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 黄金匕首
灵枢与十三公子实际是有过几次照面的,第一次是十三公子前去医仙药谷为师子归讨要梦毒的解药,那时灵枢对他只当一般的问诊之人看待。第二次是十三公子中了断肠散,在药谷里住了一阵子。
潇潇医仙虽然没有明说,灵枢和素问也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公子,身份很不一般,但究竟特别到什么程度,灵枢并没有好奇和追问。
再有一次见面,便是在三年多以前的一次除夕,那夜十三公子带着安康等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一则是为表感激,二则是为寻人。
灵枢也并不确定他要找的是什么人,只是那夜刚好赶上云间临盆,药谷里本来人手就不够,潇潇医仙派灵枢出去,告知来人没空见面,要等就让他等着去,但是绝不准踏入药谷半步。
云间那一胎生得很是吃力,孩子呱呱落地的时候,已是到了另一年的正月,她还没来得及将孩子看上一眼,便眼球一翻,昏死了过去。
之后的几天,潇潇医仙一直在忙活着如何将云间救活这件事情,大概也忘了十三公子在谷口等待。征儿出生之后,足足过了五日才睁开眼睛,潇潇医仙适才吩咐了素问,抱着孩子出去将外头等着的人打发了,可惜那时十三公子刚走不久,只留下了千两黄金,许多名贵药材,和等待闲余时,用枯枝在细雪上写下的半片新词,“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灵枢那时依然不晓得他的身份,亦不晓得他在找的人,正就住在谷中。
而灵枢同样不知道的,还有云间和师子钰,她只知道他们是帝京来的人,似乎是在刻意躲避什么,言谈间偶尔提起太子这个称谓以及他的名字。
这会儿十三公子问起师子钰的名字,灵枢便有意留了个心眼,说了他在山下时的化名。
面前急着去找人的十三公子却忽然不动了,目光紧紧地盯在灵枢身上,将灵枢看得心里发毛,他的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似有愤怒,似有猜疑,似有无数无数的审视和震惊。灵枢吓得不禁后退,守在潇湘馆门外的官差适才走过来,询问道:“太子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灵枢愕然,失口惊道:“你是太子?慕容十三?我……我还有事,告辞。”
灵枢说着扭头就想跑。
“抓住她!”十三公子冷冷地命令。
……
金阳城里已经鲜少再有人提起“长公主府”这个称呼,事实上,长公主府从来挂的都是安平侯府的牌子,自然,长公主死后,安平侯府还是安平侯府,师光仍是这间宅子的主人,这里仍是师子归的娘家。
一间许久无人居住的宅院里,师子钰扫过房间的每一处,站在他对面的师子归将纤指在一尘不染的桌面划过,说:“父亲一直盼着你能回来,你原先住的这处,从来没有荒废过,每日照常有人打扫,盼你能想着金阳城里到底还有你一个家。”
师子钰望着似曾相识的一切,不说话。
师子归仍是那派温柔长姐的模样,将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青年打量着,微笑着感慨:“子钰,你长大了,姐姐真为你高兴。”
师子钰仍然冷着脸不想开口。
师子归自顾地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你呢?”
师子归自嘲轻笑,“不过是做些为人妻母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罢了,能有什么好坏之分。”
师子钰便也不禁发出一声轻蔑嗤笑,摆出当年的姿势在椅子上坐下来,道:“想必是不好的吧,这些年你一定日日夜夜都在担心我和沈云间会回来,担心慕容十三知道你当年对她做过的一切,现在我们回来了,姐姐想如何,要如何?”
“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对。”
“呵,没有什么对不对,我杀过人,慕容笑杀过人,沈云间也杀过人,我们这些人,早已不能用善恶对错来评判区分,我想,你现在所谓的不对,无非是在后悔,当时未能在我赶到之前将她斩草除根。”
师子归知道否认已无意义,低着头道:“我早已知道你回来了,无论如何,你肯主动来见我,姐姐心里十分动容,你是要对我说什么,还是要我做什么,我都会答应,只要你们放松儿一条活路。”
“松儿是慕容笑的儿子?”
“是。”
师子钰冷笑,“姐姐好本事。”
师子归不说话。
师子钰道:“你知道沈云间的性子,她不会放了你,也不会殃及无辜,你跟我走,离开金阳城,看在我的面子上,她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师子归还是不回答,就算她相信云间可以放她一条生路,但慕容笑呢,一旦慕容笑知道了她曾对云间的所作所为,他一定会赶尽杀绝。
“你不信我?”师子钰问。
师子归无奈地低低叹息一口,想起了什么,取出一方小匣子,打开来里头放着的是师子钰曾经插在靴子里随时随地杀人放火的那把金刀,她把匣子推到师子钰面前,说:“这是你当年留下的,能有机会亲手将它物归原主,姐姐很高兴。”
师子钰朝匣子里瞟一眼,这把黄金匕首是安仪长公主找了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锋利不说,且十分精致趁手,曾是他最喜欢不过的东西,用过了最好的匕首,之后再拿什么样的兵刃,都觉得不够锋利,虽然大多不过斧子柴刀之类。
可说起来,他对这把黄金匕首倒确确实实有些思念之情。
师子钰将匕首从匣子里取出,金刀出鞘,仍有流光泛滥,他伸指在锋刃上触摸,却不禁“嘶”了一声,闭眼之前,只看到一条细长百足从指缝间爬过。
“子钰,别怪姐姐,你永远都不知道,姐姐为了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
……
云绣坊里,认定十三公子已经被那名与云间身形相似的女子引开之后,绣儿便带着征儿过来与云间见面。
可是母女二人将将打了照面,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到门外随侍招呼“太子殿下”的声音。
绣儿急忙抱了孩子从房里走出来,掩饰地笑着,“太子殿下这就过来了,与这孩子还真是亲昵得很,形影都不舍得离呢。”
彼时征儿刚刚见过阿娘,许久不见,初初见了自然是要哭上一通,这会儿满脸的泪花儿仍未蒸干,委屈地低着头,缩在绣儿的裙下。
十三公子的目光却朝着她们身后的房檐看去,绣儿急忙将征儿向前推了推,“去,到太子爹爹身边去。”
可是征儿这会儿只想跟娘亲在一起,狠狠抿着嘴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十三公子看着那孩子委屈,自己也跟着心疼,收回盯着房檐的目光,望着绣儿道:“她若是喜欢这里,留下也无妨。”
绣儿感觉十三公子好像猜到了什么,又好像在试探什么,掩饰的笑容愈加明媚,“这孩子不过是倦了,时候也不早了,太子殿下快些带小姐回去歇息吧,绣儿退下了。”
绣儿福了礼,便换了个方向款步离去,身后的那间房门便再无人遮挡,他上前一步,征儿拉住他的衣角,只拉着,一言不发。
十三公子心念一软,将征儿抱起来,朝那房间深深地望了一眼,“回去吧。”
回去的一路上,征儿便都没有再说话,就是很委屈,满脸满心都是委屈。十三公子坐在一侧,自也心神晃荡,胡思乱想,一刻也停不下来。
莫提是谁,莫思是谁,她和自己到底是什么关系?
如果他们都回来了,她呢,她在哪儿,在那道门后吗,自己该推开那道门吗?如果她还不想见自己,推开那道门,是不是在逼她,他能不能,该不该逼她?
回到了东宫,这些问题还是萦绕在十三公子的心间,征儿今日也是一点都不活泼,躺在枕头上伤心着,伤心着伤心着,便也就睡着了。
十三公子在黑暗里垂首坐了很久,想起了什么,忽然走到桌案前,慌慌乱乱地翻出一张叠在下层的纸,那是小孩子的笔记,凌凌乱乱好大一片,那时他没有看懂,可是当思绪打开时,他才赫然彻悟,那纸上写的是三个字——“慕容征”。
他还记得那时云间在他手心里写下的“征”字,她虽没有明说,但是他知道那是她为未出世的孩儿取好的名字,只是那个孩儿没有了。
惊喜与伤痛夹击,男人努力地抿着薄唇,滚烫的泪珠还是从眼眶中滚出,在纸上痛快摔落,殷开墨色的一片。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昏暗的房间里,“慕容征”三个字像血一样灼目,他终于再无法忍受,几步冲到床边将征儿摇醒,“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征儿印象里的太子爹爹,一向是话不多却温温柔柔的模样,她从没有见过太子爹爹这样癫狂的模样,他的眼睛红得像吃人的魔鬼,他好凶,凶得征儿害怕。
征儿“哇”地一声便大哭起来,心里本就怀着与阿娘久别的不满,终是不再压抑,哭泣着道:“阿娘,我要阿娘……”
十三公子发现自己把孩子弄哭了,才冷静了一点,急忙将征儿抱进怀里,一边慌乱地抹掉她的眼泪,一边忍不住地问,“告诉我你的名字,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
他问着也不禁就哭了,不留神便将怀里的女儿抱得更紧更紧,紧到征儿更加得害怕,仿佛遭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大哭着嚎叫,“慕容征,我叫慕容征!”
“阿娘……征儿要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