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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士相峥嵘

  一 秦国第一次力不从心了
  当赵国的崛起奥秘全部被揭开,秦国君臣在章台的秘密会商莫衷一是了。
  以丞相魏冄的主张:赵国在武灵王之后已经休整二十余年,惠文王赵何的王权已经稳固,赵军兵力已六十万余,实力显然已经超过了武灵王后期;当此之时,秦国不宜与赵国展开大战,当先行周旋山东列国,陷赵国于孤立,而后徐徐图之。然则如此一来,立即便有一个难题摆在了面前:阏与之败如何对朝野交代?丧师八万,秦军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耻辱,朝野伐赵声浪正在汹汹之时,天下战国也在睁大眼睛看秦国如何举动,若就此隐忍不发,且不说灭杀秦人公战士气,只怕追随秦国的山东诸侯也会倒向赵国了。这种局面,任谁也不愿看到。如此一番折辩,大权在握的魏冄也不能固执己见了,只拍案一句:“王前但有定策,老夫鼎力实施!”板着脸不再说话。
  末了,还是一直默默思忖的白起开口了:“从大势权衡,目下还得给赵国一个颜色,否则内外难安。只是此战只宜快速战胜,不宜僵持大打。战胜之后,我王可会赵王,压其处于下风,使天下皆知大秦并无示弱赵国之意,以了阏与之结。而后,当以丞相之策行事。”虽然不甚解气,然则重臣们反复掂量,目下还似乎只有如此方可暂做了局。一时无话,算是默认了白起的谋划。
  “会王之事好说。”秦昭王皱着眉头,“要紧处是,这一仗必须胜得利落。”
  白起慨然拱手:“此战臣当亲自统兵,定给我王打出会盟威风!”
  一言落点,魏冄当先拍案喊好,几位重臣尽皆赞叹,连秦昭王也似乎绽开眉头松了一口气。白起的厚重寡言人人皆知,统兵出战的沉稳犀利更是人人放心,他说打出威风那便必然能打出威风。只要一战打胜与赵国扳个平手,秦国便能从容周旋。如此情势,君臣心下一时稍安。
  会商结束,大臣们立即赶回咸阳各自忙碌去了。独自留在章台消暑的秦昭王有些坐卧不宁,总觉心下沉甸甸的。落日余晖将山谷染成了一片金色,秦昭王沿着湖畔草地一路走来,不知不觉到了竹林掩映的孝公庭院——玄思苑。漫步在这简朴幽静的小小庭院,秦国的风风雨雨油然浮现在眼前。秦孝公与商君的盛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惠王的暮年悲剧发生在这里,秦武王扑朔迷离的继位之变也发生在这里,秉政三十余年的母亲宣太后,去岁也惨死在这里。小小章台,每每在秦国大转折的时刻不期然成了风浪的源头,神秘得令人不可思议,只有叹息天意了。如今,自己即位已经三十余年,秉政母后死了,统摄国事的舅父丞相也老了,眼看自己就要稳稳当当地亲掌大权统一六国了,却突然一座赵国大山横在了面前。拨开这座大山上笼罩的云雾,又恰恰是在章台。若非天意,其中奥秘为何如此令人难测?诚然,一国内政也可以不因他国强大而改弦易辙。然则这是战国之世,大国连续碰撞激烈对抗,天下大势几乎铁定地左右着各国的权力格局,如何能以寻常时期的外事邦交论短长?若无赵国大山骤然横空出世,阏与之战秦军大败,以穰侯年近七旬之身,朝野呼吁其退位还政之声必然日见高涨,穰侯无由恋栈,自己亲政指日可待。然则赵国大山一横,秦国局势陡见险恶,强臣猛将立会成为国家重宝,稳定权力格局也会成为上下同欲,朝野便会转而拥戴穰侯此等强臣掌国,以与赵国对抗。穰侯虽已年迈,却老而弥辣,非但体魄强健,权欲更是不见稍减,若再有十年,嬴稷自己也是年近六旬之老人了,倏忽一生,难道注定要将这空头王冠戴到坟墓里去么?
  这种茫然无措,与其说是因自己的权力处境而起,毋宁说是惊心动魄的赵国故事给了他前所未有的震撼。毕竟,自己是秦王,也算身强体健,终不成还能走在老舅父之前了?纵是亲政再晚,秦国最终也还是得嬴稷掌权了。说到底,秦国目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对抗这个巍巍然崛起的赵国?然则,依赵国目下之势,秦国还当真是力不从心也。就兵力说话,战国以来,初期魏国最是强盛,魏惠王中期曾达到五十万精锐大军;战国中期,楚国吞灭吴越之后,兵力一度达到六十余万,齐国在齐湣王后期也达到了六十余万大军。然则,上述三国都倏忽衰落了,目下都是拥兵三四十万而已,且还不是清一色的精锐新军。目下七大战国之中,兵力在六十万之上者,唯有目下之赵国。
  若是仅仅数量占优而战力疲弱,秦国五十余万大军何惧之有?要紧之处在于,赵国这六十余万大军,偏偏是胡服骑射之后练出的精锐新军,其剽悍勇猛之战力,竟能一战吞灭秦军八万铁骑,当真令人惊心。纵是胡伤用兵不能与白起相比,然则两军死战绝地,赵军并非大军重围以数倍兵力优势取胜,而是在兵力大体相等的情势下死战取胜的。若非此等血战,岂能令善战之秦国朝野震惊?
  如果说,阏与之战还仅仅是对赵军战力的惊讶,在白起揭开赵国帷幕后,秦国君臣已经被赵国的整体实力震惊了。若是赵武灵王的主父一直做下去,以赵雍晚年之错失频出,也许赵国之强大也就是昙花一现了。偏是阴差阳错,一场兵变竟成了赵国朝野的枢纽之油,使这个民风强悍的国家度过危机而继续强大起来。本来赵雍未必就死,偏偏是那个最后的侍女岱云子刚刚走出赵国,却永远地失踪了。本来少年赵何未必能稳定赵国,谁料那个公子成被封为安平君独掌国政三年之后却死了。那个谋划起事的李兑虽然做了司寇大臣,却也因实力靠山倒塌而被处斩了。于是,赵何安然亲政,赵国度过了变乱之期。更令人不安的是,赵何当政后礼贤下士,赵国倏忽涌现出一大拨名臣名将,势头似乎比当年秦国崛起还要来得迅猛。虽说在赵国内乱之时中山国又死灰复燃,可如今的赵国不是又灭了中山么?如此一来,赵何的国王越做越稳,赵国也是扶摇直上,天算也?人算也?
  战国之世,但能在变法之后连续两代稳定,立即成为超强战国。若一代变法而后代止步,必会无可奈何地迅速衰落。前者如魏国,如齐国,如秦国;后者如楚国,如韩国,如燕国。目下之赵国,赵何已经稳定近二十余年,上下同心,坚持新法,朝野拥戴,国力凝聚,若再有一代如此坚持,秦国的压倒天下之势则可能要被两分了。虽然赵国没有废除封地旧制,旧根没有彻底刨除,令秦国君臣稍感心安。然则,赵国稳定之后,安知不会再行第二次变法?若当真推行第二次变法,如同秦国商君变法一般彻底,赵国岂能撼动了?果真如此,赵国岂非要与秦国平分华夏?秦国一统天下之大业岂非要付诸东流?那时,身为第四代强秦国君的嬴稷将何以面对嬴氏祖先?何以面对天下变法之士?
  是了,要害在这里,秦昭王茫然无措的根子也在这里。
  当年,秦孝公东出未成梦断关河,临死之际与太子嬴驷单独密谈。孝公问嬴驷:“何谓国耻?”嬴驷答:“六国蔑秦,不与会盟。”孝公问:“何谓国誓?”嬴驷答:“大出天下,一统华夏!”孝公一字一顿地做了最后叮嘱:“王族易败,若无远图则速朽。凡我嬴秦子孙,必以一统天下为激励,荒疏者,死后不得入太庙也!”从此之后,“大出天下,一统华夏”便成了嬴氏王族的秘密国誓。尽管,由于分化六国的策略之需,这一秘密国誓不能公诸朝野,但嬴氏王族与股肱大臣历来都是清楚的。而且,自秦惠王之后,秦国与山东六国经过五十余年周旋,压倒优势已经是越来越明显,齐魏楚燕韩皆成疲弱之邦,统一天下眼看便可着手实施了,却偏生崛起了如此一个强猛赵国,岂非大大令人头疼?更令人担忧的是,若这种秦赵僵持的局面再延续得几年,五大战国完全有可能重新恢复过来,那时山东六国再以赵国为盟主合纵抗秦,岂非又倒退回秦惠王的艰难时期了?稍有闪失,秦国被逼回函谷关以西亦未可知也。
  血红的晚霞中,秦昭王猛然一个激灵。
  “备车!回咸阳!”秦昭王对遥遥跟在身后的老内侍喊了一声,大踏步走了。
  当夜三更,秦昭王回到了咸阳,没有进宫,车驾直奔穰侯魏冄的丞相府邸。可匆匆迎出的相府主书吏却禀报说,丞相从章台回来只在府中停留得一个时辰,便带着一班精干吏员北上九原了。秦昭王思忖片刻,也没有多问,驱车回宫了。
  刚进书房,长史王稽来禀报:武安君府行军司马报来急件,说武安君与丞相已经兼程北上九原,但有军情,随时羽书急报。秦昭王心下稍微宽松,立即吩咐长史下书各郡县并晓谕朝野:上将军白起已经起兵伐赵复仇,秦人精壮但有非征入军者,各郡县得踊跃接纳并就地驻扎,俟国尉府稍后一体接编。这是章台会商确定的谋划,此战事先书告朝野,以安国人汹汹请战之心,昭示国府雪耻之心志。王书发出,秦昭王吩咐张挂九原地图。硕大的羊皮地图在六盏与人等高的铜灯下分外清晰,秦昭王伫立在图下久久端详——白起要在这里与赵国开战么?
  因此战不大,章台会议没有要求白起详陈谋划。当然,更根本的原因在于这是白起统兵出战,若是别个大将,那是无论如何也要多方谋议的。加之白起与丞相魏冄素来是军政联手的极佳将相搭档,白起慨然请战,魏冄一力赞同,秦国君臣还有个不放心了?秦昭王从章台回来的路上便在思忖,白起会将战场选在哪里?秦昭王原本多谋深思,即位以来虽说不握掌国实权,但却从来都在细心体察白起的用兵之道,尤其是那些兵略谋划。虽说君王不必领兵,然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君王不知战场兵术尚可,若对兵家战略也是一窍不通,是迟早要出事的。以秦昭王的推测,白起打仗刁猛狠稳,看似堂堂之阵正正之旗,实则机变难测;论秉性,更是刚勇深沉,战胜欲望格外强烈。以此看去,白起这一仗定然是选在河内安阳之外。
  安阳是白起夺得河内郡后设置的新要塞,恰在与赵国接壤处。兵出安阳,百里之遥便是丛台行宫(后世赵王台),再北上百里便直接威胁邯郸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安阳要塞四周驻有秦国的精锐铁骑十万,攻城大型器械也多在此囤积,实则是蓝田之外的秦军第二大本营。攻敌距离短,秦军优势大,但出可直捣赵国都城要害,对天下震动大,对赵国震慑更大。秦昭王以为,对赵复仇,此地为上,白起也必选此地无疑。
  然则,白起选了九原,实在不可思议。
  九原与云中,是秦国北长城段防备匈奴的两大要塞,驻军统共八万铁骑。自从武灵王设置云中郡后,赵国一直在阴山大草原驻有廉颇统帅的十万胡服精骑,东南二百余里是雁门关大军营地,原野开阔,骑兵相互驰援极是便利。依据各方军报,此番白起北上没有调遣大军,看来是要以八万铁骑对赵军十万开战了。虽说秦军战力出类拔萃,然目下这是打过阏与血战的赵军,如何能保得稳操胜券了?白起啊白起,你素来沉稳,如何却在这只能赢不能输的关节点上冒险了?
  然则,秦昭王不想干预,也不能干预。
  白起背后还有魏冄,且不说魏冄目下大权在握,便是论兵论战,魏冄也是几近一流的统兵之才。无论如何,魏冄的谋国忠心秦昭王是毫不怀疑的,他能全力支持白起,一如既往地亲自为白起坐镇粮草辎重,其中必有道理。大战在即,若自己表示异议,虽说并不一定会动摇这一对将相合璧,但毕竟会使他们分心辩解,传扬开去,对军心无疑是一种无端干扰。可是,如若不说,当此要紧关头,万一失利该如何处置?秦昭王心中蓦然一亮——此战若败,不说白起,先便是废黜魏冄丞相的绝好时机,大权可一举回归。然则片刻之间,心中那一丝亮光黯淡了下去。果真败北,秦国立时便是内外交困,纵能废黜魏冄,却用何人替代?大国丞相统摄国政,其人若无非凡才具,君王会立即陷入繁剧的国务旋涡而处处尴尬狼狈。一将一相,历来是国家栋梁。无大才出世,无端换相便是徒然乱国,如何能在战败危机之时动手?
  “长史拟书。”良久伫立,秦昭王突然回过身来。
  长史王稽将王书迅速拟就,半个时辰内誊抄刻简用印泥封一应完备。天亮时分,三骑快马飞出咸阳直上北阪,向遥远的北方风驰电掣般去了。
  两个月后,九原战报传来:秦军大捷,斩首赵军六万,一举将廉颇大军赶出云中以北的阴山草原,赵国云中郡不复存在。
  秦昭王精神大振,备细询问了军使大战谋划经过,情不自禁地拍案赞叹:“天赐白起与秦,当真大秦长城也!”
  原来,白起与魏冄的谋划是:此战决意要给天下一个明告——秦国大军强于赵军,阏与之战不过是偶尔不慎战败而已,列国莫要错判情势附赵抗秦。为此,便要寻求与赵国主力大军决战。丞相魏冄曾经提出,从河内郡安阳北上,攻下丛台行宫。武安君不赞同,说从河内方向攻赵腹地是名大实小,既不能化丛台入秦,又不能攻下邯郸,且邯郸以南山地河湖交错,加之赵军后援便利,不宜铁骑驰骋速战速决;但凡用兵,当以夺地灭敌二者兼得为上,以此为谋,九原云中当是此战战场;阴山大草原的边军骑兵历来是赵军最精锐主力,也是赵国傲视天下的根本,若战而胜之,非但可硬铮铮证实秦军威力,而且可大大削弱赵国云中郡,甚或可将阴山草原化入秦国势力。武安君说罢,丞相大是赞同,立即放弃了河内攻赵的主张,二人只带了三千铁骑兼程北上了。
  九原在西,东南距云中尚有一百余里。战场之地在云中,白起却先期驻扎在九原,为的是不使赵军觉察。经过半个多月的秘密踏勘与斥候侦探,武安君对赵国边军情势已经了如指掌。此时赵国的长城边军分做三大营驻扎:最东是平城大营,中段是雁门关大营,最西是云中郡治所周围的廉颇大军。因了刚刚吞灭中山国,赵国主力大军尚“镇抚”在雁门关与中山国故地之间的楼烦、广武地带,廉颇的云中大军堪堪只有八万,且是两大营区背靠背两面防守:北防匈奴南下,南防秦军北上,营寨坚固深沟高垒,显是将中原战法搬到了大草原之上。
  敌情探明,武安君立即赶赴云中调遣大军:中路轻装铁骑一万,武安君亲自统率,从赵军两大营区的河谷地带杀入,分割赵军;北路军一万铁骑,绕道北营以北的草原,攻赵北营;南路军一万五千,直出云中要塞攻赵南营;铁甲重装骑兵两万,在山谷军营外的大草原截杀出营赵军;其余两万五千骑士与五千步卒,全部改为强弩营并携带猛火油柜,攻营前秘密潜行到大营两边山头密林,先行对赵营猛烈火攻。武安君特意申明将令:此战不堵截赵军援兵来路,集秦长城全部大军猛攻赵军,务求果敢猛勇速战速决,务必于天亮前击溃赵军。
  天色一黑,秦军偃旗息鼓从大草原分四路秘密进发,夜半时分抵达赵国云中大营的外围山地。一个时辰后寅时卯刻,三声苍狼的吼叫呜呜呜顺着风声蔓延过来。这是武安君与众将约定的夜袭号令。狼吼方才落点,埋伏在两面山腰的强弩营立即万箭齐发,长大的箭镞带着浸透猛火油猛烈燃烧的厚布头,火龙般扑向赵军营寨。赵军壕沟内外均是粗大的圆木鹿砦,军营内也多有木栅障碍、瞭望云车等诸般木制物事,火箭但钉上鹿砦帐篷,顿时烈火熊熊。不消片刻,火势在赵军的呐喊中无边蔓延开来。此时四面战鼓大作,三路大军潮水般杀入了赵国大营。
  赵军虽然勇猛,然在强兵突袭之下也是大乱。饶是廉颇奋勇冲杀,无奈赵军已经被武安君的三万铁骑拦腰分割,无法成阵而战,只有拼命冲出已成火海的山谷军营,在大草原与秦军奋力死战。刚冲到地势开阔的草原,秦军的两万铁甲重装骑兵展开成足足三五里宽的巨大扇形阵包抄了过来。铁甲重装骑兵是秦军铁骑精华,马罩铁皮甲(内皮衬外包铁),骑士则一身六十余斤的精铁甲胄,全身只露出两只眼睛;与轻装骑兵不同的是,重装骑士每人一口重型长剑之外,还有一支一丈余长的铁杆长矛与二十支远射长箭。此等骑兵只宜在地形平坦的原野做强力冲锋,不宜在山地作战。故此,武安君专门部署在九原云中做对抗草原匈奴的利器,不想今日派上了用场。重装铁骑展开,一具具铁塔相连,恍如漫无边际黑色铁流压过草原,恰与红色胡服的赵国轻装骑兵形成鲜明对照。
  两军一经碰撞,赵军的轻装骑士立见不支。这道铁流挺着长矛抡着长剑压来,任你轻灵剽悍,只是近不得一丈之内,纵有几箭射出,也是叮当落地伤不得他皮肉。赵军骑士是清一色的胡人战刀,大体三尺余长七八斤重,近战劈杀没有秦军十余斤重型长剑那般威猛,远战又无秦军长大的精铁长矛。如此一来,人马皆不能近身搏杀,只有在不断闪避中寻机而战,然则躲闪稍微有误,便被一矛洞穿。前有重装铁流堵截,后有轻装铁骑追尾,四面又有专门对付散兵的两万多强弩,前后一个多时辰,赵军骑兵全线崩溃了。廉颇久经战阵,情知僵持下去只能是全军覆灭,连声大吼,一阵撤兵牛角号吹起,率领着溃散骑兵向北方草原撤退了。
  天亮清点战场,秦军只有六千余伤亡,斩首赵军六万余。
  如此战绩,秦昭王如何不感慨备至?十分地庆幸自己没有对此战表示异议,而是以那道王书支持了这场战事。兴奋之余,秦昭王立即派遣特使北上犒军,并同时书告朝野:秦军大胜赵国主力边军!两书发出,秦昭王想到了该自己出面的第二步棋,思忖良久,秦昭王吩咐内侍立即召长史王稽进宫。
  二 完璧归赵 布衣特使初现锋芒
  赵惠文王看罢秦国特使的国书,一时云山雾罩了。
  “素闻秦王持身端正,厌恶奢靡,何以如此喜好一方美玉?”
  “人各有癖,何能以情理论之也。”特使王稽拱手笑道,“然则,宣太后喜好美玉,又是楚人,赵王当知也。太后安葬之时,秦王四处搜求楚玉瑰宝陪葬母后而不能得,今闻赵王得楚玉至宝,秦王欲以其恪尽孝道,亦未可知也。”
  “一己之孝,以十五城交换,秦王当真阔绰也。”赵何揶揄地笑了。
  王稽也是不无讥讽:“赵王若能将和氏璧无偿赠与秦王,自然是一等一的美事了。”
  赵惠文王有些不悦:“和氏璧乃赵之国宝,特使且驿馆等候,待本王与大臣议决而后定。”王稽说声那是自然,告辞去了。
  回到书房,赵惠文王仍是百思不得其解,秦王嬴稷究竟有何图谋,要在这和氏璧上大做文章?孝母陪葬,屁话!普天之下谁不知道,秦国法度森严,向有“非举国公议,君不得割一城一地”之大法?以十五城交换和氏璧,纵然不是割地,也是荒诞之尤,如何能通过秦国那些重臣名将了?战国之世,国家财富之内涵只是实实在在的三样——土地、民众与诸般实用财货。除此之外,珠宝名器甚或钱币,都是可有可无的。进入战国两百年,只有一个魏惠王是真正的珠玉癖,酷好收藏各种明珠宝玉与罕见金器,视此类物事为“国宝”,被当时尚刚刚即位称王的齐威王大大嘲笑了一通,从此成为天下笑柄。饶是如此,当时的越国要用一颗千年大海珠换取魏国南部六城,也被魏惠王断然拒绝了。魏惠王恶狠狠地回答了越国特使,本王有六城之地,可得三万铁骑;三万铁骑纵横天下,何宝不可得也!一个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魏惠王尚且如此,简朴明锐的秦昭王如何能做出此等荒诞事体来?若是真正交换,赵何肯定是毫不迟疑,一方玉器再贵重,也只是一方贵胄赏玩器物而已,不能吃不能喝更不能成兵强国,如何当真价值连城当得十五座城池?
  如此说来,秦国肯定是以换宝为入手而另有所图。图在何处?秦国刚刚战胜,赵国最精锐的边军铁骑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两战下来,秦赵各胜一场,堪堪打了个平手。赵奢、廉颇一班大将与平原君等一班重臣,都主张不要急于寻仇,一定要稳住阵脚与秦国长期对抗,寻求最合适的时机决战。当此狼虎两家怕之时,秦国一反夺取魏国河内、楚国南郡后对山东六国的强猛高压,却突然放下身段与赵国展开了平势邦交周旋,且当先便是一出匪夷所思的以城换宝,当真令人觉得莫测高深。
  “备车,马服君府。”赵惠文王决意先听赵奢如何说法。
  阏与血战,赵奢负伤二十余处,虽经太医精心治疗而痊愈,毕竟是大见衰弱,寻常时日深居简出。惠文王敬重这位力挽狂澜为赵国立威的名将,怕他在家落寞,下书赵奢以封君高爵兼领了国尉府,谋划赵国军务。国尉许历,本是赵奢力拔于军士,对马服君兼领国尉府自是分外服膺,但有军政大计便来马服君府共谋,赵奢的精气神终是渐渐好了起来。
  惠文王知道,赵奢特意在后园庭院水池边建了书房,寻常总是在这里养伤待客,便不走正门,径直进得偏门,未过影壁,闻得一股淡淡的草药气息飘来。绕过影壁再穿过一片竹林,便到了那座四开间书房的背后。猛然,一阵琅琅吟诵传来,透过摇曳修竹,惠文王看见一个红衣散发黝黑健壮的少年,正在水池边挺身肃立着高声念诵。听得几句,是《孙膑兵法》。噢,对了!惠文王心中一动,早听说马服君有个天赋不凡的儿子,莫非这便是了?看这模样,马服君是在书房廊下了。别急,看看这父子做何功课。惠文王向身后内侍挥挥手,站在竹林边不动了。
  片刻之后,少年吟诵停止,昂昂高声道:“父亲,赵括背完兵书十三部,你做何说?”
  “天赋强记,原是不错。”赵奢淡漠的声音突然一转,“赵括,兵书十三部你倒背如流,还在这些兵书上密密麻麻做点评批注。我问你,兵书作者,皆是身经百战之兵家名将,兵书之言,皆是实战而来。你从未上过战阵,更不说统兵作战,却以何为凭据,做如此多方评点诘难?”听羊皮纸哗啦啦翻动,显然是赵奢拿着兵书在对照,对上面的批点大皱眉头。
  “父亲差矣!”少年赵括红着脸高声反驳,“兵书作者未必身经百战。最多之吴起,终生只有七十六战。最少之孙膑,终生只有两战。次之如太公,终生只有三战,灭商之前只是一悠闲老叟而已,从未有统兵上阵之阅历。由此观之,久历战阵可成名将,精研兵学亦可成名将。前者如父亲如廉颇,后者如太公如孙武如孙膑。赵括虽未入军旅战阵,然则读尽天下兵书,相互参校,自能见其谬误,如何不能评点?父亲不说评点是否得当,而只对评点本身一言抹杀,岂非大谬也!”
  “嗬!小子倒振振有词了。”赵奢翻动着羊皮纸,“你对《吴子》这番评点显是无理。《吴子?论将篇》说,‘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此断至明也。你说,你是如何批点?”
  “此断大谬也,非兵家求实之论!”少年琅琅背诵,“无勇不成将,何能仅占数分之一耳?将之勇,在心不在力,在决断之胆识,而不在战阵之搏杀。吴起之误,在于错认将勇只是搏杀之勇也!”
  “学宫论战之风,全然不涉实际。”赵奢显然是板着脸在说话。
  “父亲差矣!”少年赵括立即一口否定,“阏与血战,若论搏杀之勇,父亲不如廉颇,亦不如乐乘。然则廉颇乐乘皆说不可战,何独父亲主战,且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之名言?究其竟,父亲勇略胆气当先,自有名将之功。人云,廉颇以勇气闻于诸侯,实则大谬不然!何也?凡战必守,而无进攻胆识,谈何勇气?此等将军,纵是终生战阵,也必无一名战。赵括立论端正,言必有据,如何不涉实际了?”
  “不对不对!小子总是岔道,只不过老夫一时想不来罢了。”
  赵括天真地笑了:“父亲自己想不明白,还只说我岔道,真是。”
  “且慢!”哗啦一翻,赵奢又道,“《孙子?作战》云:‘善用兵者,役不在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故智将务食于敌。’你又是如何批点?”
  赵括应声即答:“此论春秋可也,战国之世拘泥此论,当败兵!”
  “一派胡言!”赵奢呵斥一句,“在敌国就地解决军粮,向为大将之所求,用兵之至境,何以当世不可行?”
  “父亲熟知战史。吴起之后,可有一国大军取粮于敌国者?”
  一阵沉默,赵奢显然被儿子问倒了。过得片刻,又是赵奢声音:“倒是当真没有。你小子说,何以如此?”
  “老父但想,”赵括脸上闪过一丝似顽皮似得意的笑,接着却是与少年笑意极不相称的老到论说,“春秋时诸侯上千数百,半日路程一个邦国,但有军旅征伐,少有不穿越几国者。邦国小,粮仓易见易夺。纵然不能夺得,也可就近向他邦借粮。最不济时,还可抢收敌国与四周小国之成熟田禾。唯其如此,春秋之世邦国相互借粮赈灾救战者屡有发生,故此有‘征伐食于敌’之说。然则方今之世,天下已被七大战国分割,二三十个小诸侯挤在夹缝里奄奄一息。但有战端,动辄数十万大军对峙,敌国粮仓要塞皆远在战场之外,而军营粮仓则是重兵布防,如何能轻易夺得?纵然奔袭敌方粮仓成功,也只能断敌之粮,而不能补充己方之粮也。是故,孙子此说不应战国,战国之世亦无此等战例!”
  “似乎在理。”赵奢声音拖得很长,“然则,老父总觉何处不对,只不过一时间想不清楚……”
  “想不清楚,不要想了。”惠文王大笑着走出了竹林,“后生可畏,信哉斯言也!”
  赵奢连忙站起施礼参见,赵括也跟在父亲后面行了大礼。惠文王高兴地拍着少年肩膀连连赞叹将门虎子,回身笑道:“马服君,我借你这儿子一用。”
  “我王笑谈了。”
  “非是笑谈。”惠文王收敛笑容,“太子赵丹,才智平平。本王想教赵括进宫伴读,少年同窗切磋,以激励太子奋发,马服君意下如何?”
  赵奢思忖片刻,肃然拱手道:“赵括虽有读书天赋,然则老臣总觉其未经锤炼,华而不实,若误太子,老臣心下何安?”
  “马服君何其多虑也。”惠文王笑了,“初生之犊若畏虎,岂非你我老暮了?”转身一拍少年肩膀,“赵括,你可愿再读几年书?”
  赵括挺胸高声:“读书历练,愿意!”
  “好!”惠文王点头,“那便定好了,明日你进宫拜见太子傅。”
  “遵命!”赵括将军般高声领命,“赵括告辞,代父亲下令上茶!”回身飞跑去了。
  望着赵括背影,惠文王犹是一脸欣然,站在座案前兀自喃喃赞叹。赵奢也是若有所思,直到惠文王回身入座,才恍然笑了:“我王拨冗前来,必有大事。此间清静隐秘,我王但说无妨。”惠文王收拢心神,将秦国要用十五座城池交换和氏璧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此事棘手,马服君有何评判?”赵奢思忖一阵道:“秦国此等做法,意在挑起事端,原非寻常邦交之道。以老臣揣摩,秦国军力一时无奈赵国,便以此等邦交手段试探周旋。赵若不加理睬,天下会视赵国畏秦如虎,不敢与我结盟;赵若将和氏璧交出,而秦国必不会当真割让十五城。目下赵国无力与秦国决战,其时徒然受骗被欺,大大有损我邦尊严;若断然拒绝,则给秦国以寻衅口实,五大战国不想卷入战端,则会指斥赵国惜宝轻战,力劝我邦达成交换,到头来还是左右两难。权衡起来,当真难以处置。”
  “刁钻秦王,此等龌龊伎俩,也亏他想得出。”惠文王愤然拍案,再没了后话。
  “且慢,”赵奢眼睛一亮霍然站起,“还是老话,狭路两难勇者胜。”
  “马服君,你是说要与秦国开打?”惠文王大是惊愕。
  “原是老臣突兀也。”赵奢歉然一笑,“老臣之意:邦交诡计,当以邦交手段破之。两难斡旋,便需邦交猛士。若有一智勇兼备之特使,专司和氏璧周旋秦国,或可得完满结局也。”
  “有理。”惠文王轻轻敲着座案,“马服君以为,何人堪当特使?”
  “老臣不谙邦交,尚无人选。我王不妨召集大臣举荐,或可得人。”
  惠文王一拍案,“好!便是这般。”
  次日清晨卯时,凡在邯郸的大臣们都奉王命进宫了。惠文王将原委说过,命大臣们各自举荐堪当特使的大才。由于封地制仍然保留,赵国大臣大多养有多少不等的门客,寻常举荐贤能,除了官署吏员与风尘奇士,主要来源便是各府门客。当时之赵国,当数战国四大公子之一的平原君门客最多,大体有近两千人。然则平原君思忖半日,门客武士居多,除此则是略有一技之长的文士,谋勇兼备的邦交之才目下确实没有。其余大臣倒是说了几个,然则又立即被知情者非议,不了了之了。眼看没有个结果,平原君提出下书各郡县求贤,偌大赵国,宁无人乎?惠文王虽觉太慢,也只好赞同了。
  正午时分大臣们散去,惠文王正要出殿,一直守候在王座旁的宦者令缪贤却走过来一躬道:“敢问我王,老臣有一人才,不知可否举荐?”惠文王不禁笑道:“非常之时,不拘常例,你说。”原来,这宦者令总管王宫事务并兼领所有内侍侍女,虽在大臣之列,本人也并非被阉割的内侍,但却因是侍奉国君之近臣,各国便有不许宦者令与闻政事的法度。每逢殿议,宦者令是唯一不设座案而只能遥遥站在国君侧后以备不时之需的大臣。因了如此,缪贤自然只能事后说话,且须经国君特许。
  “老臣府中舍人蔺相如,堪做特使。”缪贤拘谨寡言,一句话完了。
  “总得说说,此人何以堪当大任?”惠文王笑了,“来,入座说话。”
  “谨遵王命。”缪贤小心翼翼地跪坐案前,“当初,老臣依附公子成获罪,想逃亡燕国。舍人蔺相如坚执劝阻,问臣何以相信燕王。臣答,当年曾随主父与燕王会盟,燕王私下曾拉着老臣之手说,愿与老臣结交,故此欲投奔燕国。蔺相如却说,赵强而燕弱,足下乃赵王信臣,故此燕王方有结交之意,如何能做真诚结交论之?今日足下做逃亡之人,失势失国,燕王畏惧赵国强兵,非但不会容留,且必然绑缚足下送回以示好赵国,足下何能自投罗网也!老臣请其为一谋。蔺相如说,赵王宽厚,足下亦非元凶,但肉袒伏斧请罪,赵王必能开赦也。老臣听从,果然我王赦了老臣,还官复原职……”
  “噢——”惠文王恍然大悟,“老令当年请罪得脱,是此人谋划?”
  “正是。”
  “不错。”惠文王轻叩书案,“这个蔺相如何方人氏?因何做了你的舍人?”
  “启禀我王:蔺相如本代郡安阳县令蔺胡之子,曾在齐国稷下学宫修业六年,方回赵国,其父却卷入赵章之乱而获罪。蔺相如奔走邯郸谋求出路,经门客举荐而入老臣门下,老臣命他做了门客舍人,总管府务。”缪贤素知用人奥秘,将关节处说得很是确切。
  “卿以为此人堪用?”
  “老臣以为:蔺相如乃胆识勇士,更有智谋,可做特使。”缪贤没有丝毫犹疑。
  “好!”惠文王拍案,“下书蔺相如,午后在西偏殿晋见。”
  “老臣遵命!”缪贤兴冲冲去了。
  午后斜阳,西晒的偏殿一片明亮日光。惠文王从大木屏的望孔一瞄,便见一个红衣束发者在殿中悠然走动,身材劲健笔挺,白皙的脸膛高鼻深目棱角分明,三绺短须些许发黄,显见有胡人血统。惠文王快步走了出来:“阶下可是蔺相如乎?”“代郡布衣蔺相如参见赵王。”由于舍人只是家臣,没有官身,蔺相如以士礼晋见。
  “蔺相如,秦王以十五城交换我和氏璧,可以做么?”惠文王直截了当入了话题。
  “秦强赵弱,不可不许。”蔺相如简洁一句,无片言剖析。
  “若秦国得璧之后不割城池,我却奈何?”
  “财宝互换,天下公理也。秦以城求璧,原是常道,赵若不许,理屈在赵。赵若交璧,秦不予赵城,理屈在秦。权衡两策,宁可选择交付玉璧而让秦国理屈。”
  “然则,这个特使却难也!”惠文王长叹一声。
  蔺相如慨然拱手:“目下我王必是无人,蔺相如愿奉璧出使。秦若割城,则璧留秦国。秦不割城,臣保完璧归赵。”
  “好!”惠文王拍案站起,“若得如此,则无论换与不换,赵国都立于不败之地也。”转身高声吩咐,“御书颁书:蔺相如职任特使,奉璧入秦。”
  蔺相如慨然应命,随着御书在王宫办理了一应仪仗国书印信,五日后入宫迎出和氏璧,带着三百铁骑护卫辚辚西去了。赵王书没有封蔺相如任何官爵,而只是任为特使。特使不是官爵,而只是一事一办的国君使者,大臣可做特使,布衣之士亦可做特使。此时身为特使的蔺相如,实际身份还是门客舍人,而门客历来是家主之私臣,不是国家官员,说到底,依然还是布衣之士。蔺相如很清楚,赵王之所以如此下书,一则是法度有定:无功不得受禄;二则是他的才具究竟是否堪当大任,还有待证实,骤然因事加爵,反倒会引起朝野非议。但无论如何,蔺相如只抱定一点:名士但为国使,便当不辱使命。
  旬日之间,蔺相如抵达咸阳,将三百马队驻扎城外渭水之南,只带十名赵王特派护璧的黑衣武士入城。先在驿馆驻定,蔺相如派副使奉赵王国书进入丞相府行人署,磋商一应相关事宜。次日清晨,行人署传来秦王书令:着赵国特使奉和氏璧,即刻前往章台晋见。蔺相如接书,一行车马在秦国行人陪同下出得咸阳过得沣水,奔章台而来。
  进得章台,沿途警戒森严,蔺相如心知必是秦国君臣在此会议。到得章台宫正殿外,秦国行人先行进殿禀报,片刻之后出来高宣:“护卫随从殿外等候,特使副使奉璧上殿。”蔺相如略一思忖,示意护璧武士与几名吏员在殿外等候,亲自捧起那方硕大的铜匣昂昂进殿了。进得殿中一瞄,蔺相如大觉蹊跷,殿中虽多有人在,却尽是护卫内侍与侍女,两厢没有一个大臣列座。显然,秦王并非在这里朝会,也并非郑重其事地对待这场换宝邦交。虽则如此思谋,蔺相如还是依照邦交大礼参见了秦昭王,双手捧上了赵王国书。
  “好!赵王献璧,秦赵亲善也。”秦昭王哈哈大笑着,将国书随意地往旁边一撂,“来,本王先看看这名动天下的和氏璧。”
  见秦王如此轻慢,蔺相如心中一沉,但还是镇静自若地捧着铜匣走上了王阶,在王案上打开了铜匣,捧出沉甸甸的玉璧亲手交给了秦王。秦昭王捧着玉璧,但觉眼前白绿相间光彩晶莹,手中温润可人,当真一方举世无匹的宝玉,哈哈大笑道:“赵国献得此宝,果然天下无双也!来,你等都开开眼界了。”递给身边内侍总管交卫士侍女们传看,浑没将这件举世重宝当做郑重大事。内侍侍女们惊讶传看熙熙攘攘,一片声高呼:“我王得宝!国之祥瑞!万岁!”秦昭王也高兴得站起来与几个老内侍指点品评,只是津津乐道地议论此宝能派何用场。
  蔺相如长长一躬道:“秦王但知此宝之贵,却不知此宝之瑕疵。”
  “如此玉璧,竟有瑕疵?”秦昭王不禁惊讶,“来,你说说看,瑕疵何在?”
  蔺相如接过玉璧道:“此玉之瑕,当照以青铜之光方可见得。”抱着玉璧从容走到殿中铜柱旁,转身看着秦昭王,倏忽正色道:“秦王可知,此宝何以名为和氏璧也?”秦昭王笑道:“无非和氏雕琢,岂有他哉?”蔺相如肃然道:“此宝现世,有一个血泪故事。秦王可曾闻之?”秦昭王摇摇头笑道:“血泪故事?未尝闻也,你但说来。”蔺相如道:“五百年前,楚国玉工卞和,于荆山觅得一方合抱大石。此石生于嶙峋山腰,石下浸出淙淙泉水。卞和天赋慧眼,识得此方大石中藏有不世至宝,便将此石进献楚厉王,说此中宝玉但做王印之材,可使国运绵长。楚厉王当即传来王室尚坊之三名玉工师评判,三玉师皆说此石粗朴无形,安得有宝,分明是此人欺世盗名。楚王大怒,立即砍掉卞和双脚,赶出宫外。卞和出宫,抱着大石在荆山下风餐露宿日夜哭泣,三年间发如霜雪形容枯槁,举国视为怪异不祥。后来楚文王即位,派使者到荆山下询问。卞和哭道,吾之悲哀不在失足,而在举世宝玉隐没顽石之间也!世无慧眼,宝玉做石。分明忠贞,却认罪人。泱泱楚国,不亦悲乎!楚文王得报,立即带玉工前赴荆山,剖开顽石,果见光华宝玉。楚文王当即下书,封卞和为陵阳侯,领地六十里。卞和却只是长身一躬,国宝现世,和当去也。合身滚下山崖,死在了荆山南麓。楚文王心感卞和坚贞守宝,因命此宝为和氏璧。秦王以为,这不是血泪故事么?”
  “卞和蠢工也!”秦昭王被这个故事吸引了,皱着眉头道,“何不自己剖开大石,取出玉石献国,岂非省了断足大灾?”
  “秦王不知做工之难也!”蔺相如一声叹息,“剖藏玉之石,须得特铸镔铁刀具与北海细沙,此两物非楚国所产,郢都尚坊尚须从他国买得,寻常玉工却如何剖石切玉也?”
  “原来如此,特使博闻。”秦昭王笑道,“说说,和氏璧瑕疵何在?”
  “此璧之瑕疵,即此璧之神异也。”蔺相如将和氏璧托起对着阳光,一缕红光骤然一闪,“秦王须知,当初卞和一缕鲜血溅入玉身,使此璧于白绿亮色之中有了一缕炎炎红光。楚人说,此为血光,亦是卞和灵魂归附之所也!”
  “血光何算瑕疵?有此血光,正合战国大争之道,真我大秦国宝也!”秦昭王一伸手,“来,本王再看看。”
  蔺相如猛然靠近铜柱,将玉璧高高举起,怒火上冲道:“秦王若再近前一步,蔺相如与玉璧一起毁于铜柱之下。”
  “好个蔺相如,突兀变脸,却是为何?”秦昭王大为惊讶。
  “秦王何明知故问也!”蔺相如怒发冲冠愤然高声:“和氏璧天下重宝,赵王奉若神器,斋戒五日,方才郑重送来咸阳。秦王得宝,却传之内侍侍女,轻慢辱弄天下名器,却只字不提割城交换之事,分明蔑视赵国。身为特使,蔺相如何能忍之?”
  秦昭王愣怔片刻,一阵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来人,拿地图来。”书吏匆匆拿来一卷羊皮大图展开,秦昭王指点着地图,“特使看好了,这河内十五城与赵国接壤,割给赵国如何?”蔺相如冷笑道:“和氏璧价值连城,岂可一语了事?秦王当仿效赵王斋戒五日,举行隆重朝会,交换割城国书,蔺相如自当奉上和氏璧。”秦昭王思忖片刻笑道:“好!依你了,本王斋戒五日,你再献宝。来人,将赵国特使安置广成传舍住下,五日后朝会。”说罢拂袖去了。
  传舍,客栈也。广成传舍,是章台外一座最有名的客栈兼酒肆,宽敞整洁,偶尔也兼做国府驿馆。外国使节但在章台晋见秦王,大多住在这广成传舍。因了这个原由,职掌邦交的行人署在这广成传舍住了一名吏员,称为传舍吏,专司接待照应外邦使节。蔺相如一行住定,已经是日暮时分。用过晚餐,蔺相如叫过两名黑衣武士商议一番,黑衣武士当即扮做商旅出了传舍。片刻之后,蔺相如带着两名护卫乘坐轺车公然出行,对传舍吏只说是要到赵国特使营安置事务,辚辚去了。到得沣水南岸,正遇两名黑衣商旅等候。蔺相如将和氏璧交两人收好,吩咐两人即刻飞骑北上。蔺相如为武士选定的路径是,从咸阳北阪直上河西上郡,再西出离石要塞直入赵国。这条路比东出函谷关的大道要近得大半,两名武士不出三五日已经回到了邯郸。
  送回和氏璧,蔺相如在广成传舍泰然住了下来。
  到得第六日清晨,传舍外车马仪仗大有声势,行人署奉王命前来迎接特使献宝。蔺相如也不说话,只从容登车进了章台宫。这次章台宫正殿当真是盛大朝会威仪赫赫,宣呼之声随着蔺相如脚步从宫门外迭次上传,直达正殿。依照礼仪参见完毕,王座上秦昭王威严矜持地开口了:“赵使蔺相如,本王已经如约斋戒五日,今日当献和氏璧也。”蔺相如正色道:“秦王明察,不是赵国献璧,而是秦国以城易璧。”秦昭王道:“便是以城易璧,本王也已对你指看了河内十五城,还有何说?”蔺相如悠然一笑:“和氏璧已经安然归赵,外臣请说其中缘故。”秦昭王骤然大怒拍案道:“大胆蔺相如!竟敢戏弄大秦么?”蔺相如长身一躬道:“秦王明察:秦自穆公以来二十余代国君,与山东诸侯从未有过坚明约束,口头允诺立成泡影者多矣!蔺相如诚恐见欺于秦王而有辱使命,故此完璧归赵。秦王若果真以十五座城池交换,敢请立即派出交割特使,随臣前往河内,一俟赵国接防十五城,蔺相如当即奉上和氏璧。赵国虽强,终比秦国实力有差。赵国无意开罪秦国,更不欲以一方玉璧欺骗秦国而贻笑天下。秦王若罪我,蔺相如愿就汤镬之刑,甘受烹杀而无怨也!”
  大殿中一片沉寂,秦国君臣都被这个从容应对自请烹杀的赵国使臣震撼了,准确地说,还有几分敬佩。虽则如此,毕竟是邦交难堪,大臣们纷纷怒声指斥,赵国无信!亵渎秦王!该杀!蔺相如当下油镬烹杀!
  突然,秦昭王哈哈大笑一阵:“蔺相如,算得一个人物也!本王纵然杀你,终是不能得璧,何苦来哉?璧城交换,原是买卖一桩,愿做则做,不做也罢。谅赵王不致以一玉璧欺我大秦也!蔺相如,本王放你回赵,此事日后再说。”说罢径自拂袖去了。
  蔺相如回到邯郸,在赵国朝野声名鹊起。惠文王更是感喟不已,立即下书拜蔺相如为上大夫执掌邦交。一场由秦国发动的邦交危机就此不了了之,秦国从此不再提起交换和氏璧,赵国也不再提起割让城池,两大强国在这场邦交战中又打了个平手。
  魏惠王与齐威王关于“国宝”的论争,是战国人才观念的不朽故事,见第一部《黑色裂变》。
  三 赵瑟秦盆 蔺相如尽显胆识
  战场平手,邦交平手,事情自然没有完结。
  在赵惠文王正与一班重臣秘密谋划准备推行第二次变法之际,秦国特使王稽再次进入邯郸,邀赵王在河内与秦王会盟修好。这一突兀举动,顿时又在赵国引起了种种猜测议论,赴约与否,几名重臣纷争不一。
  此时的赵国,文武大才兼备,朝局生气勃勃:马服君赵奢伤病虚弱,力荐老将廉颇做了大将军统率军事;国尉许历襄助,名将乐乘、楼缓镇守北边长城,赵奢与隐居的乐毅父子则力所能及地不断谋划,军争大事前所未有的整齐。国政有文武兼备的平原君赵胜,邦交有后起之秀蔺相如,堪称明君强臣济济一堂。然则,如何应对秦国发动的又一次邦交之战,大臣们却是一时不能统一。大将军廉颇与国尉许历认为,秦国意在欺骗天下,坚持不赞同赵王赴约。乐乘、楼缓一班大将则主张,即或赴约,亦当在第三国选地,而不当在秦国河内。平原君赵胜、马服君赵奢,都主张不宜拒绝修好盟会,毕竟,能够当真与秦国修好而使赵国安定数年,对赵国也是求之不得的二次变法时机。然则,赵胜赵奢都有一个担心,怕秦昭王故伎重演,使赵王做了楚怀王第二。虽说目下赵国之强大远非昔日楚国可比,然则秦国对山东六国之威压欺侮也是远远甚于从前。万一赵王有失,对赵国便是无可估量的一击,届时纵是兴兵攻秦,邦交尊严国势衰颓也是无可挽回了。
  只有蔺相如主张赴约,理由只有一个:赵虽实力稍弱,然大体与秦国正当均势斡旋之时,军事兵争犹不退让,邦交安可畏敌退让?至于邦交尊严,蔺相如自请一力承担。赵王本来也怕秦王有背后图谋,不欲应约,然则经蔺相如一番剖析,又觉得不能示弱于秦,思忖再三,下了一道王书:会盟秦王,交上大夫蔺相如全权处置,其余大臣各听调遣。
  蔺相如奉命,先与秦国特使王稽会晤磋商,提出秦赵会盟当在第三国居中地,否则有失公允。王稽丝毫没有为难,爽朗笑道:“秦王但谋两国修好,意在河内尽东道之礼也。若赵王觉他国好,便是他国。上大夫确定会见地。”听得王稽如此说法,蔺相如知是秦国君臣已经商议好了应变之策,却不宜说破,便也笑道:“既然如此,会见地在河外渑池如何?”“好!”王稽拍案,“渑池韩地,两王路途相当。便是渑池。”蔺相如笑道:“既是我邦定了地点,请秦国确定时日。”“好说。”王稽一挥手,“秦王之意,可在中秋,如何?”“也好。”蔺相如道,“中秋月圆,会盟好兆也。”
  议定了会盟地点时日,蔺相如来到大将军府拜会廉颇。按照赵国的七级爵位——君、侯、上卿、客卿、五大夫、上大夫、大夫——上大夫尚只是第六级爵位。论实际执掌,邦交虽则是重要实权,但在各国历来属于丞相府辖制,蔺相如以上大夫爵执掌邦交,虽说是直接面对赵王的列班大臣,但无论如何也还说不上高爵重臣。老廉颇不同,职任大将军是一等一的重臣,爵位虽是上卿(第三级),但在非王族大臣中几乎是最高爵位了。赵国法度:君侯两级爵位有封地,非特殊功勋与王族大臣不能授予。目下之赵国,非王族封君者只有赵奢、乐毅两人。廉颇虽然后来也被赵孝成王封为信平君,然此时爵位尚只是上卿。虽则老廉颇如此显赫,但对于蔺相如而言,与廉颇本无统属,目下又是奉命全权调遣秦赵邦交,正是炙手可热的新锐大臣,即便平礼会商也不为过。然则,蔺相如对这位大将军分外敬重。老廉颇非但是高职高爵重臣,且是蔺相如素来景仰的赵国长城,蔺相如宁愿执下属之礼拜会大将军府。
  门吏如飞般报进,蔺相如尚在门廊下肃立等候,影壁后有力的脚步声伴着苍老浑厚的笑声已飞了过来:“大贤士如此礼敬,老夫如何当得也!”笑语方罢,须发雪白神色健旺一身红色胡服软甲的老将军已经到了面前。蔺相如连忙深深一躬:“在下蔺相如见过大将军。”老廉颇哈哈大笑着扶住了蔺相如:“上大夫后生新锐,老夫粗莽武夫,正欲讨教了。来,进去说话。”拉着蔺相如手大步进了庭院。
  来到水池边一座茅亭下,廉颇笑道:“屋间闷热,便在这里说话。来,这是凉茶。”蔺相如一看,亭下石案上除了陶壶陶碗,便是摊开的几卷竹简与一张羊皮地图,显见是廉颇正在这里谋划何事。饮得一大陶碗凉茶,蔺相如一拱手道:“大将军可是在谋划,要于河内秦赵边境部署大军?”“噫!你如何得知了?”廉颇大是惊讶。蔺相如道:“在下前来,正是要请大将军,在两王渑池会盟期间,切莫对秦国河内施压。”“为何?”廉颇目光炯炯,“我大军压迫河内,赵王方得渑池安全。”蔺相如摇摇头道:“大将军试想,赵军压迫河内,秦军岂能不同等部署?两支大军对峙在侧,两王会盟岂非天下笑柄?赵国若要争取会盟成功,不能大军压阵。”廉颇思忖一阵笑道:“说得也是。但没有军备,老夫总是担心也。”蔺相如道:“在下以为,大将军目下军备当在上党。”“为何?”廉颇又惊讶了。“秦国若要施压于我,必在此处。”蔺相如指点着石案上的羊皮地图,“赵国上党,南与韩国上党相连。秦国若夺取韩国上党,等于夺取了赵国上党之根基也。”“噢!老夫明白也。”廉颇恍然,“这叫敲山震虎,既不落进攻赵国之名,又实实在在地威慑了赵国,以白起之狡诈,有此可能!老夫便卡在这里。”廉颇粗大的指头当当点着上党中部山地的壶关,“白起再来,老夫正好报一箭之仇。”蔺相如起身一拱:“大将军谋划既定,在下告辞了。”
  “且慢!”老廉颇猛然拉住了蔺相如衣袖压低了声音,“赵王此行,当真无忧?”
  “大将军但出壶关,蔺相如保赵王无忧也。”
  “好,赵王若有闪失,老夫拿你是问。”老廉颇的黑脸骤然沉了下来。
  蔺相如目光一闪笑道:“大将军当以全局为上,无得有擅自举措才是。”
  “蔺相如,你说老夫有擅自举措?”
  “揣摩而已,尚请大将军见谅。”
  “蔺相如啊,惜乎你不是重臣,否则,老夫也揣摩你一个了。”廉颇似乎不胜惋惜。蔺相如笑了笑没有说话,只一躬身悠然去了。
  转眼八月上旬,蔺相如总领六千军马护卫赵王车驾仪仗,辚辚出了邯郸。这一日刚刚过得漳水,却见一支马队沿着漳水河谷从西边风驰电掣而来。蔺相如观望有顷,走马王车旁道:“臣请我王稍候,必是大将军赶来了。”赵惠文王笑道:“这个老廉颇,急吼吼赶到这里做甚?”说话之间,马队已到车前,廉颇飞身下马向王车赳赳走来:“老臣廉颇,敢请我王移驾百步,老臣有密事启奏。”惠文王略一思忖道:“好,到那片胡杨林去。”驭手一抖马缰,四匹骏马碎步走马去了。
  到得胡杨林边,廉颇慨然一拱手道:“老臣终疑秦国不善,请以三十日为限,王若不归,老臣则联络重臣拥立太子为赵王,以绝秦国胁迫野心!”惠文王心下一沉:“大将军果真以为,本王是芈槐第二?”廉颇肃然正色道:“为防万一,老臣不敢掉以轻心。”惠文王思忖笑道:“也好,本王三十日不归,你等拥立太子好了。”“老臣遵命!”廉颇一躬,飞身上车,亲自驾着王车回到了仪仗之下,下车对蔺相如慨然一拱:“上大夫重任在肩,老夫拜托了。”蔺相如悠然笑道:“各司其职,大将军放心便了。”老廉颇退后丈许,看着王车仪仗辚辚远去,方才回马去了壶关。
  “上大夫,你知道方才廉颇所请何事么?”惠文王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走马王车右侧的蔺相如从容笑道:“必是大将军请命,我王逾期不归,便要拥立太子。”惠文王有些惊讶:“廉颇也与你有约了?”蔺相如摇头:“臣非重职,大将军不会约臣。”惠文王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以为此事如何?”蔺相如道:“大将军忠心耿耿,赵国之幸也,我王何其忧心忡忡?”惠文王道:“赵国痼疾,上大夫不曾闻得?”蔺相如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赵国纵有兵变痼疾,然绝非大将军此等人所为也。”惠文王哈哈大笑:“说得好!上大夫可谓知人也。”
  及至赵国车驾抵达,渑池已经是军营连绵了。此次两大强国会盟,地点在韩国,韩釐王大为兴奋,看做是韩国斡旋大国邦交的绝好时机,要大大尽一番地主之谊。七月流火的时节,韩釐王命上将军韩举带领一万人马,先期到渑池筹划行辕事务。八月上旬一过,韩釐王亲自到渑池迎接两王。秦国车驾先一日到达,韩釐王虔诚迎接之余,想与秦昭王好生盘桓一阵,诉说一番韩国的两难处境,希望秦国不要将三晋看做一家,对韩国压力太甚。谁知秦昭王只是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说得一阵竟打起盹来。韩釐王大是尴尬,告辞走了。本想立即回新郑,无奈已经见过了秦王,此时若走,分明不给秦国脸面,且还要引得赵王猜测。韩国已经是弱势,两强间谁也不能开罪,韩釐王只有强打精神迎候赵王了。秦国不待见韩国,赵国便是韩国靠山了。毕竟,赵国要与秦国抗衡,便要结盟韩国,谅来赵王不至于如秦昭王那般傲慢。
  果然,一见韩釐王出迎,赵惠文王远远下了王车迎了过来:“韩王兄别来无恙?”
  韩釐王顿时大为感动。论年龄,他比赵王小得两岁,说相仿也不为过。论王位资历,惠文王赵何已经是二十年老王了,他却只有十七年,还没到这个约定俗成的老王关口。即或寻常人等交往,赵何也比他资深年长,理当敬重。更要紧的是,目下之赵国已经是与秦国抗衡的超强战国,成了山东六国的主心骨,赵王之分量他这韩王如何比肩而论?如此情势之下,纵是赵王轻慢,韩釐王自觉也可忍耐,谁料赵王竟远远下车迎来,非但全然没有丝毫骄矜,反倒是超乎邦交礼仪的一片热诚。蓦然,韩釐王心中油然浮现出“三晋一家”这句已经被天下遗忘的老话,一时间情不自禁,迎上去拉住赵王双手一声哽咽:“赵王兄,韩咎……”便说不下去了。
  “走!行辕说话,先叨扰你一酒。”仿佛久别重逢的老友,赵何笑得真诚爽朗。
  “正是正是,接风酒宴早安排好了,走!”
  在韩国行辕大帐里,两王酒不断话不断分外亲密。韩釐王感慨万端,说秦王这次也只带了六千军马,与赵王人马相当,赵国能与强秦平手周旋,山东六国便有指望。如此局面,谈何容易。惜乎韩国日见萎缩,韩咎愧对祖先也!说着说着泪眼蒙蒙了。惠文王一番劝慰激励,说强弱互变,数十年前赵国还不是一样?只要韩王兄励精图治,韩国还是劲韩。韩釐王感奋不已,拍着酒案一阵慷慨,有赵王兄做靠山,韩咎便振作一番。三晋一家,此次会盟,韩咎做赵王兄臂膀了。惠文王哈哈大笑,好啊好啊,有韩王兄一句话,赵何有底气也!直到暮色降临,这场接风酒宴才告结束,韩釐王亲自将惠文王送到赵国行辕,又叮嘱絮叨一阵,方才呵呵笑着回韩国行辕去了。
  酒宴期间,蔺相如已经约见了秦王特使王稽,商议好次日磋商盟约,三日后秦赵两王举行会盟大典,盟约用印。回到行辕,侍女正在为赵王煮茶消酒。蔺相如禀报了诸般会盟事务的排列,惠文王连连点头,涨红着脸兴致勃勃地说了与韩釐王会面的情形。蔺相如笑道,既然如此,臣动议会盟邀东道国列席如何?好,正当如此。惠文王拍案笑道,秦王没有拒绝韩王列席的理由,只对我有利。
  经过一整日磋商,蔺相如与王稽终于将秦赵盟约议定了,等书吏们将盟约誊抄到羊皮纸上,并刻好竹简本时,已经是天交三更了。按照邦交礼仪,秦赵两王还有一日的最后定夺,若无异议,第三日便是会盟大典。蔺相如很清楚,这次的秦赵盟约,只是秦国分化山东六国的一次邦交谋划而已,更确切地说,是秦国在山东六国孤立赵国的谋划。也就是说,秦国要通过这次会盟,将赵国变成与秦国同等的超强战国,使其余战国将赵国也看成与秦国同样雄心勃勃要统一天下的强敌,进而不敢靠拢赵国,而秦国便能全力与赵国对抗。唯其如此,这种盟约既不会有重大的实际约定,最终也不能当真信实。然则,赵国却必须会盟。说到底,赵国需要时间,而时间的核心,是没有秦国这般强敌所能引发的举国大战;虽然与秦国会盟,会有在山东战国中变成孤家寡人的危险,赵国依然得跨出这一步,尤其在秦国主动示好的情势下更不能拒绝;根本原因便在于:秦国之强,发动大战可使赵国有倾覆之危,山东五国疲弱,赵国即便一时孤立,也完全挺得过去。这便是邦交,唯以利害为根本,两害相权,取其轻也。这样的会盟,盟约形式比盟约内容更重要,只要修好意愿昭示天下,盟约议定的具体条款实际是无足轻重的,根本无须两王亲自定夺。然则,这便是邦交,虚则虚之,必经的关节却是不能少的。
  直到次日中饭时辰,蔺相如才走进了赵王大帐。
  惠文王一气睡了五个时辰,酒意全部消散,显得精神奕奕,将蔺相如呈递的盟约瞄了一眼丢在了旁边笑道:“明日大典,上大夫有何见教?”
  “既是大典,我王泰然处之可也。但有非常,我王听臣处置。”
  “素闻秦王善饮,所带赵酒可够?”
  “尚坊赵酒百桶,足以应对也。”
  “要否给秦王送一车了?”
  “此等细务,我王听臣见机行事。”
  “好!上大夫虑事周详,我放心。”赵何本来还想提醒几件事,见蔺相如显然有多方谋划,也不再说起。
  次日清晨,大河南岸的三片营地响起了悠扬的号角。随着阵阵号角,西边行辕的黑色仪仗,东边行辕的红色仪仗,南边行辕的红蓝色仪仗,不疾不徐地向中央地带的大营聚拢而来。三方汇聚,红蓝色的韩国仪仗在大营外围的东南角扎定,单留一个百人马队簇拥着韩釐王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入大营辕门。进得大营中央的高台之下,韩釐王下了王车登上高台东侧的一辆云车,高高地长呼了一声:“大韶乐起——会盟两王入营——”
  骤然之间,乐声大起,钟鼓悠扬,箫管清亮,玉磬平和,唱和肃穆。这是被称为“大德极致,尽善尽美”的《大韶》。相传这《大韶》本是舜帝时的乐曲,自西周之后成为与《大雅》、《颂》并列的天子乐舞。春秋之世,《大韶》流入诸侯殿堂,得到了礼乐名家的高度评价。吴国公子季札在鲁国听了《大韶》,激动万分,盛赞《大韶》:“乐而不淫,忧而不困,勤而不怨,曲而有直,哀而不愁,怨而不怒,大德至矣!”孔子则赞叹说,《大韶》尽善尽美矣!从此,这《大韶》以其中和肃穆之特性成为重大邦交会盟中的常用乐舞。然则,《大韶》原本有九节,太显冗长,战国之世视当时情形而缩编或只演奏片段。此时演奏的,只是《大韶》的头三节。韩釐王已经让乐师事先算计好了,三节的时间恰恰是秦赵两王从辕门外进入会盟台的时间。
  随着宏大祥和的乐舞,黑红两队王车仪仗同时从两道辕门进入大营。这两道辕门也是韩釐王的精心安排。寻常邦交会盟,都是一道辕门分先后进入。然则,这次是两大强国首次会盟,秦国总想在气势上压赵国一头,赵国却是事事都要争平等邦交,不愿在任何细节上屈辱于秦国。于是,这入场礼仪成了第一道难题。在蔺相如动议之后,韩釐王实际上是这场会盟的东道司礼,自然是刻意呵护赵国尊严。与蔺相如磋商时,韩釐王突然灵光闪现,有了!来两道辕门,同步入场。蔺相如拍案大笑,连连赞叹韩王高见。秦国没有争执,事情便这样定了,韩釐王觉得分外光彩。
  车驾进入大营,距会盟台百步之外两王同时下车,分别从东西两条红毡铺地的甬道走到会盟台下。此时韶乐恰好奏完,舞女恰好退出,中央场地一片宁静。待两王在中央两张王案前面南站定,韩釐王一声高宣:“大河之上,两王书告天地——”
  书告天地,本是诸侯会盟的传统礼仪。寻常会盟,都是盟主告天,次强告地,其余会盟者则只站在台下念诵陪祭。然则,此次会盟本非寻常,韩釐王便揣摩出了这两王同时告天的新礼仪,连两王之前的国号都不念,而只念“两王”,以免先后歧见。此等匪夷所思之礼仪,也是战国会盟中一次奇观了。
  宣声方罢,秦赵两王一齐回身面北,分别在王稽、蔺相如导引下登上了两座三丈六尺高的祭天台,各执一卷对天宣告完毕,走下了高台。两王都在盛年之期,各方相若,都想在细节上尽可能地显示优势(王位资历虽然是秦昭王稍长,然赵惠文王却是亲政国王,丝毫不比秦昭王有短)。告天文书的念诵,两王都是浑厚高亢中气十足。念毕下台,两王不约而同地不要预设内侍搀扶,各自轻捷利落地走下三十六级台阶,同时在王案前站定,相视一笑,都是气定神闲。
  “盟约具名用印——”韩釐王走下云车又是一声高宣。
  王稽蔺相如在两张王案上摊开了羊皮纸盟约。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提起王案上的铜管笔,在盟约左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两国掌印官员郑重捧来了王印铜匣,秦昭王与赵惠文王分别打开了印匣,几乎同时说了一声“用印可也”。王稽蔺相如便分别对着印匣长身一躬,捧出了王印,结结实实地摁在了羊皮纸盟约上。
  “互换盟约,再度用印具名——”
  “各执盟约,两王礼拜——”
  随着韩釐王的宣呼,用印具名又交叉进行了一次,两王各自捧起盟约,相互一个长躬,会盟大典的实际议程便宣告完结了。此时正近午时,韩釐王亢奋地呼喊出最令会盟者动心的最后一道议程:“会盟告成!大宴开始——”
  在祥和悠扬的雅乐中,一场盛大的会盟宴会开始了。三张王案并没有摆成寻常会盟的形制——秦赵并列面南,韩王面北做东道主相对——而是摆成了一个硕大稀疏的圆形:秦王西北位,赵王东北位,韩王东南位。韩釐王笑呵呵入座,如同打了一场胜仗般快慰。只有在这时,他才终于获得了与秦赵两王对等欢宴的礼遇,谈何容易!更为难得的是,秦赵争持,诸多几乎只能是盟主主持宣布的关节,都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使他这个原本无足轻重的东道王竟倏忽跻身“三强”,这是何等荣耀。此刻,韩釐王要盟主般显赫一回,只见他向两王一拱手,陡然一声高宣:“鸣钟开鼎——”
  随着余音袅袅的钟声,三王同时用一支精致的铜钩钩在了鼎盖孔上,当的一声,鼎盖掀起,骤然热气蒸腾肉香弥漫大帐。韩釐王满面春风地举着酒爵站了起来:“大宴伊始,韩咎身为东道,先敬两王兄一爵!”赵惠文王正要举爵,纹丝不动的秦昭王揶揄笑道:“看来呵,三晋皆有魏惠王遗风,都是盟主癖也。明是列席会盟,如何东道盟主一般作势了?”一言落点,韩釐王顿时面色涨红,举着沉甸甸的大爵局促得无所措手足。
  赵惠文王明知这是秦王戏侮韩王嘲弄三晋,一时说不上话来,憋得脸色涨红。正在此时,坐席在惠文王侧后的蔺相如站起来对秦王肃然一躬道:“韩王列席会盟,并兼东道司礼,虽是赵国动议,却也得秦王首肯而成。秦王正在盛年,何其如此健忘也?且韩王一国之君,不惜降尊纡贵而执司礼之职,秦王不念其心殷殷其劳仆仆,却是反唇相讥,何以树大国风范?”
  秦昭王见是这个凛凛顽石般的蔺相如出面,有些不快,怎奈此人一番话句句事实句句在理,还当真不好陡然发作,思忖间一阵哈哈大笑:“原是戏言两句也,上大夫当真了?来来来,赵王韩王,干此一爵!”韩釐王虽则大是尴尬,却呵呵笑着就此下坡:“秦王说得不差,戏言耳耳,上大夫何须当真也。来,秦王赵王,干了!”顷刻之间,韩釐王硬生生将“王兄”两字吞了回去。赵惠文王大是快慰,哈哈笑着立即干了一爵,宴席间顿时轻松起来。
  三王各怀心思,正事没有多少说头,只是嘻嘻哈哈边饮酒边观赏乐舞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天气酒肉之类的闲淡话。秦昭王原本善饮,虽非猛士,酒量却是极大,方才被蔺相如呛得一回,心下着意要找回这个面子,不断下令更换乐舞,每曲都三五次举爵与两王轮番豪饮。如此饮得一个时辰,一章雅乐又到终了,秦昭王笑道:“闻得赵王精通瑟乐,请奏一曲助兴,看比我秦筝如何?”赵惠文王正在酒酣亢奋之际,哈哈大笑着大袖一挥:“好!抬瑟来也!”
  瑟是春秋出现的大型弹拨乐器,二十五弦,每弦一柱,形制仿佛一口大琴。在通常如《雅》、《颂》的大型乐章中,除了钟鼓,主要是琴、瑟、笙合奏而成主调。当时天下的弦乐器还有八弦筝,然则由于筝是秦人的独有乐器,音色宏大粗犷,入不得中原大雅之堂,便只被称为“秦筝”。直到数十年后的蒙恬将秦筝增至十弦,秦筝才随着强大的国势进入了古典乐器的主流。而赵国属于三晋之一,历来是中原文明的中心之一,自然对秦筝不屑一顾。秦昭王一句“看比我秦筝如何”,竟使赵惠文王豪情勃发,立意要让秦王领略一番中原大雅之乐,便欣然允诺。
  两名韩国乐工将一张大瑟抬到中央空地,摆好了瑟案,肃然侍立两侧。赵惠文王出得坐席,对着瑟案一个长躬,随即肃然就座,抬手一个长拨定音,轰然之音骤然弥漫大帐,如萧萧马鸣掠过广阔的草原。随即便是浑厚悠扬的《大雅?文王之声》,随着宏大的瑟声,韩国歌女们肃穆地伴唱:“文王有声,遹观厥成,文王受命,有此武功。考卜维王,宅是镐京。维禹之绩,四方攸同。”
  “大雅气象,彩!”韩釐王率先喝彩一声,却立即觉得不妥,笑吟吟看着秦王,“赵王应秦王之请而奏乐,秦王评点了。”
  “古董老乐,无甚稀奇。”秦昭王悠然矜持地一笑,“然赵王为本王奏乐,倒是值得国史一笔也。”转头看着王稽,“可曾记下了?”
  王稽对着秦昭王座案后的随行史官一挥手,史官捧着一卷竹简站起来高声念诵道:“秦王二十八年八月十五,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秦昭王哈哈大笑:“名垂青史,千古传之,赵王大幸也!”
  骤然之间,赵韩两国君臣大是难堪。赵惠文王原本兴致勃勃的大红脸顿时抽搐变青——可恶秦王,竟将堂堂赵王变成了他的乐工。但赵何素来缺乏急智,嘴唇瑟瑟发颤,偏是一句话说不出来。此时,蔺相如一挥手,两名内侍将赵王搀扶回了王座。蔺相如回身抱起一个陶盆大步走到秦王座案前一躬:“赵王素闻秦王善为秦器击打,请秦王奏盆甄,以相娱乐也。”
  “岂有此理!”秦昭王勃然大怒,“本王何善击打?一派胡言,退下!”
  蔺相如没有退下,双膝一跪高举陶盆:“请秦王击奏盆甄。”战国之世,跪拜原不是常礼,即或君臣之间也不是动辄跪拜。今蔺相如并非秦国臣子,行此大礼更非寻常,显然便是告诉秦王:赵国可礼让一筹,然则邦交尊严一定是要找回来的。
  秦昭王心下一沉:“蔺相如,你意欲何为?本王不遂你心。”
  蔺相如将陶盆往左肋下一夹,右手一伸,霍然从皮靴里拔出一把寒光闪烁的短剑搭在了自己脖颈之上:“五步之内,蔺相如颈血必溅秦王之身!”
  王稽大惊,向后一挥手,八名秦国武士大步上前要拿蔺相如。蔺相如怒发冲冠,冲身抵近秦王一声大喝:“谁敢近前!我便血溅秦王!”王稽心念电闪,这行辕之内秦赵卫士相当,绝不能逼得蔺相如铤而走险。于是又一挥手教武士退后,自己上前肃然一拱:“上大夫此举大是失礼,当自重退回才是。”蔺相如冷冷一笑:“秦王若知失礼为何物,便当击打盆甄了事。”说罢举起左手,将陶盆递到了秦昭王胸前。
  秦昭王大是懊恼,一时哭笑不得,如此一个拼命之徒挺着一口短剑戳在鼻子底下,你能如何?回身走开么?他岂能不如影随形?杀了他么?秦赵武士相当,顷刻便是血战。果真如此,这次会盟岂非贻笑天下?百般无奈,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那只抵到胸口的陶盆。谁知陶盆是韩国尚坊精制,体薄如皮,一弹之下当的一声大响,在肃静无声的大帐竟是余音袅袅。
  蔺相如举着陶盆高声道:“赵御史记载:赵王二十年八月十五,秦王为赵王击甄!”
  秦昭王哈哈大笑:“好!此事了过,再来痛饮!”
  赵王韩王大是高兴,想着也须得给秦王台阶,一口声道:“好!再干!”
  又饮得一阵,秦王侧案的王稽老大憋气,同为随行特使,蔺相如今日两次使秦王难堪,自己颜面何存?思忖一阵对着赵王遥遥拱手道:“赵王明察:秦赵修好,当有实际举动昭告天下;今我王寿诞之期临近,臣请赵王以十五城为秦王祝寿如何?”
  赵惠文王一愣神,如何?祝寿要十五城?依他所想,不管以何种名目,本来便是要准备向秦国有所让步的,祝寿也未尝不可,割出两三城换得个秦赵息兵还是对赵国有利,毕竟赵国需要时日推行第二次变法;这次会盟,原本便是为了这个目标来的,蔺相如两次伤及秦王,适当时机还是需要弥补一番的,邦交之道原本便是实力利害,场面上过得去便可,弱国强横只能招来大祸也;可这十五城也未免太出格,简直就是一两成赵国疆土,如何应得?思忖片刻,赵王正想开口许诺三五城看看,却见蔺相如向他目光示意,便笑着不说话了。
  “臣启秦王,”蔺相如从容一拱,“来而不往,非礼也。赵王寿诞之期在十月,臣请以咸阳一城为赵王祝寿如何?”
  顷刻之间,秦昭王如同吃了苍蝇一般,大是懊恼王稽多事,有这个蔺相如在场,你能讨得便宜了?然则若再次僵局,便显得秦国促狭过甚了,毕竟秦国要与赵国争盟邦,落得个恃强凌弱总归不利。思忖间秦昭王笑道:“秦国律法:严禁为国君祝寿。长史原是笑谈,上大夫却如此当真,未免锋芒太过。来,最后再干一爵!”
  一场虽无实际内容,然却又百般周旋的会盟便这样结束了。
  秦昭王大是憋气,本想立即下书白起还赵国一个颜色。恰在此时,却接到白起魏冄的联名羽书急报:赵国大将军廉颇亲率大军十万驻屯壶关虎视河内,我王会盟后当立即回驾咸阳。这两次对赵国邦交,都是秦昭王亲自谋划亲自出面,只带自己最信得过的长史王稽随行左右,一应细节都没有告知丞相上将军两人。其所以如此,秦昭王要给秦国朝野一个风信:秦王才具足以亲政理国了!处处想在渑池会盟中压赵国一头,根本因由亦在于此也。不想两次都未能如愿,秦国强势非但没能彰显,反倒是碰得灰头土脸,如何不教秦昭王憋气?然则仔细思量,丞相上将军都主张会盟后收敛,自己何能一意孤行?邦交周旋不如意,还只是自己丢面子而已,若再得一次实际误算,只怕朝野都要对自己侧目了。
  反复思忖,秦昭王叹息一声,断然下令王稽:整顿车驾,立即回咸阳。
  大将军,赵国后期的最高军事统帅。此时秦国与其他战国依旧沿用上将军称号,唯赵国改做了大将军。
  渑池,亦做黾池,春秋郑国城邑,战国属韩,今河南省三门峡东南地带。
  芈槐,楚怀王名字。
  四 将相同心 大将军负荆请罪
  邯郸城热闹起来了。
  渑池会盟的种种传闻迅速弥漫了巷闾市井,国人纷纷在酒肆饭铺官市民市聚集议论,一边竞相诉说自己听来的神奇秘闻,一边呼朋聚友博采赌酒。历来靠天下商旅聚酒支撑的邯郸酒肆,第一次被赵国人自己哄了起来。赵国人第一次扬眉吐气了,甚至在赵武灵王大振国威之时,在马服君第一次战胜秦军之时,赵人都没有过这种国人自发庆贺的气象。武灵王没有来得及与秦国对抗便去了,马服君则是惨胜秦军,国人在茫茫尸骨面前实在是悲喜两难。这次不然,赵国第一次在大国会盟中狠狠教训了骄横不可一世的秦王,秦国非但没有讨得便宜,更没有如同对待他国那样立即讨伐。其间意味何在?还不是赵国真正强大了,秦国再也不敢对赵国颐指气使了?还不是赵国出了个蔺相如,敢与秦王直面抗争?有实力,有强臣,还怕他秦国做甚?赵国能和天下第一强国并肩而立了,赵国人脸上光彩了,长久只知孜孜骑射奋力抗争天下的紧绷绷国风,终于可以稍稍松弛了,兴奋之情如何不从巷闾街市漫无边际地流淌出来?
  赵王车驾回到邯郸的第三日,王宫传出了消息:赵王封蔺相如上卿爵位,与平原君同领相权治国,位列大将军廉颇之右。消息传出,邯郸国人又一次沸腾起来了,称颂赵王英明,庆幸强臣掌国,一时间纷纷拥到新上卿府邸前坐地饮酒唱和,兴致勃勃地品评着络绎不绝前来祝贺的高车驷马,还要一睹新上卿首次出府的风采。
  蔺相如爵封上卿职掌相权,大将军廉颇最是愤愤不平。
  要说爵位同是上卿还则罢了,偏偏是“位列廉颇之右”,这教他如何受得?之右,便是之上,是指官员名册书写时的次序,右在左前,故右为上。按照战国传统,将相若是同爵,则相位在前,因为丞相是总摄国政首席大臣,大将军或上将军虽则也是要害大臣,然则毕竟只是军事统帅;若将相爵位不同,则按照爵位高低排列。对于高爵重臣,这种排列的实际意义更多在于朝会时的座次排列,与实际职掌并无必然关联。朝会排列大臣坐席次序,是按照国君封爵王书确定的名录排列的。也就是说,按照“之右”这个排列,蔺相如在所有的礼仪场合都比他这个上卿大将军高一等,若是车驾相遇,他也得先在路边回避,等对方过去后方可行车。老廉颇无法忍受者,恰恰在于此也。
  这一日,雁门关大将楼缓前来拜访,说起朝野传为佳话的渑池会盟,老廉颇愤愤然作色:“老夫三朝老将,出生入死百战沙场,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蔺相如者,本是一布衣之士卑贱门客,徒以口舌之劳竟位居老夫之上,当真令人汗颜也!”楼缓本是文武兼备的通才名将,当年比廉颇官爵还高,只因当初被赵武灵王指派为废太子赵章领军建功,被公子成莫名其妙地当做了“党附叛逆”而遭贬黜。此时楼缓已年逾五旬,平日也是郁闷在心,见老廉颇愤然感喟,也是一声叹息:“朝局官爵,原是变幻莫测,老将军何须伤怀,但一个忍字便了。”“岂有此理!”廉颇愤然拍案,“老夫偏是不忍为竖子之下!”楼缓惊讶道:“渑池会盟前,老将军亲来雁门关调兵,还盛赞蔺相如才具练达,何今日竟如此不堪?”廉颇大手一挥激昂道:“蔺相如只做个上大夫,自然无事。口舌之徒而居大位,岂能服人!”楼缓点头道:“纵然如此,老将军还是忍字为上,毕竟是赵王宠幸也。”一听此话,老廉颇更是面色涨红:“便是赵王不公,老夫何惧也!他日若见蔺相如,老夫必得羞辱这个贱人门客。”
  送走楼缓,廉颇唤来府务司马吩咐道:“日后无论街行还是入宫,但见蔺相如车驾,便给老夫顶头上去!”府务司马本是边将出身,“嗨”的一声便去安顿了。
  风声传扬开去,自有一班好事者立即报到上卿府。
  蔺相如听到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吩咐卫士百夫长日后避开大将军车驾。这一年的三次朝会,蔺相如都事先上书告病,避免了朝臣列座时的难堪。好在一年没有几次朝会,并不耽搁日常国务。一次,蔺相如出邯郸巡视民情,回程时已是暮色,轺车刚驶进府邸方向的一条长街,便闻前方车声辚辚,正是廉颇车马迎面而来。卫队与驭手似乎忘记了蔺相如吩咐,照常前行丝毫没有回避之意。站在六尺车盖下的蔺相如已经看见了那熟悉的雪白须发、飞扬的大红斗篷与那顶粲然生光的铜盔上的将矛,脚下用力一跺,驭手才将轺车匆忙驶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听见身后传来的哈哈大笑,所有随行吏员与卫队甲士都愤然作色,唯独蔺相如浑若无事,在车盖下打盹瞌睡了。
  回到府中,掌管府务的门客舍人跟进了书房,对着蔺相如一拱道:“上卿明察:今日之事,我等不服也!”蔺相如笑了:“何事不服,但说无妨。”门客舍人道:“我等所以放弃亲朋而投上卿门下,只在敬佩君之铮铮风骨。今上卿与廉颇同爵而位列其右,廉颇口宣恶言,而上卿却回避逃匿,恐惧之情,庸人布衣尚且羞之,况于将相乎?我等为君门客,实在汗颜无地自容,今日请辞君而去也!”昂昂一句,转身便走。
  “且慢。”蔺相如一挥手,“士不可屈节,自是来去自由。然则,你只答我一问,而后去留两由之,如何?”
  “上卿但问无妨。”
  “在你等看来,廉颇之威比秦王如何?”
  “自是不如秦王。”
  “尚算明白也!”蔺相如拊掌大笑,“夫以秦王之威,蔺相如犹公然斥责于天下君臣之前,而秦国大臣武士无可奈何。今相如纵然驽马,何独畏惧廉颇老将军之威势哉?所念不同,所持不同。究其竟,我所念者:强秦不敢加兵于赵,是有老将军与蔺相如在也。若两虎相斗,必是两败俱伤。蔺相如回避老将军,只是先国家之急,后一己私怨,岂有他哉!”
  思忖良久,舍人肃然一个长躬:“在下谨受教。”
  “相如言尽于此,舍人去留自便。”
  门客舍人没有说话,转身大步去了。他找到卫队,找到驭手,找到府中所有吏员仆役使女,向他们反复诉说了蔺相如的大义苦心,与卫队驭手仆役人等约定:决意遵从上卿之令,不与大将军府任何人滋生事端。上卿府邸终究是稳定了下来,吏员卫士仆役人等但在邯郸遇见大将军府中之人着意寻衅,都是远远回避开去,丝毫没有懊恼之情。在看重名节尊严的战国,尤其在国风剽悍决斗蔚然成习的赵国,上卿府上下人等的这种退让,令各大臣府邸与邯郸国人大惑不解,一时间议论纷纷了。各府邸吏员们纷纷私相盘诘嘲笑,上卿府吏员忍无可忍,终于将蔺相如的一番话和盘托出,末了一句慷慨激昂道:“上卿一心谋国,我等岂能与上卿二心!”言谈之间,非但没有丝毫的屈辱愤激,反倒是油然生出一种忍辱负重而全大义的凛然之情,听者无不悚然动容。
  渐渐地,蔺相如的一番话流传了开去。
  一年多来,老廉颇肝火日旺。蔺相如不列朝会,他看着上手的空坐席直蹿怒火。道上相遇,蔺相如又远远躲开,每次都避开了他。老廉颇牛劲大作,对几个司马下令,寻衅上卿府吏员,逼蔺相如出来与老夫理论。饶是如此,蔺相如也还是不露面,连上卿府吏员仆役也是匪夷所思的好脾气,只死活不与他府下人士碰面。威风是威风了,可老廉颇更是憋气得火冒三丈了。无论是依行伍军风,还是依朝野国风,受辱者都必与寻衅者有个了断。这个了断,在庶民士子是决斗,在军营是比武,在朝臣便是直面理论甚至相互仇杀。譬如当年晋国的权臣赵盾当着国君大骂臣子屠岸贾,而屠岸贾公然放出神獒捕杀了赵盾。赵国本是晋国承袭者之一,赵氏一族历来都是军旅世家,国风刚烈民风剽悍风尘朝野多慷慨悲歌之士;朝局冲突动辄兵戎相见,庶民冲突动辄大举械斗,遇挑战而退避三舍,便会被指为懦弱不肖,从此无人与之来往。按照本意,老廉颇也就是想羞辱蔺相如一番,出口恶气了事,绝不会联络群臣迫使赵王罢黜蔺相如或与其兵戎相见。毕竟,廉颇是行伍出身的忠勇大将,蔺相如也是赵王倚重的治国邦交能臣。老廉颇一心想的是个不服,一心要做的是个出气,最终要得到的是你蔺相如须得服膺老夫。然则气昂昂寻衅年余,竟夯锤砸到了云气里软绵绵无可着力,当真气死老夫也!思忖一番,老廉颇决意上书赵王:辞去这窝囊大将军,自请赴云中统兵大战秦军,离开这令人憋气的邯郸,从此不再见这个教人腻歪的蔺相如。否则,罢黜蔺相如这个门客贱人,总归是老夫与此等贱人势不同殿两立。
  这日,老廉颇从武安军营赶回邯郸,一路思忖妥当,回府沐浴后换得一身干爽的苎麻布衣进了书房,尚未在案前就座,府务司马匆匆来到。老廉颇一瞄便知他有事禀报,站在了书案前道,有事便说,吞吐个甚来?府务司马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期期艾艾开不得口。老廉颇大怒喝道,吭哧个鸟!教蔺相如割了舌头么?府务司马一惊,这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听到的蔺相如的一番话,末了面色涨得通红地低下了头去。
  “此话是蔺相如说的?”老廉颇板着脸。
  “正是。”
  “还有谁听说过?”
  “邯郸城都传遍了。大将军可证之于平原君。”
  “真道怪了。”老廉颇嘟哝一句,半日无话,连府务司马何时出去都毫无知觉。
  这段时日以来,老廉颇也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同僚们的神色有些蹊跷。车马行于长街大道,国人也都远远地避开了,再也没有那种争相观瞻老元戎风采的热火气了,总归是走到哪里都是冷冷清清。在府务司马禀报之前,他都将这些事浑没放在心上,只以为人各有事,谁整日只等在那里钦敬你了?府务司马这一说,老廉颇如同吞了一剂怪药,半日回不过味来,只觉得原先那股火气莫名其妙地化作了一片冰凉,心里沉甸甸地不舒坦。细细想来,那些原本毫不在意的景象,此刻却如此清晰地纷纭浮现在眼前,连朝臣国人的眼神也是那般清晰。是了,那是奚落嘲讽又夹杂着些许怜悯,朝臣们嘲笑老夫不能容人,市井国人怜悯老夫年迈昏聩。如此说来,在朝野上下看来,老夫已经成了一个倚老卖老无可理喻的疯子么?是了是了,肯定如此了。
  蓦地,老廉颇想起了半个月前赵王的一句话。那日他进宫与赵王商议如何蚕食韩国上党的大计,末了赵王一声叹息:“老将军,邦国如同广厦,独木可是难支也。”他当时便赳赳挺胸回答:“我王毋忧,老臣定与平原君携手同心,整军经武,与强秦一争高下!”赵王似乎还想说话,终是欲言又止。今日想来,赵王也分明知晓他寻衅于蔺相如而致将相不和,方才有此感喟了。然则,赵王为何不明说?是信不过老廉颇?不,决然不会!老廉颇身经百战出生入死历经三代国君,从来不曾见疑于国君朝野,即或战败或谋划不当,老廉颇的耿耿忠心荡荡胸襟都是无人有任何非议的。那么,最大的可能,是对老廉颇有所期望?期望何在?老廉颇心中一沉,尽管独自一人,却蓦然脸色涨红了——赵王给老臣留下回旋余地,期望两名重臣主动修好。目下想来,若是蔺相如主动登门,老夫倒是可以就势下台言归于好。念头一闪,老廉颇又脸红了。蔺相如敢来么?你老廉颇气势汹汹寻衅于人,人家回避礼让一年有余,你个老东西的弓弦都没松,人家来做甚?公然教你羞辱么?要和,只有自己亲自登门了。仔细回味,蔺相如确实是个硬骨铮铮的名士,你老廉颇虽则上得战场,可做了特使直面秦王未必有如此英雄气概,孤身挺剑血溅五步,难道不如战场搏杀?不!平心而论,比起千军万马的战场搏杀,蔺相如非但需要同等的勇气胆识,而且需要骤然应变的急智说辞。如此等等,你老廉颇行么?不行。不行还不服人,这叫甚来?军中叫“鼠肚鸡肠该吃打”!更有甚者,你老廉颇原本也是农耕子弟军旅行伍出身,做了几日大将军竟骂蔺相如是“贱人”,当真老杀才也!论起来,蔺相如还是县令之子读书士子,迫于无奈才做了门客舍人,此等情形在战国名士中比比皆是,苏秦张仪不是都做了丞相?人家是凭真本事挣得的功劳,你老东西泛得甚酸?你老东西泛酸,人家却以国家安危为重处处礼让,两厢比照,你老廉颇算个甚等物事?恶行是自己做的,还想等着人家来给自己台阶下,廉颇啊廉颇,你枉自活得年逾古稀,坦荡本色当真教狗吃了去也!
  整整一宿,廉颇书房的灯烛亮着,麻布窗棂上的高大身影一直徘徊到五更鸡鸣。
  清晨卯时,太阳堪堪爬上东方山巅,正是车马流水市人当道新一日劳作伊始的喧闹时刻。大将军府邸的正门隆隆打开,车马仪仗辚辚拥出,当先青铜轺车的六尺伞盖下虽然空无一人,前行开道的卫队甲士与车后随行司马却是神色肃然,比寻常时日上道更加郑重其事。
  车马仪仗辚辚出街,一个未及走开的市人突然一声惊呼:“快看!肉袒负荆!”
  这一声喊,街边匆匆行人呼啦啦围了过来。一看之下,没有一个人说话,都跟在车马之后缓缓涌动着。
  青铜轺车之后,走着一个须发雪白赤裸上身的老人,古铜色的脊梁上绑缚着一支粗大带刺的荆条,荆刺扎出的滴滴鲜血流成了一片殷殷红线。老人神色肃穆,坦然地望着围观市人,只是默默一拱,跟在轺车后一步步走去。没有一个好事者解说,任谁都明白大将军廉颇要到何处要做何事。倏忽之间,慷慨豪迈的邯郸国人一片感慨唏嘘,虽然随行者越来越多,却肃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蔺相如正在书房启开一封羽书急报,尚未浏览,总管舍人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急促的锐声骤然扑了进来:“上卿!快!老将军来了!”
  “莫慌。”蔺相如转身一笑,“老将军既能登门,蔺相如还能逃到何处?”
  “不!老将军肉袒负荆,请罪来了!”
  蓦然之间,蔺相如一个愣怔,又立即下令:“快!打开中门,我立即便到。”
  待上卿府的中门隆隆打开,吏员们匆忙激动地出门排列仪仗时,府前街巷与车马场已经拥满了肃然无声的人群。就在大将军车驾从人海甬道辚辚驶入正门之际,门廊下的总管舍人一声长长的宣呼:“上卿恭迎大将军——”随着宣呼之声,蔺相如大步走出,束发无冠,布衣左袒,在众目睽睽之下迎着肉袒负荆的老廉颇肃然走来。骤然之间,万千国人鸦雀无声,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依照古老的习俗,肉袒负荆为最真诚的请罪,袒露左臂则是对重大提议或事件的认定。两者之间原本没有必然联系,而只是不同情势下的不同标记。然则蔺相如却是急智非凡的明锐之士,顷刻之间便想到了如何应对老将军这古老隆重的请罪。老廉颇在万千国人注目下公然肉袒负荆,非但是向他蔺相如请罪,更是坦荡地向朝野上下请罪;而车驾随行,则是老将军的一种深重自辱:此肉袒负荆者是赵国大将军,其行不配职爵,当受荆鞭之笞。老将军如此赤诚肝胆,当真令人震撼。若以官身冠带出迎,虽则不算错,然在礼仪上却有居高临下之嫌,非但自己过意不去,看在国人眼里分明也不舒坦;若以布衣之身相迎,礼仪算是平了,然却总是欠缺了什么。将相不和,你蔺相如当真没有丝毫错失?仅仅是回避挑衅便是为国赤心了?一年多来,你蔺相如身为相职上卿总摄国政,对同爵重臣不理不睬,延误了多少邦国急务,当真不感到惭愧么?蓦然之间,蔺相如心头震颤不已,一种深切自责油然涌出,立即除去冠带,袒露左臂迎了出来。
  走在车前的老廉颇原本也有着一丝不安,虽说自己真诚请罪坦荡之至,心下也有了预备,纵是对方也如自己原先一般见识而借机羞辱自己一番,也是自己该当。老夫有错老夫认,上卿如何对待是上卿的事,想他何来?老夫认罪,对方还是做大,那只有井水不犯河水,岂有他哉!抱定这个心思,老廉颇在两箭之外已走到了车驾前面,一路走来身躯晃动,粗长尖锐的荆刺反复割划,赤裸的脊梁上的血线已经变成了淋漓流淌的鲜血,顺着那些紫红色的累累刀疤蔓延下来,将本色紧身胡服裤腰也染得一片鲜红,万千国人无不悚然动容。老廉颇百战之身,对此等血肉疼痛浑然无觉,虽则心下忐忑不安,却也是坦然大步走来。
  骤然之间,老廉颇钉在了当地,双眼顿时模糊了,那、那布衣左袒者是谁?
  “上卿!”大将军老泪纵横,一声哽咽拜倒在地。
  “老将军!”快步迎来的蔺相如也扑地拜倒张开双臂抱住了廉颇,“相如后生,拘泥过甚,当真不肖也!”旋即转身,“医士何在?为老将军去荆!”
  “且慢!”老廉颇一拱手,“上卿如此胸襟,老廉颇更是无地自容也。上卿在上,受老廉颇三拜,后请上卿执荆鞭笞。”
  “老将军!”蔺相如哽咽了,“若信得相如为人,相如请与老将军结刎颈之交!”
  骤然之间,老廉颇双目生光:“此话当真?”
  “老将军豪迈坦荡,蔺相如敬佩之至!”
  廉颇一阵大笑,沟壑纵横的古铜色大脸热泪纵横:“蔺相如大义高风,老廉颇三生有幸,诚当刎颈之交也!”
  “好!老将军在上,请受相如礼拜。”不由分说,蔺相如扶起廉颇站好,伏地一个大拜,肃然立誓,“廉颇但去,相如墓前刎颈相随!”廉颇颤抖着双手扶起蔺相如,肃然一个回拜:“相如但去,老廉颇绝不独生!”蔺相如拉起廉颇的手:“老将军,你我与国人说得一句,便算全了这份生死盟约,如何?”“好!”廉颇慨然一应,两人执手共举,对着府前山海人群异口同声喊出:“万千国人作证:廉颇蔺相如生死同心,刎颈无悔!”
  “万岁——”四面国人骤然欢呼,声浪覆盖了半个邯郸。
  这一日变成了大将军府与上卿府的大喜之日,两府上下人等一齐聚来上卿府欢宴庆贺。消息传开,赵惠文王大是欣慰,立即赶到上卿府亲赐一车尚坊赵酒,亲自为大宴开鼎。群臣闻讯也纷纷赶来庆贺,上卿府一直热闹到中夜方散。群臣吏员散去之际,蔺相如却将赵王、平原君与廉颇请进了书房,拿出了那封羽书急报:秦国长史王稽秘密出使魏国,魏国秘密联结齐国,三国可能结成连横之盟。
  “秦国终是对着赵国了。”平原君皱着眉头,“为济西之地,齐国与我本来便有一笔老账想算。魏国衰颓多年,对我也是嫉恨多多。于是想与秦连横,抗衡赵国威势,不能不防。”
  “上卿以为如何?”赵惠文王显然是忧心忡忡。
  蔺相如从容一笑:“既是强国,必当面临天下算计围攻,若被天下遗忘,也无甚生趣了。秦国被山东六国算计围攻近百年,还不是因秦国强大?时移势易,赵国今成天下众矢之的,乃赵国之荣耀也,我王不当为此忧心。但能应对得当,合围便是锤炼。”
  “你只说如何应对。”老廉颇插了一句,显然是心悦诚服地听从调遣。
  “我王,平原君,大将军,”蔺相如侃侃道,“为今之计,赵国实力稍逊于秦,当以静制动:大军严守要地关隘,出使多行邦交斡旋,尽可能延迟秦赵正面碰撞。邦交而言,当以韩国为侧重,辅以楚燕。”
  “侧重韩国?”廉颇大惑不解,“韩国之衰,举国抵不得秦国两郡,出钱出粮费力周旋,有用么?”
  蔺相如悠然笑了:“韩国虽弱小,却有上党险地。上党若归我,又当如何?”
  “噢——是了!”廉颇恍然大笑,“如何这茬儿也忘了?秦国正对上党垂涎三尺,若紧紧拉住韩国,将上党给撬过来,这仗便好打!”
  轰然一声,君臣四人大笑起来。
  五 扑朔迷离的大梁才士
  已经到魏国三日了,王稽还没有见到魏王,真有些懊恼。
  日薄西山的魏国竟敢如此慢待大秦特使,还当真莫名其妙。在山东六国中,魏国最有邦交斡旋传统,也最看重邦交礼仪。原因只有一个,魏国是中原文明风华的中心,也是山东六国最有实力根基的大国,但凡天下有事,都少不了魏国出来调停斡旋。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三代,魏国都是文武衡平一言堪定天下的赫赫大邦。倏忽又是三代,魏襄王、魏昭王、魏安釐王,魏国一代不如一代了。尤其是魏安釐王即位七年以来,魏国无声无息在天下消失了一般,任你列国翻天覆地,魏国只是不出声。韬晦息事还则罢了,魏国毕竟大邦,也没有哪国轻易寻衅发动大战。然则,秦国特使上门结好,还是不理不睬,就大是反常了。莫非魏国当真要像剩余的十几个小诸侯一般做缩头不盟之国?不会,决然不会!但凡明白人都看得清楚,而今之魏国已经被秦赵两大强国挤在了夹缝,再加东边一个力图再度振兴的齐国,三座大山隆隆挤压,稍有不慎,魏国便有亡国之危。如此险情,魏国当真麻木到毫无知觉?不会的。王稽很清楚,魏安釐王虽然算不得英雄君主,至少还是中才,算不得昏聩,再说还有战国四大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这等大才,魏国如何能听任三座大山将它挤扁压碎了?大象反常,背后必有非常之因。常理揣摩,目下与秦国结好正是魏国避免三强夹击之急需,魏国不可能不重视秦国特使的到来。三日不见,必有隐秘。可是,这个隐秘在哪里?
  “备车,拜会丞相府。”一阵思忖,王稽决意弄出点响动来。
  轺车驶进幽静宽阔的王街,拐了一个弯,到了丞相府前的车马场。目下这魏国丞相名叫魏齐,乃是赫赫威势的王族嫡系公子。三晋素来有王族子弟当权的传统,魏国尤甚。自魏惠王起,魏国丞相大体都是王族公子,而权势最重者,第一是魏惠王时期的丞相魏卬(公子卬),第二便是目下这个魏齐。其所以如此,在于这魏齐是魏昭王的同母弟、魏安釐王的叔父,自己又做过领军大将,被魏安釐王赞为“文武兼通之栋梁”,在魏国几乎半个国王一般。只要疏通得当,王稽相信一定能从这个赫赫丞相口里探出点虚实来。
  按照礼仪,大国特使的轺车可直达丞相府邸大门,而无须将轺车停放车马场再徒步到府门禀报入内。然则久在王侧走动,王稽却是心思周密,通晓此等贵胄之喜好,吩咐驭手将轺车圈赶到车马场停好等候,自己只带了一个捧礼盒的吏员从容来到府门前。
  门吏一听是秦国特使,吭哧着有些不好把持,及至王稽将一个装着叮当金币的小皮袋递到手里,门吏二话不说飞步进去禀报了。片刻之后,白发苍苍的丞相府家老迎了出来,殷勤地将王稽直接领了进去。穿过一片婆娑竹林时,王稽又将一袋秦国尚坊精制的金币送给了家老。家老诺诺连声,问王稽要在正厅见丞相还是在书房见丞相?王稽说尚未递交国书,自然是书房好了。家老说,中大夫须贾出使归来,正在书房向丞相禀报,须得稍等片刻。王稽心中一动笑道:“噢,须贾大夫出使楚国回来了?”家老低声笑道:“出使楚国何来?是齐国。”“噢!”王稽恍然大悟地笑了,“我却糊涂也,中大夫才干出众,定是凯旋而归了。”家老鼻端一耸不屑地摇头一笑道:“气咻咻说个没完,能是凯旋了?可能出事了。否则,老朽保你即刻便见丞相。”王稽连连道:“不打紧不打紧,我自等等无妨。”说话间家老将王稽领进一间异常雅致的小厅,吩咐侍女煮茶,说声老朽去看看,便碎步去了。
  刚刚饮得两盏青绿幽香的逢泽茶,一阵呵呵笑声传来:“如此屈尊贵客,老夫如何担待了?”接着是家老的殷殷笑声:“丞相国务繁忙,原是老朽之失,已对大人说过了。”王稽连忙站起来走到了门廊下一个遥遥拱手:“秦国王稽,拜会丞相。”迎面一个绿玉冠大红袍须发灰白满面红光大腹便便者大步摇了过来,哈哈大笑着一拱手:“老夫怠慢大国特使,当真无礼也!”走过来拉住了王稽的左手,一团春风般进了小厅。
  笑语寒暄几句,王稽一拱手道:“初次拜会丞相,无以为敬,奉上蓝田玉具一副,敢请笑纳。”向后一摆手,吏员捧过来一个古铜方匣恭敬地摆在了魏齐案前。王稽上前打开笑道:“此乃精工蓝田玉。素闻丞相精于玉具鉴赏,敢请评点一二。”
  “玉龙金睛佩!”只瞄得一眼,魏齐双眼陡然放光,及至用红锦托起玉佩反复端详,当真是爱不释手了。
  佩玉本是华夏服饰的久远传统。三代以至春秋,将玉石雕琢打磨成各种饰物佩带,从来都是天下共有的民俗。上层贵胄的玉器饰物名目繁多,佩玉便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物之一。即或是庶民百姓,也常有玉鱼、玉虎、玉坠等简单玉器佩带于身以示吉祥。战国之世礼仪大大简化,玉器饰物的佩带也相对简单多了。春秋时期那种一组十多件挂满全身的大型长串佩玉已经不再是贵胄们的必需礼器了,单件玉佩开始成为日常饰物,各种玉具如玉璧、玉璜、玉人、玉剑等便成了寓意祥瑞的摆设器具。虽然佩玉礼仪简化了,但由于进入了铁器之世,琢玉工具大是进展,玉器制作比春秋时期更为精细了。精工制作的大型单件玉佩便成为天下难得的宝玉。当时,秦国的蓝田玉是天下名玉之一,与西域胡玉(即后世所说的新疆和阗玉)、楚国荆玉一起被天下称为“三玉”。王稽带来的这具玉佩是以蓝田玉为材,由秦国王室尚坊玉工精心琢磨的大型单件玉佩——玉龙金睛佩。这玉龙佩非同寻常,玉材洁白晶莹,一看便是极为罕见的羊脂玉;玉佩分明是一方整玉琢成,通体九寸九分,连同龙头龙尾共有十三道弯曲;最为神奇者,玉龙通背为黑色龙纹鳞甲,眼睛为火焰般红色,眼珠却是黄澄澄金色。若说这墨鳞火眼是难得的玉材天赋,这玉龙镶金睛便是战国之世天下一等一的琢玉技法——玉镶金。金中镶玉本来就已经是非常罕见了,这玉中镶金简直就是巧夺天工闻所未闻。饶是魏齐见多识广,一时间也目眩神摇了。
  “好!好!好!”魏齐一连重重地说了三声好,“天赋奇材,绝世巧工,秦尚坊刻印,此三宗足使此宝万世不朽也!老夫之见,叫它玉龙金睛尚坊佩!贵使以为如何?”
  “丞相法眼天下第一,品评自是无差矣!”王稽连忙跟上一句。
  “特使如此待我,老夫何以为报?”魏齐在厅中转悠几步,突然转身,“特使便说无妨,何事相求于老夫?”
  王稽笑道:“原是秦王敬重丞相当国,欲修两国之好,岂有他哉!”
  “秦国当真要与魏国修好结盟?”
  “丞相明察:秦魏虽为夙敌,然则时移势易,赵国齐国雄心勃勃,已成天下大患。当此之时,秦魏已无冲突,若不携手抗御赵齐,秦国不安,魏国更是危在眉睫也。”
  “说得也是。”魏齐皱着灰白的长眉转悠着,“且不说这赵国素来觊觎大魏,便是这齐国,刚刚从灭国劫难中缓过劲来,便要对我大做手脚,当真不可思议也。”
  “噢——想起来了。”王稽恍然一笑,“在下也曾闻得,齐国要收回被魏国夺取的老宋国土地。若是如此,秦国可援手魏国共抗齐军。”
  “不不不。”魏齐连连摇手,“与魏国开战,目下齐国尚无那份实力。老夫所说,是齐国那个安平君田单,竟敢买通我方使臣做我手脚,分明是欺我魏国无人也!”
  “有此等事?”王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中大夫须贾能被齐国买通,匪夷所思!”
  “须贾乃老夫臂膀,忠心事国,如何能被收买了?被买通者,须贾主书也。”魏齐回身高声问,“家老,那个书吏叫何名字来?”
  守在门廊下的家老立即答道:“禀报丞相:叫范雎。”
  “一个书吏,何劳丞相动气。”王稽笑了,“莫非齐国文士都教乐毅杀光了不成?”
  “对呀!”魏齐哈哈大笑,“齐王少见多怪,硬是认这个书吏做大才,派田单亲赐他十金并一车齐酒,还要用五城交换这个小吏,岂非滑天下之大稽么?”
  “那,丞相如何处置这个书吏了?”
  “老夫方才得知,还没想好如何处置。哎,莫非特使也有意这个小吏?”突然,魏齐神秘地挤着老眼一笑。
  王稽哈哈大笑:“笑谈笑谈,在下告辞。”
  魏齐也是一阵大笑:“好!改日老夫教你晋见魏王,商定秦魏修好。”
  一番笑语,家老又殷殷将王稽送到了府门。此时门吏已经特意将王稽轺车请进了大门庭院,王稽在影壁后登车,从车门辚辚去了。回到驿馆正当暮色,王稽草草吃得些许饭菜,来到了小小书房,徘徊思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临行之前,秦王特意与他有过一次密谈。虽然王稽官爵不高才具平常,却是跟随秦王三十余年的老人了。当年秦王母子在燕国做人质,王稽是随行家老。依照秦法,除非有大功勋,他这种官仆出身的事务家臣是不能做大臣的。秦王即位,他被封了一个“谒者”的官职。谒者是掌管国君文札传送的事务官员,严格说,还只是“吏”,而不是“官”。但由于此吏是职掌国君事务,自然是实权机密要职,寻常大臣也不将他做吏员看待。谒者做了二十余年,宣太后死了,秦王权力也渐渐大了,虽说没有亲政,但对身边近臣的任免总是可以按照自己心愿做了。于是,五年前,秦王以“历经磨难,忠勤任事”为由头,特赐王稽大夫爵位,职领长史。长史全面职掌国君事务,本是一等一的实权大臣。然则,秦王事实上尚未亲政,一班大臣对此时的长史不那么看重不那么认真计较,秦王既然力主,魏冄与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等显贵大臣也就放过了。王稽毕竟才具有限,对文事大计尤其不擅,做了长史,也依旧只是总管具体事务,王室典籍书令等一应文事,实际上都是副手大吏在做。虽则如此,秦王对他的信任还是无以复加,但有郁闷,总是时不时与他说得几句。
  后来,终因王稽才具平庸朝有物议,秦昭王只有将他贬黜,做了长史府下的谒者传书,专一执司文书传递。虽是“贬黜”,秦王对王稽的信任依旧。这次出使魏国,实则是给了他一个立功机会。临行密谈,秦王异常的亲和也异常的认真,可是秦王一开口,就教王稽心中猛然一沉。秦王说:“王稽啊,还是教你做谒者出使,你当如何?”王稽一脸沮丧:“臣是无才,自当凭我王处置。”想起来,此话极是不得体,但秦王没有丝毫颜色,反倒是哈哈大笑:“王稽啊,想到哪里去了?我是想请你做一件大事,不得已如此也。”王稽连忙一躬触地:“臣唯忠勤事王,何敢当我王言请?王但有令,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便好。”秦王扶他起来,托付了一件令他唏嘘不已的秘密大计。
  这个秘密大计,是出使魏国,秘密寻觅名士大才入秦。秦王说得很清楚,我要之人,须得堪为首相之大才,孝公有商鞅,惠王有张仪,武王有甘茂,太后有魏冄,我只要此等人才,晓得了?王稽当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惶恐一躬,我王明察:臣本庸才,何能识得如此乾坤大才?误王大事,臣虽万死不足以担承也。秦王笑了,要你担承个甚?此等事原本是王运国运,尽心访求而已,谁保得定然成功?你虽不是大才,却也不会嫉妒埋没大才,只需谨细查访。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是名士大才,还能没个响动?秦王最后语重心长地拍着王稽肩膀说,王稽啊,没有丞相之才,嬴稷永世无法亲政,晓得?办好这件大事,便是莫大功劳,嬴稷这厢拜托了。秦王这一躬,王稽感奋唏嘘地来到了魏国。
  莫非当真是大秦国运如日中天,他刚到大梁便遇到了一个人才?
  那个叫做范雎的书吏,能在齐国得到赏识,可是非同寻常。且不说齐王田法章机警睿智,更有那个与当世名将乐毅抗衡了六年的田单,他等历经大战出生入死的名君强臣,能轻易以重金王酒结交一个微不足道的书吏?王稽纵不识人,田法章田单总是识人了,没准这范雎还当真可能是个隐没于家臣小吏之流的名士大才。看魏齐模样,定然是要处置这个书吏了。会如何处置?想来总不至于处死了。只要这个人在,王稽相信自己能访查出来。在大梁这个地方,只要有金钱,便没有秘密。这次出使,他非但带了几件王室重宝,还带了秦王一封密书,可随时借支大梁秦国商社的各式金钱,还愁查不出一个想见的人来?
  可是,此等事也不能显山露水操之过急,否则打草惊蛇。今日有玉龙金睛佩,老魏齐话是多了,还有那神秘一笑,似乎是说,你要这个人老夫便给你以做回报。可王稽却心明如镜,若他当真要了,那个范雎便注定出不了魏国就死了。王稽没有别的才能,揣摩此等酷好钱财珠宝的显贵人物的心思,倒是很少差错,这也是秦王始终信任他的原因:办事精细缜密,从来不半道走风。看那个魏齐的做派,显是个容不得人的霸道权相,但有人才在此等人麾下,他不用你你也休想逃走,要另择明主,嘿嘿,先杀了你再说。唯其如此,王稽只有打哈哈过去,教魏齐觉得他根本没在意这么个小人物了事。当真那个书吏没人理睬了,魏齐可能也就不在乎了。
  “御史何在?”想得半日,王稽大体清楚了,走到廊下一声吩咐。
  一名年轻精悍的黑衣文吏闻声而来,这是秦王特意给他遴选的一个臂膀,文武皆通,还做过秘密斥候,极是可靠。王稽对他一阵轻声吩咐,这个御史快步去了。
  次日,王稽留下一个随员守在驿馆等候魏齐消息,自己换了一身士子常服到街市转悠去了。魏国风华中原第一,国人历来有聚酒议政之风,但凡王城宫廷权臣府邸之秘闻抑或各国最新事态,无时无刻不在各大酒肆恣意流淌。百余年相沿成习,无论是游学士子还是各国商旅斥候,但到大梁,都要先到著名的酒肆徘徊徜徉一番以探询最新消息。王稽很熟悉大梁,径直来到气派最大的“中原鹿”。这中原鹿是魏惠王时期的王族丞相公子卬秘密开办,目下已经传了三代,早已经成了魏国贵胄与列国使节、大商、士子的消息渊薮。
  进得中原鹿,王稽没有进棋室赌坊,那种地方最热闹,却少有说事者;也没有进论战厅,那种地方只争见识高下,消息却是不多。王稽径直来到散座大厅,找得一个临窗角落入席,要得两爵楚国兰陵酒与一鼎逢泽麋鹿炖,便自消磨起来。这散座大厅是所有进中原鹿者的第一站,除了专一的约赌寻棋论战者,寻常都是先在这里浸泡得半日听听八面来风,而后再做计较。王稽素无玩乐心性,又兼正在上心探事之时,自然选定这里守株待兔。
  谁知听得大半个时辰,尽是些谈论赵国秦国相争的秘闻,将渑池会盟、蔺相如勇逼秦王及赵国将相和神话说得活灵活现,四周一片喝彩叫好。王稽听得腻烦,正要付账离开,突然看见三名红衣人走了进来,也到临窗处落座,与王稽一座之隔。看衣色气度,这三人很像是魏国吏员,王稽又安然坐了下来。三人落座一阵哈哈大笑,开酒之后你一言我一语地笑谈起来。
  “兄台揣摩,金酒之外,那小子究竟还受了何等好处?”
  “依我之见,目下齐国潦倒穷困,十金已是重金,难有更大财货出手。”
  “对!”第三个粗嗓门一拍案,“定然是许官许爵,笼络那小子投齐。”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第一人冷笑着,“小子时常小瞧我等,原来自己却是个十金便买得动的贱人,当真令人齿冷。”
  “你等不知道么?那小子家徒四壁孤身鳏居,十金可是买得两三个女人!”
  三人一阵哈哈大笑,一人低声道:“你等只说,那小子还能活么?”
  “活个鬼!在下眼见他翻眼闭气了,模样很怕人也。”
  “活着又能如何?”又是那个阴冷的声音道,“肋骨折了走不得,牙齿断了说不得,还不废人一个?”
  “想起来蛮可怜也!”粗嗓子接道,“依我说,我等三人收下这小子做个文奴,日每喂他三顿狗食,教他替我等草拟文告。那小子有才,我等立功,岂非好事?”
  “好主意!”一人拍案,“日每还要打他二十竹鞭,那小子最小瞧我等三弟兄!”
  “倒是不错也。”阴冷声音笑道,“只是不能教丞相知道,要悄悄办理。闻兄先去丞相府,探探那小子下落;胡兄找到他家,看看人是死是活;我来探丞相心思,看还追查不追查这小子?丞相非要追他个死罪,我等也只有忍痛割爱也。”
  “一个堂堂丞相,能死揪住一个小吏不放?”粗嗓子不以为然。
  “你如何晓得?”阴冷声音一副教诲口吻,“丞相素来狠烈,但整治部属,可有谁个活着?还有那个须贾,毒蝎子一只,叮上谁谁死。偏丞相信他,我等惹得了?”
  “也是也是,还得按伊兄说的做,方算牢靠。”
  “好!听伊兄。”粗嗓子大笑拍案,“我只管调教狗文奴!”
  饮得一阵,三人匆匆去了。王稽心思大动,也立即回了驿馆,派出六名精干吏员到大梁官邸民居四处探听范雎消息。一连三日,石沉大海。被买通的丞相府吏员说,那个人早没有了,丞相也正在询查此人下落。民居街巷几乎全部打问一遍,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范雎下落,当真不可思议。
  此时,魏齐派属吏知会王稽,次日晋见魏王洽谈修好盟约。王稽只有将这件事先搁置下来,全力应对魏王。周旋得三四日,盟约文本终于妥当,王稽派快马使者将盟约送回咸阳呈秦王定夺用印,自己在大梁等候回音。正在此时,那名精悍的御史从临淄兼程回到了大梁驿馆,向王稽备细禀报了从齐国探听到的消息。
  在临淄,御史通过秦国商社,找到了经常在商社为齐国购买秦铁的一个市掾,此人经常出入安平君田单府邸,对魏国使者的事很是清楚,后经御史多方印证,确实无差。
  魏国派出的赴齐特使是中大夫须贾。须贾有个门客叫范雎,因了范雎颇有才具,是须贾的文案臂膀,须贾为这个范雎在丞相府请了一个书吏职分,名义上算做了国府吏员。须贾抵达临淄时很是倨傲,拜见安平君田单时,公然嘲笑田单府邸简陋如同大梁牛棚。田单只淡然一笑,固国不以山河之险,处政不以门第之威,中大夫可知这是何人所说?须贾抓耳挠腮大是狼狈,身后书吏高声回答,此乃我魏国上将军吴起名言,安平君敬重魏国,魏国亦当敬重齐国也!田单大是欣慰,对着书吏一拱,阁下一语道破邦交真谛与田单之心,敢请阁下高名上姓?须贾气呼呼道,他只是本使一个书吏,安平君喧宾夺主,未免失礼也!安平君哈哈大笑,特使若有方才先生见识,田单自是敬佩。气得须贾狠狠瞪了那个范雎几眼,脸色都白了。
  及至晋见齐王,须贾本不欲再带范雎,无奈又怕自己遇到难题,着意教范雎捧着礼盒随行,做了个侍者身份。到得王宫却恰恰又与田单相遇。田单没有理睬须贾,只对着捧礼盒的侍者一个长躬,先生原是名士范雎,田单有礼了。侍者只淡淡一笑,范雎不敢当名士之号,国务在身,恕不还礼。神态毫无受宠若惊之相。田单郑重一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博学,田单当择日就教,尚请先生拨冗。范雎道,今日使节拜会齐王,非政莫谈,非政莫听,尚请见谅。田单一笑,先生果然国士之风也;须贾大夫,请。
  须贾对田单这时才想起与他说话大是不满,脸色不禁涨红。范雎不过本使一随行小吏,安平君抬爱若此,究竟何意也?田单正色道,中大夫差矣,人之才具不因位卑而减,不因位高而增,田单如何敢以先生位卑而漠然置之?须贾对田单直呼他中大夫而不呼特使更是来气,一甩大袖进了王宫。
  傲慢的须贾,不知自己使命,不知邦交礼仪,见了齐王当头一问,不知齐国如何与我大魏修好?齐王田法章哈哈大笑,我与魏国修好?特使当真滑稽也!魏国参与五国灭齐之战,今齐战胜复国,魏国自己要与我大齐修好,如何反成齐国修好于魏?特使饮酒多了。说着话,脸色已阴沉了下来。饶是如此,须贾傲慢依旧,趾高气扬道,国贫如洗,何谈战胜之威也。还没说完,田单厉声呵斥,须贾放肆!我大齐虽无昔日丰饶,却有今日四十万大军。须贾见田单手按剑格,脸色顿时灰白,大睁着双眼无言以对。
  此时,跟在须贾身后的范雎将礼盒放置到侧案,回头一拱手道:“安平君,此非邦交之道也。”田单肃然拱手:“此等使节,先生有何话说?”范雎侃侃道:“国家利害,原不在使节一言。邦交之道,均以各自利害为本,以天下道义为辅。舍利害而就道义者,腐儒治国也。舍道义而逐利害者,孤立之行也。欲达邦交合宜,自以利害道义之中和为上。齐魏相邻,同为大国。齐国挟战胜之威,军容颇盛,然久战国疲,满目焦土,四野饥民,必以安息固本为上。魏国虽未遭此大劫,然北邻强赵如泰山压顶,西有强秦夺我河内,两强夹击,魏国无暇他顾也。当此之时,魏齐两大国各以相安为上。此为国使前来修好之本意。尚望齐王与安平君以两国利害为重,莫言小隙,共安大局为上。”
  田单尚未开口,齐王先拍案笑了,若有此等使节,夫复何言?田单略一思忖道,须贾大夫,请回复魏王并魏齐丞相,齐国可不计前仇与魏国修好;然则,魏国须得在一年之内,归还五国攻齐时夺取的十座城池。那愚蠢的须贾,只气哼哼说声知道了,便戳在大殿不说话了。齐王狠狠瞪了须贾一眼,也甩袖去了。
  那日晚上,须贾正在驿馆设宴庆贺,一辆轺车辚辚驶进院中。须贾喜不自胜地碎步跑出,以为定然是田单或齐国高官来拜会他。不想走在牛车前的官员径直便问,范雎先生在否?范雎这晚破例被须贾请来饮酒,闻声连忙出来答话,我是范雎,阁下何人?来人一个长躬,在下安平君掌书,奉安平君命请先生过府一叙。范雎拱手道,请回复安平君,范雎身为国使随员,公务之外不便私相往来,他日若有机缘,自当畅叙长饮。使者略一思忖,道声先生保重,驾着轺车走了,对须贾始终没有一句话。须贾看得憋气,带着一身酒气一声大嚷,好个范雎!没了后话,气咻咻自顾饮酒去了。
  仅仅到此,事情也许就完了,毕竟范雎三番两次救须贾于邦交危境,须贾纵然泛酸,也不至于如后来那般狠毒。偏是在魏国使者离开临淄之时,齐王特派宫使驾一辆牛车前来,专赐范雎黄金十镒、齐酒二十桶,并有一句口书:先生若愿入齐,本王扫榻以待。范雎堂堂正正回答,邦交有道,使者有节,纵是齐王敬贤,范雎亦当严守国家法度,不敢受齐王赏赐。说罢转身进入随员行列,再也没有与齐国任何人说一句话。
  “特使明察,此乃范雎在齐行踪,在下没有任何遗漏。”
  王稽听得仔细,咀嚼之间一阵怅然。齐国探察,证实了范雎确实是个大才。可偏偏这个大才却被魏齐须贾们整治得死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原本也许可以立一件大功,如今却化作了子虚乌有,如何不令人叹息?莫非这便是秦王说的王运国运?大才乍现,只骤然一个身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便消失了,时也运也?
  御史,战国秦官职,国君文书侍从,与后来职司弹劾纠察的御史有别。
  市掾,齐国市吏,职掌民市交易。
  六 范雎已死 张禄当生
  说也奇怪,两旬过去了,咸阳还没有发回盟约。
  按照路程,从大梁到咸阳的特急羽书官文,快则旬日慢则半月,足足一个来回了,如何这次如此之慢?头半个月王稽无所事事,觉得耗在大梁当真无聊,除了到各个盛情相邀的显贵府邸饮酒,便是到街市酒肆听消息传闻,唯一的收获,若也可以说是收获的话,是各方消息印证:那个范雎确实死了,被竹鞭打死后,连尸体也被魏齐身边一个武士拉去喂了狗。王稽听得惊心动魄,却还得跟着贵胄们谈笑风生。从那时起,他对大梁陡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厌恶,恨不得立即逃离这个弥漫着奢靡腥臭的大都。可是,在三日之前,他却又陡然窥视到了这座风华大都的神秘莫测,觉得时光未免太仓促,期盼秦王回书最好再慢几日,容他再细细琢磨一番神秘的大梁。
  峰回路转,眼前突然有了一丝亮光。
  那日暮色,王稽正在庭院大池边百无聊赖地漫步,一个红衣小吏划着一只独木舟向岸边漂了过来。王稽常在这里徘徊,知道这是驿馆吏员在查验仆役是否将水面收拾洁净,也没有理会,径自踽踽独行。不想沿池边转悠三遭,那只小小独木舟始终在他视线里悠然漂荡。王稽笑道,后生,想讨点酒钱么?今日却是不巧,老夫两手空空也。这座驿馆是各国使节居所,吏员仆役们常常以各种名目为使节及随员们办点儿额外差使,或打探消息或采买奇货,总归是要得到一些出手大方的赏金。若在他邦,这是无法想象的,然在商市风华蔚为风习的大梁,却是极为寻常的。王稽多年管辖王宫事务,熟知吏员仆役之艰难,更知大梁之风习,是以毫不为怪。
  “先生可要殷商古董?”独木舟飘来一句纯正的大梁官话。
  “殷商古董?何物?”王稽漫不经心地站住了。
  “伊尹。”
  “如何如何?伊尹?”王稽呵呵一笑,“你说,伊尹为何物?”
  “商汤大相。”
  “……”王稽心下蓦然一动,打量着独木舟上那对机敏狡黠的眼睛,“你个后生失心疯了?大贤身死,千年不朽,竟敢如此侮弄?”
  “大人见谅。小人是说,我之物事,堪与伊尹比价。”
  “你之物事?物与人如何比价?”
  “此物神奇。大人视为物则物,大人视为人则人。”
  “匪夷所思也。”王稽悠然一笑,“敢请足下随老夫到居所论价如何?”
  “不可。”独木舟后生目光一闪,“大人说要,小人明日此时再来。大人不要,就此别过。”
  “好!”王稽一抬手,一个巴掌大的小皮袋子掷到后生怀中,“明日此时再会,这是些许茶资。只是,此地说话……”
  “大人莫操心,这里最是妥当。”后生一笑,独木舟飘然去了。
  次日暮色,王稽准时来到池边漫步。那名精悍的随行御史带了十名便装武士,游荡在池边树林里。夕阳隐山霞光褪去,水面果有一只独木舟悠悠漂来。王稽一拍掌笑道:“后生果然信人也。如何说法了?”幽暗之中,独木舟上后生白亮的牙齿一闪:“小人郑安平,丞相府武士。大人还愿成交否?”王稽笑道:“人各有志。便是丞相,也与老夫论买卖,况乎属员也。”“好!大人有胆色。”独木舟后生齿光粲然一闪,“小人古董便在这里,大人毋得惊慌才是。”说罢拍拍独木舟,“大哥,起来了。”
  倏忽之间,独木舟上站起来一个长大的黑色身影,脸上垂着一方黑布,通体隐没在幽暗的夜色之中,声音清亮浑厚:“在下张禄,见过特使。”
  “敢问先生,”王稽遥遥拱手,“张禄何许人也,竟有伊尹之比?”
  黑色身影淡淡漠漠道:“伊尹,原本私奴出身之才士。方今之世,才具功业胜过伊尹者不知几多,如何张禄比他不得?”
  “先生既是名士,可知大梁范雎之名?”
  “张禄原是范雎师兄,如何不知?”
  “如此说来,先生比范雎如何?”
  “范雎所能,张禄犹过。”
  “何以证之?”
  “待安平小弟与特使叙谈之后,若特使依旧要见张禄,在下自会证实所言非虚也。”一语落点,独木舟上不见了长大的黑色身影。独木舟后生的齿光在幽暗中又是一闪:“大人稍待,小人三更自来。”说罢一阵水声,独木舟又飘然去了。
  倏忽来去,王稽更是疑惑,只觉其中必藏着一番蹊跷。那独木舟后生昨日并未留下姓名,今日一见却先报姓名,又自认是丞相魏齐的武士,意味何在?范雎身世已经访查得清楚,都说他是散尽家财游学成才之士,如何突然有了个师兄?果然这个师兄才具在范雎之上,完全可走名士大道公然入秦游说,却为何要这般蹊跷行事?莫非……王稽心中突然一亮,立即快步回到秦使庭院,吩咐精悍御史作速清理余事,做好随时离开大梁的准备。一切安排妥当,王稽便在位置比较隐秘的书房静坐等候。
  驿馆谯楼方打三更,书房廊下一阵轻微脚步。王稽拉开房门,幽暗的门廊下站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瘦高条子,只对着他一拱手,也不说话径自进了书房落座。王稽跟了进来,递过一个凉茶壶,在对面落座,只看着瘦削精悍的年轻武士,也不说话。
  “大人可有听故事的兴致?”
  “秋夜萧瑟,正可消磨。”
  武士咕咚咚喝下几口凉茶,大手一抹嘴角余渍,两手一拱道:“小人郑安平,在丞相魏齐身边做卫士,月前亲眼见到一桩骇人听闻惨案,想说给大人参酌。”
  “老夫洗耳恭听。”
  郑安平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呜咽秋风裹着秋虫鸣叫谯楼梆声拍打着窗棂,王稽似浑身浸泡在了冰冷的水中。
  那一日,丞相府大厅要举行一场盛大的百官宴席,庆贺中大夫须贾成就了魏齐修好盟约。凡在大梁的重臣都来了,丞相的几个心腹郡守也不辞风尘地赶来了。除了魏王,几乎满朝权贵都来了。两个百人队武士守护在大厅之外,从廊下直排到庭院大池边,郑安平恰恰在廊下,将巨烛高烧的大厅看得分外清楚。
  一番钟鼓乐舞之后,丞相魏齐用面前的切肉短剑撬开了热气腾腾的铜爵,宴席在一片喜庆笑声中开始了。魏齐极是得意地宣布了魏齐两国结盟的喜讯,吩咐须贾当场宣读了盟约文本。权贵们一齐高呼丞相万岁,又向须贾大夫纷纷祝贺。魏齐当场宣读了魏王书,晋升须贾为上大夫官职,晋爵两级。举座欢呼庆贺,须贾满面红光地更换了上大夫衣冠,先谦卑地跪拜了丞相,又踌躇满志地举爵向每个权贵敬酒。不消半个时辰,满座权贵都是酒兴大涨,纷纷吵嚷要舞女陪席痛饮。
  此时,魏齐用短剑敲敲酒爵:“有赏功,便有罚罪,此为赏罚分明也。两清之后再尽兴痛饮。”举座又是一阵丞相万岁丞相明断的欢呼之声。声浪平息,魏齐脸色倏忽阴沉:“此次出使,竟有狂妄之徒私受重贿,里通外国,出卖大魏,是可忍,孰不可忍!”
  簇新冠带的须贾摇摇晃晃走到末座,在举座一片惊愕中厉声一喝:“竖子范雎,敢不认罪!”
  论职爵,范雎原本远远不能入权贵宴席。因了使齐随员一并受邀,范雎得以前来,坐席在接近厅门的末座。宴席一开始,范雎就如坐针毡,及至须贾晋职加爵,范雎便想悄悄退席。可旁边几名一同出使的吏员却不断向范雎敬酒,一时没有走成。待到丞相拍案问罪,郑安平看得很是清楚,那个范雎反倒坦然安坐,再也没有走的意思了。须贾张牙舞爪疾言厉色,范雎却一阵哈哈大笑,起身走到厅中高声道:“敢问上大夫:私受重贿,里通外国,有何证据?”
  “证据?我就是证据!”须贾脸色发青,尖声叫嚷着。
  范雎坦然自若:“如此说来,须贾无能,有辱国体,在下便是证据。”
  “大胆小吏!”魏齐勃然拍案,“可惜老夫不信你!”
  范雎毫无惧色,从容一笑道:“丞相若只信无能庸才,夫复何言?然丞相总该信得齐王,信得安平君田单。事有真伪,一查便知,何能罪人于无端之辞也?范雎告辞!”大袖一甩,转身便走。
  “回来!”魏齐一声暴喝,骤然咝咝冷笑,“老夫纵然信得田法章与田单,也不屑去查问。处置如此一个小吏,何劳有据之辞?来,人各竹鞭一支,乱鞭笞之!”
  立即有仆役抬进大捆竹鞭,放置大厅中央。权贵大臣们酒意正浓,一时大是兴奋,纷纷抢步出来拿起竹鞭围了过来。须贾更是猖狂,呼喝之间将范雎一脚踹倒在地,尖叫一声“打!”四面竹鞭在一片“打!打死他也!”的笑叫中如疾风骤雨交相翻飞。郑安平说,范雎的凄惨号叫声当时教他一身鸡皮疙瘩。大厅中红袖翻飞口舌狰狞,与红衣鲜血搅成了一片猩红,汩汩鲜血流到他脚下的白玉砖上,浸成了一片血花……
  竹鞭,原本是劈开之软竹条,执手处打磨光滑,梢头薄而柔韧。打到人身虽不如棍棒那般威猛,却是入肉三分奇疼无比。以击打器具论,棍棒(杖责)若是斩首,这鞭笞则仿佛凌迟,一时无死,却教你受千刀万剐之钻心苦痛。
  打得足足半个时辰,那个范雎早已经血糊糊无声无息了。魏齐哈哈大笑道:“诸位,老夫今日这操鞭宴如何啊?”权贵们气喘吁吁地一片笑叫:“大是痛快!”“活络筋骨!匪夷所思!”须贾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个血东西拖出去,丢进茅厕!”魏齐拍案大笑:“死而入厕,小吏不亦乐乎!来,侍女乐女陪席,开怀痛饮也!”
  在权贵们醉拥歌女的笑闹喧嚷中,丞相府家老领着三个书吏,将一团血肉草席卷起,抬到了水池边小树林的茅厕里。郑安平悄悄跟了过去,便听几个入厕权贵与家老书吏们正在厕中笑成一片。“每人向这狂生撒一泡尿!如何?”“妙!尿呵!都尿啦!”“尿!”“对!尿啊!哪里找如此乐子去!”“老夫之见,还是教几个乐女来尿,小子死了也骚一回!”哄然一阵大笑,茅厕中哗啦啦弥漫出刺人的臊臭……
  郑安平走进了大厅,径直对魏齐一个跪拜:“百夫长郑安平,求丞相一个小赏。”
  “郑安平?”魏齐醉眼蒙眬,“你小子要本相何等赏赐?乐女么?”
  “小人不敢,小人只求丞相,将那具尿尸赏给小人。”
  魏齐呵呵笑了:“你,你小子想饮尿?”
  “小人养得一只猛犬,最好生肉鲜血,小人求用尸体喂狗。”
  魏齐拍案大笑:“狂生喂狗,妙!赏给你了,狗喂得肥了牵来我看。”
  就这样,在权贵们的大笑中,郑安平堂而皇之地将尿尸扛走了。
  王稽脸色铁青,突然问:“范雎死了没有?”
  “自然是死了。”郑安平一声叹息,“丞相府第二天来要尸体,在下只给了他等一堆碎肉骨头,又将那只猛犬献给了丞相方才了事。”
  “天道昭昭,魏齐老匹夫不得善终也!”王稽咬牙切齿一声深重的叹息,良久方才回过神来,“敢问这位兄弟,这张禄当真是范雎师兄?你却如何结识得了?”郑安平闪烁着狡黠的目光,神色却很认真:“大人,在下不想再说故事了。范雎之事,是张禄请在下来说的,大人只说还要不要见张禄。他的事当有他说。”王稽点头一笑:“你等倒是谨细,随时都能扎口,只教老夫迷糊也。”郑安平一拱手道:“素闻大人有识人之明,断不至迷糊成交。”王稽笑道:“素昧平生,你知老夫识人?”郑安平道:“张禄所说。在下自是不知。”王稽思忖道:“老夫敢问,张禄不是范雎,如何不自去秦国,却要走老夫这条险道?”郑安平目光又是一闪:“在下已经说过,张禄之事,有张禄自说。大人疑心,不见无妨。”王稽略一沉吟道:“也好,老夫见见这个张禄。明晚来此如何?”“不行。”郑安平一摆手:“大人但见,仍是池畔老地方,初更时分。”王稽不禁呵呵笑了:“老夫连此人面目尚不得见,这是个甚买卖?”郑安平瘦削的刀条脸一副正色:“生死交关,大人见谅。”王稽点头一叹:“是了,你是相府武士,私通外邦使节,死罪也。老夫依你,明晚初更。”“谢过大人。告辞。”郑安平起身一躬,向王稽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出门,径自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丝毫的脚步声。
  次日清晨,快马使者抵达,带回了用过秦王大印的盟约并一封王书。秦王书简只有两行字——盟约可成,或逗留延迟,或换盟归秦,君自定夺可也。王稽一看便明白,这是秦王给他方便行事的权力:若需在大梁逗留,可将盟约迟呈几日,若秘事无望,自可立即返回咸阳。琢磨一阵,王稽终于有了主意,将王书盟约收藏妥当,在书房给魏齐草拟换盟书简,诸般文案料理妥当,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谯楼打响初鼓,驿馆庭院安静了下来。除了住有使节的几座独立庭院闪烁着点点灯火,偌大驿馆都湮没在初月的幽暗之中。当那只独木舟荡着轻微的水声漂过来时,王稽已经站在了岸边一棵大树下。独木舟漂到岸边一块大石旁泊定,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站了起来:“特使若得狐疑,张禄愿意作答。”王稽道:“先生无罪于国,无罪于人,何不公然游学秦国?”黑色身影道:“以魏齐器量,张禄乃范雎师兄,如何放得我出关?自商鞅创下照身帖,魏国也是如法炮制,依照身帖查验出关人等,特使如何不明?”王稽道:“如此说来,先生面目在魏国官府并非陌生?”“天意也!”黑色身影只是一叹,不说话了。王稽心下顿时一个闪亮,道:“后日卯时,老夫离魏,如何得见先生?”黑色身影立即答道:“大梁西门外三亭岗,特使稍作歇息便了。”说罢一拱手说声告辞,独木舟倏忽荡开去了。
  王稽在岸边愣怔得片刻,回到了书房,与随身跟进的精悍御史仔细计议得半个时辰,便分头料理善后事宜了。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扑朔迷离诸多疑惑,见诸于求贤史话,更是匪夷所思——已经允诺带人出关了,却还不识此人面目,当真拍案惊奇也。然则事到如今,此险似乎值得一冒。毕竟,这个张禄是范雎连带出来的一个莫测高深的人物,轻易舍弃未免可惜。促使王稽当即决意冒险者,是黑色身影说的照身帖之事。这几日王稽已查得清楚,魏国官府吏员中没有张禄这个人,大梁士子也从未有人听说过张禄这个名字。若是刚刚出山的才士,一则不可能立即有照身帖,二则更不可能怕关隘比对范雎头像认出。一个面目为魏国官府所熟悉的张禄,当真是张禄么?再说,一路同行三五日,总能掂量得出此人分量,若是鱼目混珠之徒,半道丢开他还不容易?
  次日清晨卯时,王稽带着国书盟约拜会了丞相府。魏齐立即陪他入宫,晋见了魏王。交换了用过两国王印的盟约与国书,魏王又以邦交礼仪摆了午宴以示庆贺。宴罢出得王宫,已经是秋日斜阳了。依照魏齐铺排:执掌邦交的上大夫须贾晚间拜会特使,代魏王赐送国礼;次日再礼送秦使出大梁,在郊亭为王稽饯行。王稽原本打算换定盟约便离开驿馆,住进秦国商社,以免吏员随从漏出蛛丝马迹。此刻欲当辞谢,又与邦交礼仪不合。魏国本来最讲究邦交铺排,强自辞谢岂非更见蹊跷?思忖之间,王稽只有一脸笑意地依着礼节表示了谢意。
  暮色时分,须贾在全副仪仗簇拥下带着三车国礼进入驿馆拜会,招摇得无以复加。王稽没有兴致与这个志得意满的新贵周旋,没有设宴礼遇,只是扎扎实实地回敬了须贾一车蜀锦了事。须贾原本是代王赐送国礼,自以为秦使定然要设宴礼遇,想在酒宴间与强秦特使好生结交一番,来时便带了一车上好大梁酒,一则以自家名义赠送王稽,二则省却王稽备酒之劳。谁知王稽却不设酒,心下大是沮丧,及至看到一车灿烂蜀锦,顿时喜笑颜开,满面堆笑地说了一大堆景仰言辞,方才颠颠儿去了。
  须贾一走,王稽立即吩咐随员将一应礼品装车运往秦国商社。三更时分,随行御史前来禀报:十二辆礼车已经全部重新装过,中间有三辆空心车。王稽心下安定,召来几名干员计议了一番明日诸般细节,方才囫囵一觉,醒来已是曙光初显了。
  太阳初升,大梁西门外十里的迎送郊亭已经摆好了酒宴。须贾正在亭外官道边的上马石上瞭望,见官道上三骑飞来,当先一名黑衣文吏滚鞍下马一拱道:“在下奉秦国特使之命禀报上大夫:特使向丞相辞行,车驾稍缓,烦劳上大夫稍候片刻。”须贾连连摆手笑道:“不妨不妨。特使车驾礼车多,自当逍遥行进,等候何妨?”
  此刻,旌旗招展的秦国特使车队堪堪出得了大梁西门。大梁为天下商旅渊薮,虽是清晨,官道上已经车马行人纷纭交错了。大梁官道天下有名,宽约十丈,两边胡杨参天,走得两三里总有一条小路下道通向树林或小河,专一供行人车马下道歇息打尖。第一个下道路口,便是三亭岗。三亭岗者,一片山林三座茅亭也。一条小河从山下流过,小小河谷清幽无比,原是大梁国人春日踏青的好去处,自然也是旅人歇脚的常点了。目下正当秋分,枯黄的草木隐没在淡淡晨雾之中,三亭岗若隐若现。到得路口,特使车马仪仗驶出中央正道,缓缓停在了道边,三辆篷车辚辚下了小路。
  片刻之后,三辆篷车又辚辚驶了回来,隐没在一片旌旗遮掩的车队之中。头前一声悠扬的号角,特使车驾仪仗又迤逦进入官道中央辚辚西去了。到得十里郊亭,特使车马仪仗整肃停稳,只有特使王稽笑着走下了轺车。须贾遥遥拱手笑道:“特使大人,宴席甚丰,请随员们也一并下马,痛饮盘桓了。”王稽淡淡笑道:“上大夫虽则盛情,奈何秦法甚严,随员不得中道离车下马,老夫如何敢违背法度也?”须贾顿时尴尬:“这这,这是甚个法度?这百十人酒席,是在下私己心意,无关礼仪……”王稽向后一挥手笑道:“来人,赐上大夫黄金百镒,以为谢意。”须贾立时呵呵笑了:“这却哪里话来?须贾饯行,大人出金。”王稽一拱手道:“本使奉秦王急书,不能与上大夫盘桓了,告辞。”回身跨上轺车一跺脚,“兼程疾进!速回咸阳!”特使车马风驰电掣般去了,须贾兀自举着酒爵站在郊亭外喜滋滋愣怔着。
  一日快马,暮色时分王稽车队已进了函谷关,宿在了关城内的官署驿馆。王稽心下松快,吩咐一个精细吏员,将藏在空心车中的张禄隐秘地带入驿馆沐浴用饭;自己去吩咐一班随员立即将车马分成两拨,十二辆礼车为一拨交仆役人等在后缓行,其余随员与使节轺车为一拨,五更鸡鸣立即出发。安置妥当,王稽来找张禄说话,照料吏员却说张禄沐浴用餐之后回篷车歇息去了,只留下了一句话:“到咸阳后再与特使叙谈。”王稽思忖一番,也觉得函谷关驿馆官商拥挤,要畅快说话确实也不是地方,便吩咐精悍御史亲自带领四名武士远远守护篷车,自己匆匆去官署办理通关文书去了。
  雄鸡一唱,函谷关活了。号角悠扬长鸣,关门隆隆打开,里外车马在灯烛火把中流水般出入,一片繁忙兴旺。王稽车马随从二十余人,也随着车流出了驿馆。一上官道,王稽吩咐收起旌旗仪仗快马行车。一气走得三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分,到了平舒城外。王稽正要下令停车路餐,却见西面烟尘大起旌旗招摇,前行精悍御史快马折回高声道:“禀报大人,穰侯旗号。”
  “车马退让道边。”一声令下,王稽下车站在道边守候。
  片刻之间,穰侯魏冄的车骑马队已经卷到面前。魏冄此次是到河内巡视,随带两千铁骑护卫,声势惊人。遥见道边车马,魏冄已经下令马队缓行,正遇王稽在道边高声大礼,也高声笑道:“王稽啊,出使辛劳了!”王稽肃然拱手道:“谢过丞相劳使。秦魏修好盟约已成,魏国君臣心无疑虑。”魏冄敲着车厢点头道:“好事也。关东还有甚变故?”王稽道:“禀报丞相:山东六国无变,大势利于我邦。”魏冄哈哈大笑:“好!老夫放心也!”倏忽脸色一沉,“谒者王稽,有否带回六国游士了?此等人徒以言辞乱国,老夫厌烦。”王稽笑道:“禀报丞相:在下使命不在选士,何敢越俎代庖?”魏冄威严地瞥了王稽一眼:“谒者尚算明白了。好,老夫去河内了。”脚下一跺,马队簇拥着轺车隆隆远去了。
  突然,篷车中传出一个浑厚的声音:“特使大人,张禄请出车步行。”
  “为何?”王稽大是惊讶。
  篷车声音道:“穰侯才具智士,方才已有疑心,只是其人见事稍缓,忘记搜索车辆,片刻后必然回搜。在下前行,山口等候。”王稽略一思忖道:“也好,便看先生料事如何?打开车篷。”严实的行装篷布打开,一个高大的蒙面黑衣人跳下车来,对着王稽一拱手,匆匆顺着官道旁的小路去了。王稽第一次在阳光下看见这个神秘的张禄,虽则依然垂着面纱,那结实周正的步履却仍然使王稽感到了一丝宽慰。
  黑色身形堪堪隐没在枯黄的山道秋草之中,王稽一行打尖完毕正要上道,东面飞来一队铁骑遥遥高喊:“谒者停车——”王稽一阵惊讶,又不禁笑了出来,从容下车站在了道边。此时马队已到眼前,为首千夫长高声道:“奉穰侯之命:搜查车辆,以防不测!”
  王稽拱手笑道:“将军公务,何敢有他?”淡然坐在了道边一方大石上捧着一个皮囊饮水去了。片刻之间,二十多名骑士已经将王稽座车与三辆行装车里外上下反复搜过,千夫长一拱手说声得罪,飞身上马去了。
  王稽这才放心西行,车马走得一程,遥遥便见前方山口伫立着一个黑色身影。车马到得近前,王稽一拱手道:“先生真智谋之士也!”黑衣人悠然笑语:“此等小事,何算智谋?”径自跨上了王稽轺车后的篷车,“公自行车,我要睡了。”王稽笑道:“先生自睡无妨,秦国只有一个穰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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