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1)

  寻常人,亦或是自己,都弹不出这种岁月流逝的云淡风轻。唯有真的在岁月长河里涉足走过的人,方具备这份从容宽厚。
  消去了一切躁动,脱去人性卑劣,大气、和气,灵魂里奏出的妙音。
  曲名,【无争】。
  争字将落,琴音乍起。
  琴姬侧耳恭听。
  第一个音符飘进来,如一只手温温柔柔将她拥入怀,解她愁烦,慰她苦楚,抹去心尖一切的嫉妒纷争,一切的不如意。无争无争,世间喧嚣,人心难测,何人能无争?
  曲调一转,山峦般的巍峨壮丽映入眼前,大千世界,人之渺小,争者为何,不争者为何?
  世人皆苦。
  昼景一身白衣,眉目淡然,她的眸子温和,上身笔直,端正处透着文雅的散漫,举手投足,赏心悦目。
  修长的指拨弄琴弦,琴音如水蔓延,席卷少女周身。
  琴音蕴含水意,合了流水无争的道,也合了琴姬乃水玉星主转世的命轨。如水的音符入耳,入心,不厌其烦地洗去她在情道沾染的伤痕。
  嫉妒、纷争,不正是琴姬目前面临的境况?
  她执拗在前世今生的枷锁,看不开昼景和水玉和怜舟的情爱,嫉妒自己,身陷情爱迷障,自伤自损,身心俱疲。
  恰是此时,道韵裹挟着琴音冲刷过心门,一句句的无争传来,琴姬心上尘埃被流水拂去
  观她心境澄明,目色清净,昼景奏响最后一道音符。
  近乎于无的道音。
  琴姬身子蓦然一震,心底迷雾散去近半,她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你怎么会
  怎么会晓得她道中迷障?
  弹完琴,昼景又恢复了狐妖的高贵懒散,眼睛眨呀眨:什么怎么,这曲子如何?静心安神,镇魂宁息。我观你许久没好眠了。
  少女轻咬唇角,默默地和她十指相扣。
  方才那一曲,确实帮她冲破一部分魔障,话堵在喉咙她不知如何言语,琴姬欲言又止:恩人
  欸?是景哥哥在弹琴吗?
  元十六兴冲冲在雪地踩过,身后跟着没能拦住人的花红柳绿。
  不仅元十六来了,昼景一首【无争】,元袖、元二郎、三郎、四郎都来了。
  元十七道:好妙的曲子!闻之身心愉悦,百忧全消!景哥哥好厉害!
  这是何曲?阿景,我们可以学吗?元四郎问道。
  两家成了姻亲,就不再执守世家森严的礼数,私下里道一声阿景,也是寻常。
  昼景捏着少女指节,神情自在地将人手指握在掌心,笑道:当然可以。舅兄们要学,我将曲谱送给你们好了。
  太好了!
  多谢阿景!
  元家兄弟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此时才意识到贸贸然跑过来搅扰了二人独处的好时光,元袖领着弟弟妹妹离开,琴姬坐了没多久,起身。
  要去别处逛逛吗?
  舟舟领我去。
  两人相视一笑,并肩而去。
  元府和昼府比起来不算太大,但胜在雅致,尤其冬日雪覆屋檐,此地更显清幽。
  白鹤书院,女院。
  宋姿烦得挥袖扫落茶盏,落了一地碎瓷:好个元十四!好个元家嫡女!
  她气得头脑发昏,请了半天假从书院离开,走出女院时,感受到周围来来往往学子以怪异目光打量,火冒三丈。
  压着要窜起的怒火回到宋家,刚进门就被婢子急慌慌喊进兄长书房。
  瞧瞧你都做了什么事!
  一只脚踏进书房门,兄长将折子摔在地上,宋姿不满地嘀咕两声,懒得去捡:又怎么了?
  她一副不耐烦的模样,气得宋容白了脸:你还有脸说这话!平素我惯着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元家和昼家订婚,元十四是你能得罪的?你脑子被驴踢了吗!
  提到元十四,宋姿更气:不就是仗着她有男人护,是!我现在还没嫁人,没有权有势的未婚夫护着,可我不是有兄长吗?还是说兄长嫌我了?懒得护着我了?怪我闯祸了?
  宋家兄妹二人,爹娘先后逝去,唯有他二人相依为命。宋容是位疼爱妹妹的好兄长,宋姿不愿嫁人,到现在都住在宋家他都是好好养着,宋姿要去书院教学,宋容想都没想就答应,可现在不是护不住了吗?
  他愁容满面,敛了怒气,尽力和她好好说话:昼家今儿个将咱家这些年做的事翻了个底朝天,你说这是为何?
  且不说元十四,你瞅瞅,瞒着我你都做了什么事!勾结朝臣,垄断书院,排挤贤才,逼死同袍,一桩桩一件件,你真要我和你细细掰扯?
  昼家都把折子送上门来了!要不是那位顾念和爹爹的朋友之义,你今日焉有命在!
  宋姿终于在他一声声厉喝中醒过神来,又羞又恼:想不到景世叔真能为了一个女人和我过不去
  看她还是执迷不悟,宋容不再忍她,气急道:你要我怎么保你?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改,人命关天,就是宫里的皇后都护不住你!
  提到皇后,宋姿哼了声:陛下爱重皇后,我就是真犯了错,她还能要我命不成?
  你竟是存的这个心?宋容舍不得朝她下手,反手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突然的举动吓得宋姿慌了神:哥!你这是做什么!
  我做什么?我在家中为了你的死活愁得头发快要花白,你却一心想着作死。妹妹啊,你为何还不明白?皇后护不住你了
  这、这话是何意?
  此时此刻,宋容懊悔不已,若能重来一世,他必定不再娇惯胞妹。
  他脸色颓唐:枉你出身世家,为何还没看懂昼家和皇室的关系?多少年来两者共进退,你可曾见过皇室阻挠昼家行事?又可曾见过昼家行事与皇室态度背道而驰?
  况且,先前宫里来人,态度分明,直言皇后对他不满了。
  长兄如父,宋姿养成如此,宋容也逃不开管教不严的责任。
  收拾一下,你我去昼家求情。
  求情?宋姿此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已经不再是她和元十四的矛盾,而是宋家和昼家的矛盾,她迟疑一二,没等来宋容的怒喝,先等来昼家使者登门。
  看完星棠家主的亲笔书信,宋容一颗心凉透。
  良久,他无力出声:来人,将姑娘送进城外十里的【问心庵】。
  哥?你疯了!我不要去【问心庵】!
  那是嫡系犯了大错才被世家圈养的地方。
  宋容发了狠:想活命你就给我滚过去!愣着做什么?还不把姑娘带下去!
  仆从听命行事,宋姿没想到回家一趟会遭遇此事,任凭她怎么大喊都换不回宋容回心转意。
  皇室默许世家主问责,为保住宋姿一条命,宋容不得不献出大半家产,以金抵命,来偿还宋姿昔日犯下的罪孽。在家主、在陛下那里,求一个不死的恩典。
  做好这些,宋容换了一身白衣,前往昼家负荆请罪。
  宋姿千错万错,千不好万不好,架不住她有个为了妹妹情愿忍受三十鞭笞的哥哥。
  昼家既然要查,那么宋姿往日做的事遮也遮不住,无论是她手段不光彩地进入白鹤女院执教,还是她欺压同袍蔑视院长在书院一人独大之事,全都抖了出来。
  风声传得极快,茶楼酒肆议论纷纷。
  宋容拖着一身伤痕回府,不免庆幸妹妹已经不在城中。
  在妻子一声声泣泪中,他忍痛脱下外衣。
  灯光下看着血迹斑驳的长衣,宋容苦笑,一边柔声安慰妻子,一边悔恨不该惯着妹妹,以至于今日险些无法收场。
  星棠家主无缘无故要整顿世家,肃正世家风气,此事几十年前那位执掌世家时也有过一遭,想也知道星棠家主是奉了谁的令。
  他低声道:阿姿虽不好,但我是她胞兄,如何能看她殒命?庆幸我还是护住了她,可将心比心,被阿姿欺辱的人,无人为其出头,当时又是何等绝望悲愤?
  沉吟良久,他长叹一声:把这身血衣送往【问心庵】罢。若她还认我这个哥哥,自然晓得往后该如何处事。
  宋夫人眼里含怨,又心疼夫君劳心伤神为护住妹妹大伤元气。
  世家主问责哪是那么好扛的?
  句句问到夫君心坎,字字问得他无颜羞愧,身心俱伤。
  若非宋昼两家乃世交
  她不敢想,颤抖着手捧着血衣差人送往【问心庵】。
  浔阳再也没了宋姿这人,白鹤女院也少了一位夫子。
  一日之内,天翻地覆。
  世家主的刀落下三寸,浔阳各大世家已经夹起尾巴做人。宋家有位皇后尚且落得如此下场,遑论其他?
  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这暌违了几十年之久的清洗,只是因着宋姿无法无天的一句话?
  不说身在问心庵大吵大闹的宋姿看到从兄长身上扒下来的血衣是何感受,元家,晚饭时辰,昼景挨着未婚妻坐下,琴姬含笑看她一眼,执筷为她夹了鲜美的糖醋桂花鱼。
  元赐在旁看得酸溜溜的,可怜兮兮地瞧着身边的夫人,发现夫人正在发呆。
  元家齐聚一堂,每次开饭都是人多的大场面。
  昼景第一次享受被留饭、留宿的待遇,很是喜欢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气氛。想着与舟舟成婚后,定要带星棠一起来感受一下。
  用过晚饭,琴姬找谢温颜悄悄说了两句,继而领着未婚夫去逛后花园。
  她明明白白说了要留昼景在房里过夜,谢温颜最先想到的不是于理不合,而是家主身有隐疾一事。
  这时候却显出有隐疾的好来。
  起码不用担心两人胡闹在婚前弄出孩子。
  谢温颜头疼扶额,暗道女儿大了不由娘,在管教十四这事上,她委实不知如何着手。错失了十八年,即便此时母女和睦,行事上亦不能触及十四的底线。
  爱和管教并行,一味的制止,说不准会适得其反。
  慢慢的,忍不住站在女儿的角度来考虑。
  阿景年轻秀美,身段极佳,超脱性别的色.相,为人斯文雅致,内外兼修,有仙人之风华,难怪十四会想把人带上榻。
  苍穹阴沉,消食后年轻的未婚夫妻回房。
  想到今夜要宿在舟舟闺房,昼景不自觉生出燥意。
  门掩好,琴姬回眸,慢悠悠地冲她笑:我去沐浴,恩人等等我?
  她笑得过分娇柔,哪还有素日对着外人的清寒淡漠?知她有两张面孔,昼景轻笑:去罢。
  说着斜靠在少女寻常看书的地方,随手抽出一卷来看。
  她腰细腿长,这姿势恰好映出纤长的身段,少女眸色渐深,不再欣赏,转身去了浴室。
  浴室门关好,昼景放下手里的书,默默往那瞧了眼,嘴里念了几遍澄心咒,这才继续将注意投于书卷。
  隔着一道门,衣衫解开,琴姬迈进水雾蒸腾的白玉池,不知想到什么,失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夜宿元家
  笑声淸清泠泠, 如水波回荡在雾气弥漫的浴室,很快消散。
  慵懒坐在白玉暖池的人随手撩起背后的长发, 淡粉色的唇轻轻翘起表示愉悦的弧度,有着小狐狸的促狭和冷媚。
  水雾遮了少女干净至极的眉眼,温润的水流漫过瓷白的肌肤,映出这个年纪最娇俏清稚的半弧。琴姬身子后仰,清寒的眸子半睁半阖:今夜,似乎有些好玩。
  满满的期待感占据她的心房,手不由自主地捞起贴身佩戴的通灵玉, 玉质生温,此刻只消打开那个开关,就能和恩人说话。
  她满打满算也就十八岁, 即使梦中入道, 又在梦中以前世的身份走过一生, 终究是梦。梦里终究隔了一层。
  她首先是在梦里被恩人教养大的琴姬, 其次,才是以前的自己。
  把玩着那块通灵玉,心下里细细琢磨门外那人的坏,水眸轻转, 她微抿唇, 有些许介意这坏起初是对着宁怜舟, 而后才轮到她。
  世间种种,但凡分了先后,就会分出不同,琴姬发觉自己又有入迷障的风险,急急敛了神思,不愿坏了今晚难能可贵的情调。
  悟道不急于一时, 破情障不急于一时。
  她想和昼景度过一个便是没有肉体厮缠也能尽享欢愉的夜晚。
  琴姬洗得很细致,每一寸都力求尽善尽美,手落在女子最脆弱隐秘的部位,红着脸做好清洁,愣是不敢出去。
  期待、紧张,好多年没有的情绪。
  除了恩人,还没人能给她这样强烈的感觉。想见她,羞于见她,既羞且爱。不忍亵.渎。
  乌黑的长发被打湿,水珠沿着发梢滴落,琴姬低头打量着自己,慢慢找回多年来养出的自信,玉腿轻抬,跨出白玉池。
  人站在等身高的明镜前,又再看了会,脑海里不断在比较她和恩人身子的不同,半晌唇边染笑,她扬起头:恩人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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