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安知清流转（4）
正午时分的苎萝山烈日当空，蝉鸣声声，若非溪水潺潺带来几分清凉，这山上简直能将人烤得冒烟。
青青在山中多年，早已练就一身寒暑不侵的本事，只是这一次，是长大后，第一次觉得这日头热得烦人，这蝉鸣吵得闹心，让她完全无法静下心来。
从阿娘说起孙奕之开始，她的一颗心忽然开始不受控制地乱了起来。
回家这段时间，她不是没想过那人，尤其是司时久奉命传信，告诉她，孙奕之如今身受重伤，故而才未能亲自来找她，她嘴上不说，可连着几晚做梦，都梦到他浑身浴血的模样。哪怕曾经与他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生路来，明知道以他的实力没那么容易死，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对楚国那些人更是厌恨不已。
若非这些楚国人借刀杀人，她也不至于伤了孙武，连累得他家破人亡。
她这次布置时，才下了大力气，设计了不少大杀伤性暗箭和陷阱，虽然跟石藏说过，只能跟着那些楚国人一路收尸，万不可冒失深入，以免误伤。可她不知道那些楚国人是否清理了所有的陷阱，若不上去看一眼，万一留下些后患，伤到其他人就麻烦了。
所以她才会不顾韩薇的劝阻，执意要再上山一趟。就算日后离开越国，她也不能将那些个害人的陷阱一直留在山上。更何况，这些东西都是她从师父那偷学来的，当初师父因她年幼力小，才教了她一些机关陷阱之术，并再三警告她不可用于伤人。若是他什么时候回来，看到她居然违背师命，只怕又要有苦头吃了。
只是刚一越过苎萝山，走进天目山中，青青就感觉到山中的氛围明显有异。
苎萝山只能算是丘陵，海拔不高，可天目山却高达数千尺，林木葳蕤，山崖陡峭，绵延百里，是越国最为险峻的山脉之一。而在天目山的南面，就是传说中的南越蛮夷之地。
青青长这么大，还未曾到过山南，就是因为师父当年曾经说过，他曾与人立誓，此生不踏足南越之地，他的弟子，也绝不会越过天目山。若非如此，她早就杀去南越，找那个什么大巫师，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怕除了他，真无人能解了欧钺身上的离心蛊。
天目山正因为山势险峻，林深叶茂，其中鸟兽众多，尤其是几只猛兽前些年被青青猎杀后，各种小动物没了天敌，繁殖得格外迅速。遍地野兔羚羊，连小鹿都敢在她周围兜圈，更不用提那些一看到她进山，就成群结队地赶来的猴群和白猿。
一想到白猿，青青又不禁有些黯然。
她那天晚上前来布置陷阱，连猴群都过来帮忙搬了不少树枝草叶，可白猿连影子都没露，显然还是在气恼她那日护着范蠡而伤了它。也不知它的伤势如何，青青有些后悔，尽管当时知道它对范蠡有敌意，但明明可以有更好的方式阻止它，可她一时情急之下，居然出手那么重。老白从她七八岁开始就陪她练剑嬉戏，这还是第一次气成这样，到今天，已经足足七日不见了。
可若是让老白那双撕惯了毒蛇猛兽的爪子真的碰到范蠡，她也不敢想象会有怎样的后果。
两害相较，取其轻。
在第一处陷阱旁，青青看到旁边几株大树都被砍断，满地狼藉，甚至还有些许暗红色的血迹。这一处，只不过是用树弓做得排箭，上面的树藤都是猴群帮她收集来的。这个机关简单粗暴，毫无隐蔽性可言，却有着格外强大的杀伤力，足以给来人造成第一波的震撼。若非那些人被“朱果”的神效引得贪心大起昏了头，到这里，就该知道前方的路绝非坦途。
只可惜，人的贪欲总能战胜恐惧。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这般轻而易举地引人入觳。
第二处的陷阱是毒蜂。她只是挪了几个毒蜂窝过来，先前的箭阵处她放了个蜜罐，那些人若能破阵，却少不得要打破蜜罐，只要沾上了这些毒蜂的蜂蜜，到得此处，就算人再多，面对毒蜂群的攻击，也支撑不了多久。
蜂巢已被捣破，遍地都是焦黑的毒蜂尸体。周围的树木上还有烧焦的痕迹，显然经过了一场极为猛烈的火攻，将那些毒蜂在瞬间就烧死殆尽。
青青微微皱了下眉，九歌之中，居然还有人玩火玩得如此厉害。看来这一道关，他们很轻松就度过了，真是可惜了这些毒蜂，一出来就遇到了最可怕的克星。
不知道这个玩火之人，是生是死，有没有落入石藏手中。
山林中一片死寂，除了单调的蝉鸣之外，鸟叫声都听不到，她打了个唿哨，忽然间茂密的林间枝叶簌簌抖动，一阵吱吱喳喳的尖叫声由远而近，兴奋中又带着几分恐惧，等蹿出了密林，便见一群金褐色的猴子呼啦啦地从枝头跳到了青青身畔，上蹿下跳地叫着。
青青摸了摸跳到自己手臂上的一只小猴毛茸茸的头顶，轻笑着问道：“小吱，发生什么事了？”
那只小猴蹲在她手臂上，显然很享受她的轻抚，但一听她问话，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滴溜溜地乱转，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青青听它叫了一会儿，笑容一敛，面色也凝重起来，“你是说，有个很可怕的人，用火烧了你们的家？什么时候的事？”
“吱吱！吱！——”
小猴又叫了起来，前肢挥舞着，露出愤怒之色，可最后又捂着脸，哀哀地悲鸣了几声，抱住她的手臂蹭了蹭，一幅很是难过的样子。
“是刚才吗？”
青青微微眯起眼来，朝山林深处望去，群猴的老窝在天目山深处的一个山谷中，那里有飞瀑流溪，还有遍地果林，瀑布猴的山洞更是冬暖夏凉，天然福地，猴儿们最好的居所。那人既然能闯到那里，可见已逃出了她陷阱设置的范围，这条漏网之鱼，显然比寻常间客要棘手得多。
“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一起的？”
她知道范蠡肯定还会派石藏上山来，但以石藏的谨慎，想必不会是一人。而且她早就告诉了石藏具体路线，根本到不了猴洞那边。
果不其然，小猴一边叫着，一边比划着，那个可怕的人，果然只有一人。
青青暗暗叹息，石藏这些人，果然还是不够严密，楚国的东君，就算上次那位正牌的冤死在她剑下，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想要争这个名号的，自然都是狠角色，敢千里迢迢带人来此找她，没点看家本领，岂不是前来送死？
果然，在第三道陷阱处，青青就看到了几具新鲜的尸体，看衣着打扮便知是石藏的手下。
尸体余温犹存，双眼惊骇地望着前方，是被一剑从背心处刺入，穿胸而过。还有个是被人一剑刺中咽喉，剑法之凌厉狠辣，出手之精准迅猛，应该……就比她差那么一点点。
看来，漏网的还不止一个。
“青青！青青！——”
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急促地叫着她的名字，引得猴群都跟着吱吱乱叫起来。青青不禁皱了皱眉，飞快地向后掠去，转眼间就退出数十尺，在一株大树下，看到被绳网吊在树上的聂冉。
“你怎么来了？”
青青挥剑斩断绳网，聂冉摔落在地上，有些汗颜地望着她说道：“方才我见你匆匆上山，担心你……”
“你下山吧！”青青打断了他的话，寒声说道：“就算有事你也帮不上忙。你若有心，帮我照看好阿娘就行！”
她一幅嫌弃的表情，让聂冉越发惭愧，连身上的伤痛都顾不得，一骨碌爬起来，便追着她说道：“青青，方才……你和伯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青青霍然止住脚步，转身就是一剑。
聂冉不料她居然会如此突兀地出手，猛然向后一退，却仍然无法躲过她的剑锋所指，索性站着不动，眼睁睁看着她的剑尖停在了他的咽喉处，他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我早有心悦之人。”
“嗯？”
青青闻言一顿，果然神色一缓，不再似先前那般冷冽如冰，“什么意思？”
聂冉小麦色的脸上，微微泛起些许红色，轻声说道：“我本心悦一人，然师父不允。故而遣我来吴越寻找故人，师父与伯母心思相通，想让你我二人结亲，可我……我……”
青青一听，顿时松了口气，手中长剑唰地收入鞘中，莞尔一笑，道：“如此甚好。你既无心，我亦无情，互不相欠，如此甚好。”
聂冉看到她收回剑，也松了口气，背心冷汗涔涔，勉强挤出点笑容来，“话虽如此，你上山来，若我留下，只怕伯母会寻我说话，我素来不会说话，只怕惹恼了她，反倒不好。”
他都说到这份上了，青青自是了然，不再赶他下山，反倒领着他朝山上走去，一路走，一路指点着他一起拆除那些机关陷阱，免得再有人被误伤。之前的绳网原本没什么危险，青青也没当回事，只是想到如今这山中还有几只漏网之鱼，若是踩了这些小东西时遇上了那些人，只怕就要闹出不可收拾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