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诺坎普的告别(三)
那天,易珊结束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跟着叽叽喳喳热烈谈论考题的学生们匆匆走出考场。
站在校门外的一棵大梧桐下,她安静地等在树荫里,等着萧楠从那道门中走出来,牵起她的手。易珊从没对未来怀有如此深刻的憧憬,连带着她觉得曾经承受过的所有痛苦,都是为了能够遇见他的铺垫。她觉得萧楠来了,她的人生从这一刻便重新开始了。她要告诉萧楠,姐姐已经帮他们安排了西班牙暑假游,她要送给他一场诺坎普的盛宴,她要告诉萧楠,他们上了大学就可以搬到一起住,他们会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她会给他生孩子,老了他们会一同死去,一同埋葬。
易珊看着一群群考生从校门走出,从人山人海到零星稀落,从阳光灿烂到夕阳西下。
方树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易珊脸上挂着笑容问他:“你考的好不好?”
方树说:“他理综没考完就走了,你别等了。”
易珊盯着远方,说道:“我是问你考的好不好?”
方树说:“你难受就哭出来。”
“为什么要哭,”易珊还在笑,“我考的很好,C大一定能上。”
方树低吼道:“别笑了。那混蛋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样!”
易珊讷讷点头:“值得的,他值得。”
他拉过易珊的手:“走,我送你回家。”
“我再等等好不好?”易珊拧巴着挣脱,小小声地委屈求道,“就等一会儿。”
方树无言,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好,我陪你。”
一直站到双腿发麻,易珊依然挺直了身体,紧紧盯着从校门里走出的每一个人,她不能错过任何一眼,也许下一刻萧楠就会大笑着向她跑来告诉她,他考的不错,他们可以一起上大学了。
人群散尽,保安把考场的两扇大门缓缓合起,再扣好锁环,易珊的心一点一点冷掉,前所未有的绝望笼遍她的全身,炎炎夏日,她的世界却冰天雪地。
高考结束了,她和萧楠也结束了。填志愿的时候,易珊不顾易慧的反对,固执地填了C大,她盼望萧楠还记得他们的约定,还记得他们的曾经。遗憾的是,填志愿他没来,同学们说他选择去了很远的地方上一所三本大学。他托陈沁给她带来一封信,易珊问她:“为什么他自己不来?”
陈沁道:“他父母刚离婚,家里事多,不能自己来给你。”
握信的手紧了紧,她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经历了这样的事情,易珊道:“我去找他。”
陈沁叹了口气,说道:“以前挺讨厌你的,后来打了你,才知道你不是那种耍贱矫情的人。他很难受,你别去找他,就这么算了吧。”
易珊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也喜欢他,对吧?”
“是,我是喜欢他,”陈沁脸色微红,但仍旧坦白承认,“可他只喜欢你,喜欢得要命。”
喜欢得要命,却这样对她?易珊嗤笑出声:“是他让你来和我分手的?”
“不是,是我看不下去了才说的,你当我多事也好,嫉妒你好,请让我把话说完。高三这一年,我每天都看他过的很辛苦,一边不想辜负你的期望拼命学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东西,一边还要在你面前装开心装勤奋,你给定的目标,他根本就做不到,”陈沁最后利落干脆地总结道,“我们天生就和你不一样。”
易珊轻声道:“有什么不一样?”
陈沁无奈道:“你长得漂亮,成绩好,还有个有钱的姐姐,我们呢?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普通人?对,她的确不是普通人,无父无母,所谓的有钱姐姐还找了个成天打打杀杀的黑帮男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干净清白人,她自始至终才配不上他。
陈沁继续道:“你们两个本来就不配,他自卑,不想耽误你,你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呢,何必非要缠着他呢?”
“他说我缠着他?”易珊觉得这一切很荒谬,她坚信并视之为神圣的爱情竟然抵不过两人之间客观的差距,这些差距不是一开始就存在吗?那他为什么还来撩拨自己呢? “这信,”易珊把信递还给陈沁,“我不看了,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陈沁还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放弃了,她接过信,转身离开。她的背影逐渐淡出视线,晕光的世界里所有色彩慢慢褪成黑白,易珊想到那年体育馆里陈沁哭泣的表情,那时的她,此时的自己,多么的相似。这世上有个可怕的词叫做一语成谶,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担心有一天他会离开自己,现在不用了,不用终日悬着一把尖刀在头顶,“啪”的一声,刀落了,扎得她满身是血,虽然痛,却不用再害怕了。
易珊睡过了整个暑假,睡醒了,背着包去了C大。
圆弧形的天幕下,诺坎普上演着一场巴萨对马竞的足球盛宴。易珊无心欣赏,十年前两个人的旅行,终于由她一个人完成。
孤独地坐在位子上,易珊麻木地望着球场上球员们出色的表演。她不懂足球,却因为爱一个人,学懂了好多规则,认识了好多球星,观看了好多球赛,她希望有一天再见他时,可以聊他喜欢的话题。无数次的幻想迸裂成无数次的失望,千辛万苦走到这里,易珊才明白,她和萧楠此生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也许要把所有关于他的想念在这一刻全部切断,那些有他的回忆突然间铺天盖地地向她砸来,那些愿意想起的,不愿意想起的都肆无忌惮地在她脑海里穿梭游走,甜蜜心酸,欢愉悲伤全部搅拌在一起,逼得她几乎快要窒息。易珊垂下头,紧紧抓住座椅的边沿,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她不能让别人看出异样,她不想因为思念一个人变的如此狼狈。
“你哭什么?”恍惚中,她听见有人在问她。
泪眼婆娑,她委屈着抬头,关正正拧起两道好看的眉站在她面前。
迅速擦掉腮边的泪水,易珊定睛看了看,竟发现真的是他。
不理她惊讶的眼神,他俯身和旁边的外国男人说了几句话,那个人欢欢喜喜地走了,关正神态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
易珊望着那个无限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抽抽搭搭地问道:“你和他说什么了?”
关正面无表情道:“我用正面看台的位子换了他的。”
易珊张大嘴巴,关正抽出纸巾对她说道:“擦一擦,鼻涕流出来了。”
易珊默默接过纸巾擦起来,可是越擦泪水越汹涌,她来告别初恋,告别青春,关他什么事,他凭什么摆出嫌弃恶心的样子,越想越生气,恶从胆边生,她动作生猛地拉过关正的手臂,干脆伏在他肩膀上嚎啕大哭起来。
关正愕然,可看着臂弯里那颗耸动的脑袋,心霎时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她毛毛的头发。余嫣几乎没在他面前哭过,他也从来没有安慰别人的经验,遇见这样的她,真的手足无措。
易珊在诺坎普看的第一场球是哭完的,她把对萧楠该流的眼泪哭在了这场球赛里。开始,关正还动作僵硬地试图安慰,后来,干脆把胳膊赏给易珊专心看球了。两人结婚之后,易珊每次谈起这件事都恨不得在他身上挠出一个洞,抱怨他特没良心,关正则是任她上下其手,面上却依旧淡然道:“感情的事只能你自己能想通,我多说多劝也无益。”易珊对此不屑,赏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关正立刻翻身将她拿下。
等易珊情绪彻底平静的时候,她和关正已经坐在贝尔港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这家店的位置很好,从二楼窗户望出去,刚好可以望到一片蔚蓝的大海和金色的海滩。不过,易珊没有什么心情欣赏海滩散步的美女、帅哥,她顶着一对肿的像灯泡一样的眼睛,缩在沙发的一角装鸵鸟。
“把眼睛敷一敷”,他递过来一个冰袋,“我向老板娘借的。”
易珊撑着红肿的眼皮,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眼,心里居然有点龌蹉地想到他是不是用了美男计。关正横她一眼,她迅速把冰袋搭在眼睛上,小声道:“谢谢。”
“不客气。”他绕到对面的沙发坐下。
易珊吸了吸鼻子问道:“你跟着我干嘛?”
看不见他的脸,隔了很久才听到关正缓慢低沉地问道:“你哭什么?”成千上万人的欢呼呐喊中,他只听见她一个人哭得声音沙哑,哭得气阻声塞,透心彻骨的难过与悲伤穿透一层层兴奋激动的声浪音潮慢慢传染给他,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黯淡起来。他知道这种情绪叫舍不得,别人在笑,她却在哭,他原来竟是舍不得她流一滴眼泪。
坐直身体,拿下冰袋,顶着一张肿得像猪头的脸,她知道现在的样子很滑稽,但仍旧严肃正经地问道:“你真的想听吗?”对他来说是或许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对她却是超过了四分之一的人生。
关正点头道:“想听。”
易珊道:“你不怕沉闷无聊的话,我可以告诉你。”
关正道:“你的事,我从不会觉得无聊。”
遥远的天际,蓝色的海面被落日晕染上一层艳丽的深红。她第一次用平静的口吻把这段往事讲述给别人,从和他的认识、相处到分开。也许狠狠哭过一次,也许时间终究冲淡了悲伤,没有了对从前的不甘与遗憾,她竟像个旁观者一样看清了和萧楠之间连爱情都称不上的过往,一个关于青春的平凡故事,一个曾经爱过,怨过,现在终将走向忘却的故事。
捧着水杯,关正和她一起望向远方幽深平直的海岸线,他的语气淡漠而疏远:“你后来见过他吗?”
“见过一次。大一暑假的同学会,他带着女朋友。”这种热闹她是不凑的,一切不过是想再见他一面。她在家里准备了各种和好的说辞,对着镜子反复练习了很多遍,最后却像傻子似的看着萧楠牵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向到场同学介绍这是他的女朋友,那种绵绵密密针扎似的疼痛至今回想起来仍能翻腾在身体每一个角落,她笑得惨然:“我的反射弧真够长,分手一年多才被刺激到。其实也算不上分手,我们就没有真正开始过。”
关正抬手想揉乱她的头发,手才要触到额发,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停住了说道:“他喜欢揉你的头发?”
易珊道:“是,高兴不高兴的时候都喜欢。”
“我不想和他一样,换个方式,”难的孩子气地托腮思考半响,关正道:“不如拧脸吧。”
易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捏我的脸。”
“凭我捡到过你两次。”他目露狡黠,迅速把手伸她的脸边,易珊偏来偏去,没躲着,关正扯起她脸上的一块肉,云淡风轻道:“好好报恩吧。”
易珊拿眼横他,他不为所动,反倒更用力了,她撑不住惨叫道:“疼,疼,疼,你放手。”
关正收回手,正色道:“这个故事没什么意思,以后忘了吧。”
揉着脸,易珊垂下眼帘道:“很难,但我会尝试。”
关正道:“听完你的故事,我甚至不知道他为你做过什么,值得你这样想念。”
易珊道:“他是真心对我笑的人。”情窦初开在遇见那一刻,从此念念不忘。
关正打断她的臆想,玩笑道:“你这丫头就是典型青春期障碍综合症。”
易珊反驳道:“什么症?瞎掰的吧你。”
关正施施然道:“成日追忆青春,留恋往昔,大龄文艺女青年的通病。不过,你属于病的比较重的。”
“放屁,”易珊气得一个靠垫朝他飞过去,“我哪儿大龄了?”
关正轻松接住抱在怀里,嘴角轻弯,这个笑容看的易珊心里发毛。眼光微转,他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正经道:“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了,侍者上楼为他们点燃了桌上的蜡烛灯。淡粉色的蜡烛嵌在铜丝镂空雕成的玫瑰型烛台里,微微一丝火苗,被灌进屋里的海风吹得快要熄灭。易珊忍不住倾身向前,双手拢住。一双大手突然包裹住她的手,贴的很近,却没有触碰。火苗在手心里点点绽放,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漏掉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