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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屏风

  哪个都要信,哪个却也不敢全信。
  风云变幻局势诡谲,城中各方势力角逐,谁都不敢对谁真正交心。
  秦家防备着帝王和太子,正如帝王和太子防备着秦家一样。
  三日后秦昭仪落葬,丧仪果然十分风光。灵柩由朱雀门抬出宫城,一路行至城西的奉安太庙。柩车之后,皇帝特命秦家老少跟随以尽哀思。
  宫中大监口口声声说是“圣人心念昭仪,施恩秦家”。然而秦缪随车一路哀哭至奉安太庙,冬末时分满身大汗,稽颡之后几难起身,着实遭了一通大罪。
  而几乎与那丧仪同时,秦家埋守在城南乱葬岗的家丁等来了一队太子的近卫,眼睁睁看着一卷竹席被草草埋在一株垂柳树下。
  家丁不敢耽误,立刻将那竹席送回秦家。
  秦老淑人坐守家中,看见那轻飘飘的、诡异的一卷竹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亲手将卷席一点一点地展开来。
  内室昏暗,秦缪做梦也没想到那竹席之内,竟会是一个半尺来长未成形的胎儿。小小的身躯青紫交加,清晰的血管肉眼可见,蜷缩着的小手和小脚上长着长长的指甲。
  秦缪脑海中仿若钟声轰地一声,膝弯一软,险些惊得跪下。
  秦老淑人却还把持得住,脸上只是些微有些波澜,细细将那胎儿查看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说:“太子…所言不假。”
  至此,秦宝林失踪的风波,在沸沸扬扬数日之后,由一场盛大的丧礼落下了帷幕。
  皇帝相信了秦氏自尽的说辞,秦家和陈家一言未发,而初春到临,当城南的玉兰终于成片之时,宫中早已恢复平静,仿佛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位行事张扬样貌明艳的秦家少女。
  皇后孕相越发沉重,因体力不济,宫中诸多事宜皆放开手不理。
  与此同时,年轻的皇帝有了新宠。
  初初入宫的沈采女承蒙帝宠,已被连升数级擢至婕妤,与琅琊王氏出身的王昭容分庭抗礼。
  风平浪静四年有余的后宫,暗潮汹涌,终于逐渐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
  太子妃裴安素再一次送来亲手缝制的春衫。这一次,四个沉甸甸的楠木箱子满载金银,已丝毫不加掩饰,径直送入东宫中。
  皇后撒手不理事的数月间,沈王两位新宠嫔妃拼命在宫中安插眼线和人手的时候,一向低调的小太子也在悄无声息地蚕食着宫中的地盘。
  数月时间,东宫已经大变模样。
  原本空空荡荡的游廊,如今摆放了一面紫檀嵌石大插屏。一尊半人高的白玉鱼缸,端正放在太子书房的窗外。
  而原本房中的那张黄花梨方桌,如今已换成了一张紫檀书案。
  略微令人奇怪的却是,太子那分外大气的桌案上,偏偏放了一架折枝花卉的绣屏,半透明的纱屏上花团锦簇,小巧玲珑分外可爱。
  这屏风一看便是女子所用。东宫内侍之间早有传言,说这屏风为太子妃裴安素亲手所绣,是太子心爱之物,自来不许人碰。
  传闻愈盛,便又有内侍添油加醋,不消数日,阖宫皆知太子对太子妃的尊崇优宠。
  就连皇帝也有所耳闻,戏谑小太子道:“我儿如今心系佳人,日日瞧着一面屏风睹物思人,相思之苦可还好受?不若与裴家议定婚期,早些将裴氏娶进东宫?”
  太子俊面微红,满面羞涩连连摇头:“阿爹,不可因我私欲,扰了安素守孝。”
  言语之间满是维护,更是坐实了他一往情深的名头。
  然而此时东宫内,那传说中对太子妃深情满满的小太子,正耐着性子冲着那张精致的绣屏后面哄慰。
  “这已是我能寻到最好的一面绣屏了,情势紧张,你不要再挑三拣四。若将来我真有富可敌国的那日,再用金子做一面围屏给你,可好?” 小太子说。
  花团锦簇的绣屏之后,正是泰安缓步走了出来。
  她的身量又长了一些,站在紫檀的书案上亭亭玉立,远看倒似面目精致的小娃娃。
  泰安弯下腰,一面细细端详屏风的绣工,一面不客气地回怼小太子:“谁挑三拣四啦?我又没嫌弃你什么,只是照实直说嘛。这透绡的屏风,要用金线来绣才不会喧宾夺主,偏你寻来这一面,五颜六色的都是花儿,也忒艳俗了些。”
  她啧啧两声,又扫了太子一眼:“小太子,不是我说你,你这审美可真不行啊。”
  泰安伸手拨开绣屏,露出别有洞天的一方天地。
  太子书案小小的一角,却放了一张更加小的、半米长、极精致的黄梨木架子床,与泰安身量差不多长短,床上铺着青缎粉底的方巾锦帕,布置成少女闺床的样子。
  泰安随意往床上一歪,脚上晃悠,一派天真烂漫,偏生嘴上还在不停地吐槽:“你这床,雕得也忒粗糙了些。昨夜我做梦荡秋千玩,睡梦中许是挥了下手。等醒来的时候,发现袖子挂在床架上,划破了好长一条呢。”
  她嘟起嘴,半真半假地抱怨,卷起袖子来给他看被划伤的那一处:“我就说你不靠谱,还不如托人去宫外买些成品的偶人床,又精致又漂亮,偏生你非要拿块木头,自己做木匠雕家具…”
  小太子额头青筋乱跳:“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公主,买偶人家具做什么?传出去,旁人还当我跟个小姑娘似的玩木偶呢。我的颜面放哪里?”
  他被她一连串的啰嗦吐槽气得狠了,一气儿将她“禀性骄纵,立志矜奢”的坏习惯数落了许多。
  可说着说着,眼角又瞥到她被划破的一抹衣袖,小太子顿了顿,到底还是将替她雕的那张小木床拿了回来,取出砂纸细细地摩挲略有些粗糙的边角。
  晚膳之前,小太子要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自父皇有了新宠,他跑皇后宫中愈发勤快,不仅恭谨一如既往,反而更加添了几层亲切。
  泰安不愿一人留在东宫,晚晚都藏在小太子的心口,跟着他一同去。
  今日一路上,她知道内侍相随处处有眼线,仗着小太子不敢在路上与她回嘴,便起了促狭的小心思,爬到了小太子的衣领边,叽里咕噜吐槽他。
  “哼…你说我禀性骄纵立志矜奢,我还说你是个穷木匠小家子气呢。明明是你替我做木工不上心,床楣把我的衣服都划烂啦,还不许我说你…”
  她声音极轻却聒噪,嘤嘤嗡嗡像蚊虫一般。小太子烦不胜烦,又怕被人听见不敢开口怼她,干脆卷了拳头朝胸口捶去。
  “哎呦!”泰安被他砸个正着,不由发出一声惊呼。
  小太子嘴唇一勾,心里正得意,却在此时被惊疑交加的沙苑出声点醒:“殿下,您没事吗?”
  可不是?
  他走在路上,边捶自己胸口边露出得逞的笑意,落在旁人眼中,可不是他脑子出了问题?
  一时大意,小太子连忙收敛神色,恢复了平日端正自持的老成模样。
  可他怀里的泰安却笑得嚣张,只差在他怀中满地打滚,气得小太子面色不虞,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对沙苑说:“我没事!”
  含章殿中,皇后刚刚起身准备用膳。
  小太子轻手轻脚进殿,毕恭毕敬行礼,低眉顺眼乖巧温和地关心:“母亲今日可好?”
  皇后久久未答,久到泰安和小太子双双以为皇后是在冲他立威。
  满殿寂静之中,小太子硬生生地忍耐酸痛,努力保持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起来吧。”皇后的声音轻柔,仿佛蕴含了无限的情绪。她亲切地指了身侧搭了椅袱的圈椅,示意小太子在她身边坐下。
  “听闻近日东宫新来了典膳,不知手艺可好?睿儿可能吃得惯?”她关怀备至,纤瘦的双手下意识地轻抚已高高隆起的肚皮,浑身皆沐浴在母性的光辉中。
  小太子的目光飞快掠过她的肚皮:“承蒙母亲厚爱,拨调北衙千牛卫给儿。如今典膳就位,儿臣自当与东宫三百近卫,同饮同食。”
  小太子绵里藏针。皇后不以为忤,面上浮现温柔的笑意,轻抬右手,抚上小太子的肩膀:“睿儿长大了…”
  她举手投足之间,阵阵昙花暗香袭来。小太子周身汗毛倒竖,只觉她抚上他的那只手,好似一条淬了毒的蛇,冰冷滑腻地贴在他的身上。
  “我与你父皇说过,你为国之储君,开春之后理当领职上任,替你父皇监国分忧。”皇后猛地将手挪开,声音骤然冷得像冰。
  小太子深深低头,半个字也不敢发出。
  “四月初八,乃是大司马六十大寿。我月份渐长,今年恐不能在宫中设宴替父亲庆生。不知寿宴当晚,太子可愿亲往大司马府中贺寿?”皇后目光如水,轻轻柔柔落在了小太子的脸上。
  泰安心口揪紧,一把拽住小太子的领口,着急地小声道:“皇后定是想了毒计害你。小太子,你去大司马府上就是狼入虎口有去无回,你可千万不要答应啊!”
  小太子却毫不犹豫回皇后:“母亲所言甚是,大司马寿宴当日,儿臣必当携御酒与贺礼,亲自祝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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