备。”
正说着,孔映的手机响了,是沈律师。
“孔院长,我已经将您的资产全部清算了一遍,如果您确定要捐赠的话,我明天可以把文件带过去给您过目,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签字了。”
“好,那你明天……”孔映正说着,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这是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感觉,就像是身体突然脱离自己的控制,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将电话掐断,可那并不是自己做的。
“我保护你这么多年,你一个签字就要把我所有的努力都葬送?”
声音很轻,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孔映突然意识到,是阿曼达在和自己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孔映,你没事吧?”温沉见孔映神色有异,走上去握住了她的肩膀,生怕她的PTSD又发作。
孔映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此时,阿曼达却开口了。
“温,我好想你。”
说着,阿曼达轻轻踮起脚,吻上了温沉的嘴唇。
那一刻,孔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阿曼达不喜欢姜廷东。因为从前,不只是她,阿曼达也喜欢着温沉。
正在孔映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时候,一阵尖锐的撞击声在她脑中炸裂开来。
眼前的画面开始旋转。
时间回到了一年多前,那场惨烈的车祸。
她乘坐的车已经翻了,浑身是血的母亲,正泫然欲泣地望着她。
孔映喘息着,向前方望去,眼睁睁地望着,那辆撞向她们的货车。
第二天清晨,孔映冲进檀香花园的时候,保姆林妈正在花园里修剪花卉,孔映的车来得太快,一个急刹车,在距离车库门不到十厘米的地方停下了,吓得林妈差点把手上的修枝剪都给扔了。
孔映下了车,重重地摔上车门,林妈赶忙脱了手套迎上去:“小映?你怎么来了?要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林妈给你做好吃的。”
自从孔武去世办了葬礼后,孔映还没回过檀香花园一次。最近沈婉又进了看守所,这栋别墅就剩下林妈一个人在打理了。
“你忙你的。”孔映脸色灰暗,大步向门厅走去,似乎连跟林妈寒暄的心情都没有。
林妈看着孔映长大的,多少了解她的个性,她这样疾言厉色,林妈还不曾见过。
“出什么事了?这么火急火燎的。小映,小映?”
林妈唤了她几声,后者毫无回应,直接摔门进了别墅。
林妈心觉事情不太对,立即跟了上去。
玄关处,鞋柜门大敞着,孔映正翻找着什么。
“小映,你找什么呢?”林妈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又怕惹恼孔映,所以不敢多问。
孔映继续翻找着,头也不回道:“我爸那双深棕色的暗纹皮鞋呢?”
“皮鞋?”孔武的鞋子那么多,林妈一时记不起来。
“特意在意大利定做的,我妈送他当生日礼物那双。”
说到生日礼物,林妈才想起来,大概三年前吧,孔武过生日,秦幼悠托人在意大利私人定制了一双皮鞋给孔武,孔武很是喜欢。
“那双在底下的柜子收着呢。”
孔映蹲下来,拉开下面的柜子,在看到那双鞋的那一刹那,整个人突然静止了。
林妈不知道怎么形容当时孔映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难以置信,又痛入骨髓的表情。她就这么呆呆站着,一直盯着那双鞋子,未发一言。
“这鞋子,怎么了?”
人都走了,怎么突然找起一双鞋来了,林妈不解。
孔映伸出手,轻轻地关上了柜门。
她倒退两步,几乎跌倒。林妈赶忙上前搀扶,见她面如死灰,担心道:“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林妈……”孔映声音嘶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林妈看她这样,快心疼死了,只得抱着孔映的头:“我在,我在,我的小映啊,这是怎么了?”
“我不懂,我不懂……”孔映闭上眼,两行清泪悄然落下。
只是几个星期不见而已,沈婉已经瘦得脱了相,失去了化妆品的掩盖,她终于看起来与真实年龄相当了。
“沈阿姨,好久不见了。”看守所里,孔映保持着一贯高傲的语气。
沈婉自然是恨孔映的,她处心积虑地经营了这么久,一环一环地算计着,居然在最后关头败在了这个小姑娘手上。
“看来你也不好过。”孔映脸上的憔悴,逃不过她的眼睛。
“我好不好过,也不至于在这铁栏后面过。”
“你这次来,不会只是为了看我出洋相的吧?”
“我是来问我母亲的事的。”
“秦幼悠?”沈婉嗤笑,“一个连自己母亲都不记得了的人,又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呢?”
“倘若我说我记起来了呢?”
要是没有昨晚阿曼达的突然袭击,孔映恐怕还不知道何时会记起有关母亲的事。她之所以急着见沈婉,是因为她记起了一些画面,一些恐怖到极点的画面。
她和母亲的那场车祸里,她被甩出车外倒在血泊中,模糊的视线里,撞向她们的大货车的驾驶门打开了,跳下了一个男人。
她没看清那个男人的脸,可她认识他脚上的鞋。
意大利私人定制,内衬皮料甚至鞋带都是母亲亲手挑选,别无二家。
孔映到死,也不愿相信杀害母亲的凶手,居然会是他。
“我只想问你。”孔映的声音陡然变得急促起来,“我父亲,为什么要害我和我母亲?”
沈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如常:“孔映,看来你的抑郁症还没治好,又在这里胡言乱语了。”
“我看到了,我和母亲出车祸那天,开那辆大货车的人,就是我父亲!”说到后面,孔映的嗓音越发尖厉,几乎要刺破沈婉的耳膜。
沈婉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的,可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她沉默了几秒,终于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
“动机。”
“现在问这个,还有用吗?”
“我问,你说。”
“是你妈她自己多事,明明药物试验那种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原来,原来是一样的原因。
姜成元怕药物试验败露,杀了姜成坂。而自己的父亲,也是为了一样的原因杀了母亲。
“你爸他没想到你也会在车上的,你是他唯一的骨肉,他是不会舍得的。”
“那他就舍得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发妻?”孔映想大笑,相守几十年的枕边人,竟然为了利益就能毫不犹豫地取了对方的性命。
沈婉听她这样说,突然笑了:“你真以为我和你爸是你妈去世后才开始的?孔映,你有的时候真的很聪明,有的时候却糊涂得要命。”
“你……”孔映浑然不觉自己已将嘴唇咬破,指甲几乎要陷在桌子里面了。
她常年在海外生活,竟然不知道他们两个早就背着母亲在一起了。怪不得当初母亲刚刚去世半年,父亲就急着要娶沈婉进门。
“你爸从来就没有爱过你妈,要不是为了宝和医院,他早就和你妈离婚了。”沈婉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远的,只有利益除外。”
沈婉的这句话,像刀一样插在了孔映的脑子里。
孔映的全部记忆,已经在姜廷东脑海里,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姜廷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正坐在录音室里,眼前即将出道的新人女歌手刚好唱到他写的那首歌的“我层层筑起的安全地带,你既然闯进为何还离去”这句歌词。
终于。
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终于也断了。
那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她的记忆将他们紧紧捆绑,他伴她走过漫长旅程,可为何等到他真正准备好的那一刻,一切戛然而止。
是他的错吗?还停留在原地不肯向前走。
“姜部长,有什么问题吗?”
音乐都停了,姜廷东仍一言不发,新人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
“今天先这样吧,辛苦了。”姜廷东收拾了下东西,出了录音室。
前几天姜傲刚刚被警方证实与药物试验以及几宗杀人案无关,已经被获准回家了。但这依旧拦不住坂姜制药乱作一团,董事们吵着要开董事会,有不少高层都希望姜廷东能回来主持大局。
其实这个问题,姜成坂很多年前就和姜廷东谈过。
姜廷东不是没想过继承坂姜制药,事实上他也在两年前答应过父亲,会慢慢从MG退出,然后逐步学习接手公司事务。
如果那时候答应继承公司,是为了年迈的父亲。那么现在,又是为了什么呢?
“姜部长!”新人追上来,有点胆怯,“是我刚才唱得不好吗?”
这个新人叫Maggie,是美籍华人,前阵子通过美国区选秀进入MG,社长很喜欢她,所以她才做了不到三个月练习生就被选中出道了。
姜廷东甚至没有停下脚步去看她,只是说:“不是,是今天时间太晚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再继续。”
“可是……”
姜廷东叹了口气,终于停下来了。
Maggie个子娇小,比姜廷东矮了一个头还多,此时正仰着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这是专辑的最后一首歌了,我们还有时间。”姜廷东用仅存的一点耐心解释。
Maggie终于乖顺地点点头。
“那明天见。”
“或许……”在姜廷东转身之际,Maggie又开口了,“您是姜怡的哥哥吗?”
这句话,似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姜廷东的心上。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五年?十年?或者更久,明明应该是最亲密的家人,命运却将他们过早地推向了两条永不再交会的路。
“你认识姜怡?”
“您真是姜怡的哥哥?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重名的呢。”
“你怎么知道她?”
“在美国的时候,我们是高中同学,很要好的。那时候经常听她提起你,说你是个很棒的哥哥。只可惜……”
只可惜,姜怡失踪了。
“部长,我请您吃饭吧,我知道很多关于小怡的事,如果您想听的话,我都可以告诉您。你们……很久没见了吧?”
姜廷东看了看表,举棋不定。不知道孔映怎么样了,一下子恢复了全部记忆,她会不会很辛苦。
想见她,又不能见。
他回头,没有用,孔映回头,只会给他带来更长久的疼痛。
见姜廷东不回答,Maggie赶忙又说:“忙了一天您肯定也饿了吧?我们就在公司门口随便吃点就好。”
姜廷东的确想知道姜怡的事,即便是从旁人的口中,他还是想了解,这么多年来,妹妹过的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我请你。”姜廷东终于答应了下来。
Maggie爽快地笑了:“那我就先谢谢部长啦。”
孔映病了,整整三天,高烧不止。
心空了,陷落到谷底,化成灰,变成日日夜夜的折磨。
她做了许多梦,关于姜廷东的,关于秦幼悠的,关于孔武的。
她不懂。
她早就知道这世界上的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也明白人心险恶,但她还是不懂。
大概母亲到死的那一刻,都不会想到,夺走自己性命的人,是那个自己爱了多年的男人。
那个母亲不惜与家中决裂,也要携手一生的男人。
她很想姜廷东。
明明知道记忆里的自己爱着温沉,但她还是无法控制地去想姜廷东。
无数次午夜惊醒,她想翻身去抱身边的姜廷东,才发现只剩下冰凉的被子。
倘若他在,她是否就不会如此狼狈。
她的情况跌入了谷底。
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给了阿曼达绝好的机会,孔映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在失去对身体的控制权,很多时候她明明是有意识的,可是身体却不是自己的,只能看着阿曼达慢慢入侵。
她与身边所有人切断了联系,甚至连阮沁也不见。
这一刻,她只想自生自灭。
MG娱乐门口的日料店,是一间装潢考究、菜品精致的小店。
“这些都是我和小怡的照片,您看看吧。”Maggie将手机递给姜廷东。
这些照片已经有些年头了,许多都是Maggie特意翻拍到手机里的,一直留了许多年。
大部分都是高中时期拍的,有在派对上拍的,有在旅途中拍的,还有在毕业典礼上拍的。
他的小怡长大了,笑得灿烂,不再是那个小小的窝在他膝盖上哭泣的小女孩了。
姜廷东一张张翻看着,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他更不称职的哥哥了,居然只能在多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参与妹妹的人生。
“我只知道小怡是和她妈妈赌气,一个人去背包旅行了。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好好的一个人会失踪,而且一失踪就是这么多年。”
“她之后,再也没联系过你吗?”
“一点消息都没有,很多时候我会想,她大概是在路上碰见了喜欢的人,索性就在那里结婚生子,过上了安稳的生活了也说不定。”
这也只是美好的幻想。
现在科技如此发达,想要隐姓埋名并没有那么容易,何况姜怡失踪时才多大,又怎么可能为自己彻底换一套身份?
其实姜廷东和母亲这些年,已经为最坏的情况做好了准备。
只是不甘,只是想要知道一个结果。
“姜先生,好久不见了。”
姜廷东回头,见阮沁正站在他椅子旁,后面还跟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哦,好久不见。”
“介绍一下,我男朋友,靳律,是孔映那次医疗诉讼的律师。”
阮沁向来称呼孔映为学姐,这个时候却直呼其名,提醒姜廷东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姜廷东和靳律握了握手,寒暄了一番。
“这位是?”阮沁看向Maggie,满脸的敌意。
阮沁知道孔映和姜廷东之间出现了问题,不然孔映也不会搬回来,姜廷东更不会搬走。可是这才几天的工夫,姜廷东转身就和小姑娘单独吃上饭了,孔映可还在家生着病呢!
Maggie一头雾水地看向姜廷东,后者的声线逐渐冷淡下来:“这位是Maggie,是我们公司的艺人。”
“哦,是艺人啊。”
阮沁觉得自己真是看错姜廷东了,从前以为他会是那个守护孔映到最后的人。现在他不是也就算了,居然还吃起窝边草。
“你都不问问我,学姐她最近怎么样?”阮沁追问。
要他怎么问,问她是否和温沉恩爱如初,问她是否终于找到了那个对的人。
“她过得好,就行了。”
“好?如果病入膏肓的人也能叫过得好,那她的确过得不错。”
姜廷东的心忽然被揪了起来:“她怎么了?”
“你不知道?高烧三天了,人都烧到说胡话了,就是不肯去医院。我要请假照顾她,她居然直接把卧室门给锁了。”
“温沉呢?没在她身边吗?”
阮沁不清楚孔映和温沉的过往,所以有点奇怪姜廷东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温沉。
“温医生去美国出差了。”
在大脑发出指令之前,姜廷东的身体已经先动了。
“Maggie,我要先走了,不好意思。”
姜廷东走到前面去付了账,然后冲出了日料店。
“这还差不多。”望着姜廷东的背影,阮沁脸上的表情总算柔和了下来。
“怎么回事?”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靳律终于出声了。
“两个别扭的人,别人再不推他们一把,大概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靳律笑了,宠溺地揉着阮沁的头发:“就像孔映推我们一样?”
阮沁的脸腾地红了:“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其实姜廷东按门铃的时候,孔映的一只脚已经跨上露台的栏杆了。
孔映只穿了一件短袖,夜风吹得她浑身冰冷,可是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门铃响了许久,终于还是停了。
或许Sarah说得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正常人,就像现在这样,她只想摆脱一切,摆脱父亲杀害母亲的事实,摆脱阿曼达对自己的折磨。
“阿曼达,你不是想要这副身子吗?那我就把这身子杀死好了。”
一瞬间,身体又不受控制了,只听阿曼达带着哭腔说道:“你有这么恨我吗?我保护了你这么多年,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的。”
这种失控的保护,不要也罢。
“小时候孔武打你的事,你都忘了吗?每次他打你,我都会出现,这样你才不会痛,是你唤我来的,现在不需要我了,就想逼我走吗?”
又是一阵恍惚,孔映又忽然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再拖下去,阿曼达一定会阻止她。
孔映艰难地爬上栏杆,慢慢地站了起来。
她张开手臂。
“孔映,你在干什么?”
孔映只听到一声怒吼,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个人影已经从隔壁露台跳了过来,一把抱住她的腿,将她狠狠拽了下来。
她跌到姜廷东怀里,后者的身体却重重砸在墙上,疼得闷哼一声。
“有没有事?”姜廷东顾不上自己,急急问她。
见孔映不回答,姜廷东更加着急:“温沉是怎么照顾你的?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去出差?”
半晌,渐渐平静下来的孔映才叹气:“你又何必怪他。”
“我要是没来……”
姜廷东甚至都不敢想那个后果。
再迟那么一秒,一切就都晚了。和那晚在海边一样,她不是闹着玩的。
姜廷东顾不得背部尖锐的痛感,将孔映慢慢扶起来,安置在沙发上。
两人相对而视,却没人说话。
姜廷东捏住孔映冰冷的手,半晌才说:“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孔映突然说:“我尽力了。”
未等姜廷东回答,她又说:“遇见你之前,我以为死没什么大不了;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想活着。”
孔映声音沙哑,毫无生气。
“但不是这样活着,不是这样不能向前、不能倒退地活着。”
她不止一次想过,索性什么都不要,只是牵着姜廷东,躲到一个无人岛去生活。
忽而,孔映被紧紧搂住,她抬头,看向姜廷东那大雪纷飞的眼。
“孔映,你知道我对你第一次心动,是什么时候吗?”姜廷东顿了顿,眼中的雪花化成温柔的潺溪,“是那晚在荧光海滩,你浑身湿透,对我说,那个甩了我的人一定是个疯子。”
孔映低低地笑了:“那我也是疯子了。”
姜廷东轻轻捧着她的脸:“你要活着。我说了,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叮咚,门铃响了。
温沉正抱着一大捧玫瑰,站在门外。
他两个小时之前刚下飞机,连家都没回就赶过来了。
见前来开门的人是姜廷东,温沉愣了一下,还没等他说话,姜廷东就先开口了:“玫瑰花能治病吗?”
姜廷东的脸阴沉成这样,温沉立即猜到是孔映出了事。
温沉掠过姜廷东,将玫瑰放在厨房餐台上,正好看到在沙发上裹着毛毯、面如土色的孔映。
“怎么了?”温沉冲过去,将手覆盖在孔映的额头,“怎么这么热?”
“感冒了,过一两天就好了。”孔映咳了两声,对姜廷东说,“你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
的确,温沉都来了,他又能以什么立场留在这里呢?
“露台风大,不要让她再上去了。”姜廷东给温沉留下这句话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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