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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雨滴滴答答下,连绵不绝的势头,老街进入雨季,雨水总是说来就来。
  老甘杵坐在门口,一动不动,恍若早就坐成了一具干尸,只等着狂风来将他吹成灰。
  自从他吸毒以后就很少吃东西了。
  吸毒后短暂的空白期,他看什么都很模糊,一个在热燥天还裹着棉服的女人从雨幕中一步一步挪近。
  “富春……”
  这两个字从嘴里艰难吐出来,湮灭在风雨声里。
  女人恍若未闻,恍若未见,从他身旁漠然走过。
  他牙齿狠狠咬在舌头上,却并没有产生很强烈的痛觉。
  毒品的后遗症。
  然后他模糊的视线里又出现一个女人,很白,白得像天山的雪,她好像在对他笑,是年轻的富春。
  “老甘,让个地儿。”她说。
  “易周儿。”老甘语气里有惊觉和明显的失落。
  易周就站着等着他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缓慢地给她腾出个能坐的地方。
  老甘问:“蒋小子呢?”
  易周说:“我自己先回来了。”
  “哦……怎么不一起……”老甘脑子转过弯,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了,清扬跟他在一块呢吧。”
  “嗯。”
  老甘笑:“你怕她?这俩人感情好着呢,三年我没见她们吵过一次。”
  易周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老甘又笑了,但是笑起来也没精神头。
  他拖着身子去屋子里头,拉开了最底层抽屉,拿出一个透明油纸塑料密封的一点白粉。
  他又翻了一会,找了一根汤匙和打火机,顺手甩给易周一封拆开的中华烟。
  “在这买包2号白粉贱,我二三十块钱能撑一天,”老甘用泡了热水的纸巾仔细擦汤勺,他对易周说:“掏耳勺借我。”
  易周扔过去,他就点了火柴头大小的海洛因,他手有点晃,易周替他拿平了汤勺。
  “你现在打喷嚏我饶不了你。”老甘絮絮叨叨的。
  一大滴水浸透了那点海洛因,老甘点着打火机烧,勺子里的溶液瞬间蒸腾了,冒着水蒸气。
  打火机的光灭了,四周一下子又罩进昏暗的雨幕。
  老甘轻轻吹气冷却汤匙,易周拆开一盒烟,她记得老甘说这是赵富春以前买给他的。
  忽然一道闪电坠落,紧接着轰隆隆的雷鸣,刹那明朗,易周看到正正是面对面的那间她以为是空着的屋子,坐着一个穿着棉衣的疯女人。
  易周愣神时候,老甘已经拿出来一个小箱子,撕了一块脱脂棉浸满了那点溶液,针管插进棉花,一点点把脱脂棉饱满的血液抽食干净。
  老甘说:“你今天下去赌场玩了吗?”
  “嗯。”
  “以前我也去玩,现在走不动了。”老甘问:“你觉得怎么样?”
  “也就那么回事。”易周说。
  “你没迷进去,”老甘念叨:“就好,就好。”他挤出针管里的空气,卷起裤腿,他很瘦,皮下凸起血管很明显。
  “我胳膊的针眼太多怕吓着你。”老甘说着,把针头刺入大腿内侧的血管。
  易周说:“针头没消毒,你不怕染病。”
  “哈……能早死……就好……”他拔出针头,暗红的血在针头上滴滴啦啦,同时老甘往后一仰,摔在地上。
  老甘断断续续呻吟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好似要把干瘪的胸腔撑爆了一样。
  已经见识过了加上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易周这次泰然地把老甘拉起来往床边走。
  老甘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他被易周拖着,已经神志不清了,口水滴了她一肩。
  老甘眼睛看着易周的方向,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笑。
  易周附身贴近他:“老甘,我是谁?”
  老甘想去摸她的脸又抬不起胳膊:“富春。”
  她想了一会,跟他说:“老甘,我疯了。”
  “富春……”老甘突然剧烈抽搐起来:“我……不该磕药……我……你听我说……我不该……背着你找女人……”
  他拼命挺着身子,干枯的手指在眼前乱抓,仿佛失明的人要抓住最后一点光亮。
  那么,那么不顾一切又拼命的绝望神情。
  “我……不该逼疯你……”老甘眼泪鼻涕口水一齐淌了下来:“是我……是我逼疯你的……”
  是我……逼疯你的……
  他的喉咙呜咽着,像残喘的兽,发不出一声成语的调子,只能可怜地,可怜地,不能停止地嘶吼。
  易周握住了老甘在空气中乱抓的手:“我原谅你。”
  “你说……什么……”老甘紧紧抓着她,力道大到仿佛要将她的手磨成齑粉。
  易周轻声说:“我原谅你了,老甘。”
  她怕他听不到,又一次在他耳边重复:“我原谅你。”
  “呵,”老甘慢慢松开了她的手,绷成一张弓的身子缓缓松弛下来,他眼里仿佛又凝回了一点光。
  他用眼里那点要灭掉的微光看着她,半晌,他说:“你不是她。”
  易周平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同样平静又安定。
  “你不是她。”他说:“因为我知道,她永远不可能原谅我。”
  永远不可能。
  ――――――――――――――――
  是老甘自己不肯原谅自己,日日守着对门的疯女人,日日苛刻折磨自己的心。
  他用一层白粉把那块伤铺盖起来了,易周却又把它挖出来晒了一晒。
  以前别人说她恶劣她不以为然,现在她真的觉得自己烂透了。
  她把老甘的事记录在纸面上,读了一遍,觉得不太好,撕掉那张纸又重新写。
  “我们需要做的是把事件原本的面貌交代给别人,切忌掺杂个人感情。”编辑部的李导立曾经这样交代她:“你可能是这样想的,每个人看法不同,你不能把自己感官融到报道里去诱导别人。”
  李导立说:“记录事实,这是你对他们最大也是最基础的尊重。”
  尊重……易周使劲捏了捏额头,又要重写了。
  摩托车的大灯照得屋里透亮,她右手吊着不方便,本子搁在腿上写,写了太久右手压麻到没知觉。
  外面有人走近,三个人交错而顿的脚步声,易周的耳朵听得出里面有蒋越的。
  她没抬头。
  一个女人抽抽嗒嗒地哭:“清扬姐,越哥,谢谢你留我……”
  陈晓菲抹着眼泪跟在两人后面。
  郝清扬看着她哭那样,不耐烦地一指,说:“你就住那边那间,这就空房子多,我前年堆杂货在那,扔了一张大床。”
  “我……我……”陈晓菲泪止不住似地流:“我自己睡,害怕。”
  她眼神在蒋越身上一拐,又低头看地面,可怜见的。
  抓住她这点小动作,郝清扬当时语气就酸得刻薄起来:“你那哥哥朋友砸你门上来,我们管你个地方躲躲就不错了,轮得到你挑三拣四的,你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她有一点嘲:“苍蝇还不叮没缝的蛋呢。”
  陈晓菲眼眶红了,拼命忍着泪似的低着头。
  “清扬。”蒋越语气压得有点重,郝清扬也闷着气。
  蒋越说:“清扬你今天晚上陪着她去我们房里睡,我睡杂货间。”
  他说完大步走开了,郝清扬哼了一声,拎着包扭着腰走在前面,不满地嘟囔:“陈晓菲,没下回了啊!”
  易周屋子里的光透亮,蒋越看了一眼,易周缩在那一束光里,趴在腿上认真写着什么,仿佛没注意到他。
  那个过去问问她的念头也就在蒋越脑子里停了一秒,然后他就把这个念头甩在了脑后。
  当易周要做一件事时,不做到自己满意她就会一直重复进行。
  李复新说这是神经疾病带来的偏执性症状。
  不过也多亏了这个毛病,她在主刀手术时有超乎寻常的完成度。
  夜深了,隔着一面薄墙,另一边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
  郝清扬:“你别坐这,我要睡觉。”
  陈晓菲委屈:“那我睡哪啊?”
  郝清扬:“桌子底下有张折叠床。”
  喀啦喀啦的声音过后,郝清扬说:“给你被子。”
  陈晓菲接过来之后郝清扬就关了灯,又安静了好一会,陈晓菲看着郝清扬翻了个身,显然没睡着,她说对郝清扬低声说:“姐,你见没见着那个叫易周的妹儿。”
  郝清扬烦躁:“废话,她就住我旁边。”
  “真白真好看啊,”陈晓菲撑起身:“姐你看没看着,她身上那件白色连衣裙,我在一本时尚杂志看过,外国o……什么的大牌子,好几千呢。”
  陈晓菲说:“什么来头啊,那个女的。”
  郝清扬说:“是中国人,说在报社干个什么的。”
  “不信,那个哪来挣那么多闲钱,再说现在果敢这么乱,脑子抽了往这跑啊?”
  郝清扬啐了她一口:“买不起,男人送的呗。”
  “也是个狐媚子样,”陈晓菲恍然大悟:“准是当小三被正宫的追着打,跑这来躲着了。”
  郝清扬咕囊一声翻了个身,突然背后的墙面哐地猛震了一下。
  两个人对眼看了一眼,都不说话了。
  易周敲墙右手震得有点疼,不过发现胳膊的毛病已经不大了。她拆了碍事的吊巾接着写。
  写到最后收笔,外面已经微微明朗了,看了一眼手机,不到凌晨四点。
  她闭上眼睛想眯一会,结果满眼睛都是星星,写报道时候精神一直高度紧绷着,这一会放松劲全反上来了。
  她准备去冲冲脑袋,但房间里面的浴室喷头不出冷水,她想起这棟房子回廊有个独立的小冲澡间,老甘说能用。
  天上稀落散着星子,晨风吹得人冷。
  冲澡间外面的地时常是濡湿的,因此有顽强的草从拼接的石缝里钻了出来,看上去赏心悦目的。
  可是再赏心悦目在易周眼里也比不过外面竹篓里放的东西。
  那放着一条男式的长裤,一件长袖衣,最上面的,是一条浅灰的内裤。
  平角式的,易周拿起来端详,她比较喜欢三角式的。
  她喜欢身体匀称的男性低腰内裤刚好拉在大腿外侧髋骨向下延伸出的半月形弧面。
  更喜欢三角式的一动就能显出的腿沟和整个包裹着的股间那一团儿。
  易周用手掌在中间罩了罩,兜不住。
  “你在干什么。”蒋越的声音炸在身后,压着声量,可每个字依旧落得很重。
  易周转身,蒋越站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伸手就摸得到。
  他显然刚冲完澡,短硬的黑发一缕黏在一块,透明的水珠贴着脸颊双鬓缓慢下滑。
  易周忽然就明白为什么人们喜欢办事前洗澡。
  他从水里熨帖出来的模样,实在太撩人。
  一秒、两秒,她没有动作,他又上前半步,影子整个盖在易周身上,隐隐一股压迫力。
  “放下。”
  易周挨着他很近,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和,那条内裤上他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两种味道刺激着鼻尖,搅和在一起几乎是致命的。
  蒋越被她抬手鼻子又离内裤近了几分的动作刺激到了,劈手从她手里夺了回来,他轻轻咬着牙:“易周你知道你这种行为有多么、变态。”
  “哦,”她不疼不痒地说:“我干的变态事多了去了。”
  这还算好的。
  易周的眼睛很亮很剔透,能一眼看到底,可是底下什么都没有。
  真的一丝羞耻的没有。
  欲望就全写在脸上。
  他能听见自己后槽牙上下磨擦的吱呀声,常年的军人训练叫他习惯喜怒不现在脸上。
  他咽了一口气,拿起自己在竹篓的衣服转身就走。
  无赖得道成仙了,缠不得,躲得。
  易周觉得有一点高兴,她手测,他那活儿要比她迄今为止接触的所有男人都要大。
  她嗓子有点发干,脱了裙子,内衣,扔在竹篓里,压在裙领里面的吊坠在脖颈上反射着微弱的光。
  这条坠子叫她想起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我用接的第一笔单子钱买的,”泪珠形的坠子安稳地躺在丝绒盒子里,他笑着问她:“易周,你喜不喜欢?”
  那时,她们还都是原本的模样。
  易周摘下链子,一身不挂地进去洗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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