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 永垂不朽
师子归总是识大体的模样,轻轻呵斥一声,“子钰!”又对南境王解释道:“母亲忙于宫中事务,对子钰疏于管教,请南境王见谅。”
师子归将问题的根源指向安仪长公主还是十分聪明的,南境王总要给安仪长公主几分面子,便也呵呵一笑,不当回事地过去了。
师子钰却不依不饶,将手里的筷子“啪”一声丢下,冷笑道,“呵,母亲是对我疏于管教,却将姐姐你教得如此得体大方,不知到底哪一个才是她亲生的。”
南境王闻言看向师子归,“小世子这话的意思是……”
师子归干笑不应,师子钰凑近来道:“南境王难道不知,姐姐这个闺女是长公主白捡来的,这些年可用了不少栽培,这韶明公主的名号,也是和亲霍北前向陛下要来的。韶明公主曾和亲霍北的事情,南境王必已是知道的了,本世子便不懂,南境王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昨日是那霍北老汉王,今日是你南境王,倘若你南境王再有不测,明日姐姐又不知会被送到谁的坐前去。母亲当真眼光毒辣,从小就看出姐姐是个美人胚子,这一出美人计,翻来覆去,倒是屡试不爽啊。”
师子钰说完,便翘起二郎腿抖起了脚尖,南境王仍在品味师子钰这番话里的意思,韶明公主曾和亲霍北的事情,满南国都是知道的,也知道那霍北老汉王早已不能人事,师子归实际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南国也并没有歧视寡妇的风俗,便是不在意的。可是师子归并非安仪长公主亲生,他还当真是头一回听到,且是从安仪长公主的亲生儿子口中听到的。
安仪长公主逼死师光发妻这事儿,到底是桩家丑,不可能四处宣扬,也就是在金阳城中小范围流传,且现如今长公主府儿女双全,师光位高权重,长公主风光无限,这事儿既没有实证,如何相传都已无意义,远在南境的南境王当然是无从知晓的。
南境王这便在心里默默地掰起手指头算起年份来,按照安仪长公主的年岁,确实生不出师子归这般亭亭玉立的闺女来。
师子归听了这些,是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什么美人计,什么屡试不爽,分明是将她和安仪长公主比作妓院里的花娘和老鸨,只要有权有利,跟这个也行,那个也行。
师子归脸色发白,忽然站起来,向南境王匆匆说了两句辞别的话,便拉着师子钰离开了小楼。
搅黄了这桩事情,师子钰倒是还有些得意,两眼注视着琳琅灯市,走了一段才发现师子归的脸色迟迟没有好转。
“姐姐嫌我话说的难听了?可这事情本就十分地难看,既是难看之事,姐姐为何还要依从母亲?”师子钰挑着眉眼,不屑地问道。
师子归却无话可说,师子钰是天生的世子,怎懂得她的无可奈何啊。
云间和十三公子便走过来了,为防止师子归看到难过,云间在靠近时刻意甩开了十三公子牵住自己的手,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便静静地将脸色青白的师子归看着。
从醉月楼出来后,十三公子说要带云间去一个高阔隐蔽之处欣赏灯市之美,正也选中了那座风景别致的小楼,去时却听说这小楼已让人包了下来。这金阳城里有几个人能抢得了他十三公子的场子,他便要去楼上看看,与人商议分个角落与他们也罢,但凡城中富贵,哪有会不给他十三公子这点面子的。
便也无人拦着,两人上了楼,才见是南境王与师子归,师子钰那翻戳心戳脸的话,也是一字不差地听到了。
“都怪你们,要不是姐姐为你们报信的事情被母亲知道了,母亲怎会要将姐姐许给南境王那头色猪!”师子钰恨道。
云间与十三公子脸上都有些抱歉的模样,一时并未开口,师子钰便以为他们是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忽而拉起师子归的手腕,推开衣袖,让他们看到师子归臂上乌青的伤痕,“这便是母亲教训的,姐姐为你们受了这么多苦,你们倒好,闲来无事地在此处看灯!”
师子归本就生得皮肤白皙,那伤痕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十三公子不禁避开目光,云间上前一步拉住师子归的手,关心地问,“子归姐姐,你还好吗?”
师子归顿了顿,轻轻地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云间也不好挽留,放师子归去了,对十三公子使了个眼色,让他跟着。十三公子哪里想去,可又怕师子归想不开去投湖,只能勉为其难多看几眼。
灯市上满是衣衫新丽的男男女女,有人筑了高台吹着火龙,有稚儿在河边桥上挑灯玩耍,相约看灯的少男少女隔着若即若离的分寸眉目传情,大大小小的花灯,照亮着街市里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样拥挤的人潮中,师子归既漫无目的,也不会走得很快,即使分开了有一会儿,几人还是在相互能够看到的距离之内。
师子钰留住了云间,扬着下巴问,“你要怎么做。”
云间一瞬便能听出来,这并不是师子钰在问自己要怎么做,而是师子钰已经想好了要求自己怎么做。
云间不说话,师子钰道:“我只想得到一个办法,让慕容十三娶我姐姐,越快越好,最好今夜就让他们睡在一起,让满城的人都知道。”
师子钰这个办法的灵感,一定来源于云间逼十三公子娶若筝的那一次,云间轻轻地说:“感情这种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强求这事情,云间是试过的,那时候她想要全身而退,想有个自己放心的人可以留在十三公子身边,照顾他,抚去自己离开他的痛苦,可是没有用的啊,完全无从入手,云间甚至考虑过在自己身上下毒,诬陷是师子归因为嫉妒而害自己,然后揭穿开来,去获取十三公子的怜悯之心,可最近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并且十三公子对自己的手段早已了如指掌,那样根本不见得骗得住他,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让十三公子更讨厌师子归。
“你答应过我的,”师子钰说,“上次你找我时,你说只要我肯帮你,你便答应我一件事情,无论任何。现在我要你帮我姐姐,要我姐姐如愿嫁给她的心上人!我知道,这件事情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难办。”
是不难办,可是云间回眸望见灯火阑珊处,那人回望着自己的眼眸,她已经决定要把他推上帝位禁锢他的身,实在不忍再禁锢他的心了。
“我知道了,你先去照顾子归姐姐吧。”
师子钰走后,十三公子便逆着人流走了回来,垂目看着云间的眼睛,沉吟一声,问:“师子钰是不是要你,想办法把师子归塞给我?”
“嗯。”
“你答应他了?”
“没有。”
十三公子听到这答案,实实在在地放下了心,甚至是有些感激的情绪,忽而想做点什么,便捧住她的脸,就这么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花灯斑斓的中心,吻住了她的唇心。
云间闭着眼睛应下这一吻,甚至抬手搂住了他的腰身,她有一些快乐与悲悯交织的情绪,快乐于,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大大方方毫无避忌地昭然天地,悲悯于,她原本只是想乖一阵子,让他过好这个年,可快乐这种事情,一旦尝到了甜头,她自己也要停不下来了。
十三公子看到她眼眶边不知是出于快乐还是悲悯的泪花,本想抚指擦去的,抬了手,却又从她的眼瞳中,看到倒映着的灯火斑斓,斑斓之心一个清晰的自己,他爱极了这样一双眼睛,爱极了人间烟火在她眼中影映绽放的模样,便不管那泪花,牵起她的手,“看灯去。”
灯市的中心安放着一只巨大的走马灯,握着战刀的纸人在围观的人群面上投下大片大片的皮影,皮影与皮影,灯光与灯光,你追我赶,奔流不息。
十三公子曾在宸王留给云间的遗物中,见过走马灯这样东西,静静地问,“想他么?”
“想。”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星子,“他在天上,一定过的很好。”
云间便轻轻地笑了,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这种话是骗人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星星,不会永垂不朽,何况宸王连死了这件事情,都不曾被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在属于南朝的历史里,他是一个叛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华丽开始的一生,只留下一抹肮脏的痕迹,没有结尾。
灯市上也不全是欢声笑语,人流涌动,事故总是会发生一点的,谁家的孩子偷偷爬上高台,想要触摸那条凭空而来的火龙,一不留神便被灼伤了脸颊。
母亲抱起受伤的小孩,不知所措地看着那焦红的伤痕,又是责骂又是关切,孩童更不知所措,在欢喜的人潮中放声大哭着。
有路过的行人不免叹息,“脸烧成这个样子,这辈子怕是毁了。”
在曾经战火纷飞的韩国,比这更严重的烧伤云间见过,比这更惨烈无助的哭泣云间听过,金阳城里仍旧被太平安乐蒙蔽着的百姓,一定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信赖的陛下,正准备用这座江山、千里沃土、万万百姓的存亡,去为新帝的诞生做血染的天梯。
吵嚷的欢喜与哭泣声中,云间轻轻捅了捅十三公子的手臂,“潇潇医仙给我的除疤药膏还剩下一些,你去问问那户人家的住处,让府里的人送过去吧。”
十三公子点了下头,抬脚前去拨开了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