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发配

  从前,纪氏不喜欢萧越,他曾失落过,老太妃因为儿子的去世太过悲痛,去了五台山避世,不曾照应他,他也曾失落过。
  不过,这些都被永平帝给治愈了,就算这个世界都抛弃了他,可他还有皇伯父的关爱。
  曾经,他想过永平帝对他这么好的用心,不外乎是更好的用他。既然他受了这番心思,那报答肯定是应该的。
  所以,他一直肆意妄为,他的阴狠暴戾很大部分原因,是他要做一些皇帝不能在明面上做的事情。
  比如去年沁河决堤,他杀了那么多的官员,如果没有皇帝的默认,他怎么敢?
  这么多年,他杀的每一个人,都是该死之人。
  他用尽全力,去报答永平帝对他的好。
  可现在,这个对他好的人,却告诉他,是他已经去世十几年的父亲。
  开始,他觉得是滑天下之大稽!
  现在,他想,这是真的。
  只是,他已经过了需要父爱的时候,他如今,自己已经要做父亲了。
  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暴怒中的永平帝,平静的回答,“臣怕死,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受了。”
  永平帝闻言,直直抬起手臂,指向跪在地上的萧越,因为太过愤怒,说出来的话,已经变了音调,
  “无君无父,不忠不孝,朕这里,容不下你这样大逆不道之人,朕就当这么多年白养你了。”
  “你是朕唯一的儿子,朕不剥夺你的王位,但是你给朕滚出京城,滚的远远的,滚去晋王的封地!”
  “朕不想见到你,从此之后,你与朕两清,各不相欠!”
  他说完,猛地转身,宽大的袍角摆动,朝外疾步而去,只是走到门口却忽然停了下来,他用手撑着门框,后面小跑跟着的于公公上前扶住他,被他一把拂开。
  萧越直直的跪在地上,看着那停住的身影,他站了起来,声音低沉,暗哑地说道:
  “这天下是你的天下,你让我去哪里都可以,只是,这天下,如今依然姓林,你为什么不敢拿出那道禅让的旨意,因为你不敢冒那么大的险。
  东离看着风平浪静,可私底下,却是暗涌不断,四周各国环伺,就连藩王,也是蠢蠢欲动。
  一旦你拿出来那道旨意,必然是一场翻天覆地的大灾难。
  你的野心,我都能理解,但是,我告诉你,我不稀罕什么皇位。
  不论富贵,还是权势,甚至是帝位,在我这里,都是狗屁。”
  萧越的话在永平帝背后响起,他仿佛又变回那个在人前阴狠暴戾,肆无忌惮,一说话就能噎死人的模样。
  他的态度不再恭谨,而是带着一丝无所谓。
  他继续道,“当初先帝让你代替他,是想保住东离,你既然做了林家这个皇帝,那就请你继续做下去。”
  “我所行之路,也许没有富贵繁华,但却比你正大光明。
  纵世上之人皆下贱,我也绝不会行下贱之事。
  纵天下人皆是贱人,我也会活得堂堂正正。
  我这一生不与陛下同,即使是那道天子冕冠,也不能让我弯那个腰,低那个头。
  陛下让我去晋王封地,那我就去,就当是为东离守国门,最后报答陛下当年的抚养之恩。”
  于公公在一边看着永平帝被萧越气的咽下口中那涌上来的心头血,他焦急的道,
  “殿下,皇上也不容易,您就少说两句吧。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殿下一时激愤,老奴可以理解,只是……”
  刚刚永平帝说萧越无君无父,他仿佛就为了印证一般,真的是口出狂言。
  以前,萧越在京城就是个狂人,真的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沁河一案,杀了那么多的人,挡了多少人的财路,杀了多少人的心腹。
  没想到,因为身世的事情,既然能被刺激成这样的模样。
  他还以为,萧越成亲后,有了滋润后,会变得圆滑一点,没想到……
  “让他说。”永平帝制止了于公公。
  萧越虽然身在牢笼,却仿佛置身华堂一般,他踱了两步,声音平静,“谁又容易呢?”
  “太子哥哥容易吗?他是天下最冤枉的那个,明明是天子骄子,却一夕之间,跌入云端。
  他和我不一样,他曾经受过宠爱,可忽然间宠爱消失了,他没有走上歪路,已经是神佛保佑了。
  他又做错了什么?
  永平帝转过身去,阴鸷的看着萧越,
  “朕亏欠过很多人,但唯一灭有亏欠的,就是江山社稷,天下黎民百姓。”
  “既然你那么想让太子上位,朕就如你所愿,朕倒要看看,你将来有什么好日子过……”
  他说完,迈开脚步,直直而去,身影渐渐消失在走道的尽头。
  萧越背着手,站在那里,良久,慢慢的蹲了下去,脸色变的苍白。
  *
  顾念这一趟进宫原本毫无预兆,一路上她又只顾着思考如何面对皇上的问话,以及如何克制自己的情绪。
  乃至到后来见到萧越,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一般。
  其实,从收到萧越进了大狱那天,她就觉得自己是梦游一般,因为太过于在乎,所以,许多事情当时也来不及细想。
  她是知道皇帝真实身份的,也清楚的看到过皇帝对萧越是有多宽容。只是萧越既然不想说清楚到底是为什么,那她就不能追问。
  她手中一直紧紧的捏着那封信,她忍了一路,好不容易到了王府,见老太妃竟然没有睡,而是一直在等着她。
  见到她回来,赶紧走过来,问她,“你脸这样白,没事吧。”
  她摇摇头,将见了皇帝,以及也见了萧越的事情,都说给老太妃听,老太妃听说萧越很好,也松了口气,又问顾念,“你没事吧。”
  顾念同样摇摇头,肚子里的孩子,此刻大概还很小很小,一直都没什么反应,也没折磨她。
  这几日睡没睡好,吃没吃好,她都快忘记自己肚子里还揣着个小小的人儿。
  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心酸,如果萧越真的有什么不测,只怕到时脸自己的孩子都看不到。
  老太妃明白顾念心里难受,心里也发苦,她当年走的路就和如今顾念走的路一样,她抚着顾念的背,一面让丫鬟拿了羹汤进来,尽量地劝慰,一边又劝慰她多少用点羹汤。
  着急归着急,身子总要顾着,如果真的不行,还有那块铁牌不是。
  老太妃安慰了顾念好一会,顾念也不忍心她老人家一直陪着自己,而且,她还有萧越的信没看呢。
  她看了眼老太妃疲惫的脸,道,“祖母,你让我保重自己,你也同样要保重好自己,你这一晚上没合眼,还是回去休息吧。”
  老太妃也确实早就撑不住了,如今顾念这样一说,疲惫感袭来,之前是不得不撑住,这会顾念回来,萧越又有了消息,她也就听了顾念说的,回了荣安堂休息。
  顾念送走了老太妃,就急急忙忙独自进了寝室,迫不及待的拆开萧越给她的那封信。
  信写的厚厚的,长长的,好几张纸。
  她慢慢的看了起来,只是,看到最后一张时,她恨不能萧越就在面前,这样,她大概会抽死他,会对她挫骨扬灰。
  她忽然明白萧越为什么要让她回府再看了,让她好好的照顾自己。
  他竟然写了‘放妻书’给她!
  意思就是,他把她给休了!
  那封信里,写了两人从相识到成婚,以及婚后两人相处的点滴,写的是声情并茂,他说他做的事情很凶险,不愿意连累她,让她不要徒劳奔走,因为,他不会有事,但发配肯定是有的。
  他不要她跟着颠沛流离,不要她跟着吃那些不需要吃的苦
  他说有她的相伴,生,余生足够回味,死,也不枉这人世一遭。
  他竟然让她如果有逢良人,可再续姻缘。
  他的信里,字里行间,已经是表明,他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去做那事,但顾念知道,皇帝不会杀萧越。
  哪怕永平帝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可萧越是他亲手带大的,顾念相信,虎毒不食子,永平帝不会杀萧越。
  就算萧越被罢官,被免了王位,她不在乎,就算被发配,她也不会害怕,定会相伴一起。
  可她没想到,萧越这个混蛋,竟然敢给她‘放妻书’。
  对于他下狱这件事情,她的担忧和焦虑有多深,那现在看了这信,还有那放妻书后,随之而来的怒气和伤心就有多大。
  她要好好的留着这东西,等下次见到他人后,把他自己写的东西拍回他的脸上,要他一字一字,将这些全都给吃回去!
  顾念在室内一个人呆坐了很久,她还不知道永平帝对萧越的处置是什么,既然萧越给了她放妻书,她自然要如他的意,她扬声唤了黄芪进来,
  “让人将隔壁的院子打扫干净,我们搬到那里去住。”
  黄芪愣住了,半响劝慰道,“王妃,我们为什么要搬去隔壁院子?现在并不是修缮的好季节啊。而且,您刚怀上小世子,不宜搬动”
  顾念不欲多解释,声音僵硬道,“让你去,你就去。怎么,王爷不在,使唤不了你了是吗?”
  黄芪一听,吓的赶紧跪了下来,“王妃,王妃恕罪,都是奴婢多嘴,奴婢这就让人去打扫。”
  顾念也知道自己这无名火来的不对,可脾气一上来,就控制不住。
  她平缓了一下情绪,将黄芪扶了起来,“是我不对,这脾气说上来就上来,我就想换个地方住住,动静也不要太大,省得老太妃那边问起来。”
  黄芪不敢再问,点点头,退了出去。
  等到冷静下来,顾念又觉得自己矫情,当务之急,先是让萧越出来,而不是和他怄气,等到他出来,自然是有很多法子收拾他。
  三天罢朝后,第四日,皇帝开始恢复早朝,又重新恢复成原本的模样,事无巨细,了如指掌,有不对的,就发难,矫正,同从前一样雷厉风行,一派沉稳。
  大臣们对此既喜又忧,但无不全神应对。
  太子也在哪里从天牢中出来,至于搜出龙袍冕冠之事,仿佛从未发生过,消散的无声无息。
  太子一出来,永平帝就分派了政务给他,这让那些大臣费解,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搅的彻底翻了个天,人人无心政务,纷纷私底下猜测是什么让太子因祸得福。
  萧越那边更让人震惊,皇上下了旨意,让萧越去晋王府的封地,南疆,并,永镇南疆,再不回京。
  这简直让众人惊得掉了下巴。
  皇帝对萧越是有多宠爱,是个人都知道,可没想到,先是晋王下了大狱,如今说是去南疆的封地,可基本就相当于驱逐出京城啊。
  护国长公主听了,顿时和周语嫣说道,“虽说命保住了,可这如何使得,南疆那边寒苦,他自小娇生惯养的,怎么行啊。”
  她又急匆匆的让人备车,要去宫里劝说皇上收回成命。
  京城中的人议论纷纷,有幸灾乐祸,也有叹息感叹的。
  靖国公作为皇上的心腹大臣,听到皇帝对萧越的惩罚,寻了个只有君臣二人的时候,感叹道,
  “臣也算是看着晋王殿下长大的,萧易去世后,就是陛下抚养长大,这次虽说不知因为什么事情惹怒了陛下,但到底他是个至真至纯之人。
  如果做了什么错事,还请陛下能够原谅他一次,让他以后忠心为陛下办差也无不可,只是,臣想来想去,觉得让晋王去南疆那样的地方,太过委屈晋王了。
  陛下,晋王殿下当初治理沁河一案,治理的很好,何不将晋王殿下再发往江南,让他整治一下江南的不良风气。
  当初,陛下不是说晋王殿下是您的‘九儿子’吗?那样尊贵的身份,去南疆,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让晋王去江南,不但能治理好江南的那些贪腐,也让晋王的生活好过点,这也离皇上近点不是,万一皇上要想他了,下个旨意……
  永平帝静静的听了靖国公说的,缓缓道,“自来封王,封地,没有封繁华的江南之地,再说,他是做了错事,做了错事,就该受罚,为什么还让他享福?那算什么惩罚。
  南疆部落林立,不服朝廷管教,他去了,不但可以安抚各部落,也可以让他过过苦日子,收收心思。”
  既然永平帝都这样说了,靖国公也就没再提过这件事情。
  皇帝让萧越去南疆的旨意里头,还有一句,就是旨到即行。
  也就是不让萧越和任何人话别,也不让人给他送别。
  那天黄昏落日下,有人看到一个人一队侍卫押着,出了京城的南门。
  这京城里许多人都认得萧越,只见他褪去了亲王蟒袍,一身青衣,出了城门,向南而去。
  十里送别长亭,萧越到的时候,那里已经立了一个人。
  押送萧越的侍卫队长见了,连忙上前给那人请安。那个人,分明就是太子殿下林启。
  启,开始,可见当初的永平帝对太子赋予多少的厚望。
  萧越站在那里,怔怔看着朝他而来的太子。
  他面上带着微笑,目光明亮,逆着斜阳而来,等到他走近之时,对萧越道,“你先去南疆等着,过段时间,我带着弟妹还有你大嫂,侄儿来找你。”
  他的声音低沉,道,“小九,你知道,我没那个心思,我虽然从小就被封为太子,可我是个懒人,就想懒懒散散做个富贵闲人,一辈子逍遥自在……”
  萧越看着面前的太子,声音沉郁道,“大哥,从你生为皇子,就已经不可能随你心意了,而我,和你站在一起的那天,也不可能随我心意。这么多年,老四生了多少事情?如今,还有老五在虎视眈眈的。”
  “你什么都比我明白,你知道不可能的。”
  “不是你争不争,而是,你如果不争,也过不了富贵闲人的生活。”
  “我已给了念念放妻书,所以,大哥,你在京里,帮我照顾一下她,不管她是留在晋王府,还是回去肃王府,都请大哥照应一下。”
  说完,他越过太子,朝那侍卫队长道,“走吧。”
  太子看着官道上缩的快要成了一个黑点的队伍,慢慢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朝不远处的马匹走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在落日里,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三个月后,
  从萧越被发配到南疆去之后,晋王府的大门,就再没开过,一切上门探视的人都被阻拦在外。
  众人都以为顾念是因为萧越被发配,然后羞于见人。毕竟从云端跌落泥地,这样的落差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却没人想到,此时的顾念已经在去往南疆的路上。
  一个月前,顾念等到胎满三个月后,说服了老太妃,护国长公主两位老人,踏上了寻夫的路。
  两位老人肯定是想她安稳的在京中待产,可顾念,却不想离开萧越太久。
  她并没有将萧越给了她放妻书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否则,以护国长公主的性子,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离开的。
  这一路跋涉,不可谓不艰,顾念却丝毫不觉得苦,在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月后,终于,暗一说快要到了萧越所在之地,晋王的王府所在之地,凤凰城。
  可没想到,到了王府,守门的门子说晋王并不在府里,而是去了城外的一个小村落,那里有一个粮仓,而晋王去那里看守粮仓。
  顾念没有进王府,让暗一带着人将东西安置了,派了一队卫队给她,送她去城外的粮仓。
  暗一知道她怀有小世子,这一路劳累,就想让她快点休息,可顾念是一刻也等不得了。
  这三个月已经够她煎熬,她此刻就想快点见到萧越,然后将他给自己的那书信狠狠的拍到他脸上。
  这三个月,她就是靠着肚子里的孩子,还有拍书信的这一幕支撑了下来,此刻那人就在不远处,她如何会等?
  暗一劝不住,无奈,只能带着一队人马护送顾念,让那门子带路,趁着夜色未曾落下,护送顾念去了城外粮仓见萧越。
  一路上,人烟越来越稀少,也越来越荒凉,那门子在外面说萧越并不曾呆过王府一天,来了,就直接被送到粮仓这边坐看守。
  说是城外,可是离城却有一段距离,等到终于到粮仓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亥时。
  明日会是个好天气,夜空深邃,隐约有几颗星星挂在上头,这一路,顾念抚着小腹,想了无数次见到萧越的场景。
  可当真的目的地时,看到那一排破旧的屋子时,她的心都抽了一下。
  既然萧越做的就是看门的事情,这里就没有其他的人,她在门子的指印下,慢慢的走近末尾的一间,还亮着灯的屋子走去。
  门子一边在她耳边嘀咕,“那送王爷来的人说皇帝说了,王爷不是来享福的,所以,不能住在王府,本来小的们还不知道王爷来了这里,这里离京城太远,消息闭塞,还是前段时间,有个行商来了,在茶楼说起,才知道王爷来这里的消息……”
  “这边王府从建起就一直是个摆设,管家倒是老管家,据说是来这边养老的……”
  门子在她耳边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她只是慢慢的靠近那间亮着光的房间。
  四周一片漆黑,唯有那一点灯光,门窗都很旧了,到处都是裂缝,顾念屏住呼吸,慢慢的靠近那扇破旧的窗户。
  从那裂缝处往里看。
  屋内一床,一桌,一凳,再无其他的东西。
  才三个月不见,萧越比从前消瘦许多,此刻,他正光着上身,坐在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光,写着什么东西。
  顾念一眼就看到他背上好似有伤痕,她抿了抿唇,按下心头的疼痛。只见他写一会,停一会,大概是太投入了,本来应该很警觉的他,竟然没发现有人靠近。
  过了许久,他手上书写的动作停了下来,好像有所觉,他慢条斯理的将笔放下,将桌上的纸折好。
  之后,他慢慢的站起身,拿过放在一边的衣衫穿上,顾念正在看他背上的伤疤,可转眼,就见萧越已经破门而出,手中的长剑朝她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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