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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灯赏屏

  有了年成的东西, 鲛纱质屏面, 极精美的丝绣, 历时多年仍还栩栩如生。
  宝如先看第一幅, 上面绘着处雅室, 一个着沉香色对襟衫的妇人, 一手抚栏, 一手却被个男子拉在怀中,是个欲要拉其走的样子。画中妇人两眸含情,欲拒还迎, 男子面露微笑,这倒也无甚。
  细看许久,宝如呀的一声, 画中书案上摊开一幅画, 却是幅避火秘戏图。
  所以,这幅画的意思是, 夫妻二人对赏避火图, 然后要同赴春宵?
  再对灯到下一幅。绣的是青缘竹帘的凉舍, 咯吱咯吱的竹床, 上挂着冰裂梅花的帐子, 床沿倚着个穿水田衣的妇人,以手捧心, 眉微簇作西子状。
  这也没什么,待再细看, 床下两双鞋子, 云靴绣履正反相交,可不是两个人相压着上床的姿态?
  所以,倚床的妇人是偷听的,那冰裂梅花的帐子里,一男一女正在做很亲密的事。
  听春/宫么,可不得听出个西子捧心的姿态来?
  避火秘戏绣的这样雅致迂回,宝如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心说这恰合了李代瑁外冷内热的性子。他待王妃的心思,天下少有,只可惜二人似乎总差点什么,竟成了一对怨偶。
  躺在床上,宝如一幅幅赏着床屏,这种曲折迂回,比之放两幅妖精打架在面前还有意思。
  她本叫季明德逗的有些骨酥,看到这种东西,未免心猿意马,正神思荡漾着。忽听门外重重一阵脚步声,再呀的一声惨叫,只待她爬起来,推开门,便见胡茬寸长的季明德两眼泛红,一柄匕首顶着嫣染,两目凶光。
  见宝如出来,季明德从牙缝里吐了个滚字,松开嫣染,进了内室。
  宝如柔声道:“那是咱们的丫头,往后得在这院里跟咱们同起居的。”
  季明德唔了一声,径直走到床侧,脱了直裰扔在衣架上。他身上的中单也不知去了何处,肌肉虬结,还不待宝如问一句,反手一枚铜钱打灭灯台。
  他身上还有些淡淡的腥气,触之一手的凉意,圈上宝如的脸,颊在她鬓侧刺了两刺,硬胡茬戳上软嫩嫩的面颊,疼的宝如不由一声哼。
  “乖乖,你竟……”
  宝如手不小心触到他的背,似摸到只软溜溜的蚯蚓,再摸却又没了。
  ……你们懂得,不懂抬头看简介
  虽如今满院子的丫头,但有些事一直以来,还是宝如自己做。
  她起身,点灯,自柜子里掏出早就配好的药包,从围篮里抽出铜壶,拿还滚烫的水将药包泡了,泡药的时候,她便在隔间里不停的跳着,待水凉了,药汁泡成褐黄色,才仔仔细细儿的清洗。
  于她来说,无论是否兄妹,显然夫妻非做不可。
  于那封信宝如一直存着疑,若想释疑,她心中有个最好的人选,便是李代瑁。先帝后宫虽乱,但身为先帝身边的得力助手,后宫中的一切事宜,问他最好不过。
  只不过公公日理万机,她须得挑个合适的日子。
  洗罢回到卧室,宝如见季明德竟是个趴睡的姿势,暗暗觉得有些奇怪。轻轻揭起锦被,撩起他几捋披散的发,光滑,紧腱的背上,烛光照过去,一道约有七寸长的伤口,恰就在她当初缝过的那道伤口处,针脚缝的密密麻麻。
  方才剧烈运动时虽未挣开线,但新流了些血出来,染在锦被雪白的内里上,斑斑点点。她方才摸到的,热乎乎的蚯蚓,想必就是他挣开伤口,流下来的血。
  宝如旋手下去,咯崩一拉,疼的季明德立刻睁眼,盯着她。
  “伤成这样,你竟还……”指着那条蜈蚣样的疤痕,宝如又气又疼。憋了怒火的两颊格外的圆,圆鼓鼓像只葡萄一样,方才欢后的红晕还未散去,连嗔带恼,小肩膀轻抖着。
  “不过一道伤疤而已,便要死在外头,我也得爬回来,跟你来一回再死。”季明德原本筋疲力竭,九死一生,直到看到宝如的这一刻,才缓过气来。
  他翻过身来,将宝如拉入怀中,新缝合的伤口压在褥子上,火辣辣的疼痛。唇一点点碾上宝如的耳廓,笑道:“我都不曾洒在里头,不可能怀孕,你又何必如此谨慎?”
  宝如不欲给季明德添负担,遂也不告诉他自己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的担悬,仍是柔柔声儿问道:“谁伤的你?长安城中,你又惹上了什么仇家?”
  季明德呼吸平平,胸膛却一直紧绷着,柔声道:“不过是炮制药材时叫伙计们误伤了而已,无事,睡吧。”
  宝如当然不能信,但既是他不肯说的事情,也不好多问,夫妻团在一处,在李代瑁的大床上躺着。
  季明德刚欲熄灯,宝如忽而爬起来,献宝一般,轻轻一压床头的凹陷处,弹出那六扇面的床屏来,笑问季明德:“可看出点意思来不曾?”
  季明德赏了许久,忽而声儿柔柔:“看出来了,很有些意思。”
  看着他豺狼般的眼睛,宝如忽而觉得自己这宝大约是献错了。她分明是想让他瞧瞧,李代瑁冷漠外表面的柔腻心思,在他看来,却像是主动索/欢了。
  就这样,三更半夜的,宝如才洗过一回,他又来了。
  *
  早些时候,义德堂。
  季明德直接从后院进门。院中两列灯火,挤了满满了一院子的男人,俱皆垂手屏息,见他进来,声虽齐,也哑:“大哥!”
  穿过人群,自右侧廊房入内,疾步下到地室。
  方升平带着永昌道上几大匪首,围着一张竹床而站,见季明德下楼。低眉耷眼的方升平提起马灯,照着竹床,一把撩开白布,下面是张面色如蜡的人脸。
  布下面遮着的,是个死人。
  季明德一步步走过去,戴上皮手套,掰过这死人的脸。
  这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名叫土旦,活着时肤色古铜,腰长腿短,是天生马背上的骑手。从遥远的安多而来,听闻秦州富庶,一年前至秦州烧杀掳虐。
  季明德第一次见他,他骑在马背上,以绳拖着个秦州本地少女,拉她淌过一丛丛的野沙棘林子。七月正锐的沙棘刺蕊挂去少女的衣着,挂烂她的身子。
  土旦策马扬鞭,纵驰于沙棘林中,让那不过宝如大小的少女,鲜血遍染整座山坡。究其原因,不过是他丛田里拖她出来要强时,她搧了他一巴掌而已。
  在整个秦州境内,他这样侮辱并杀死的少女,不下十个。
  他是季明德的筹码,也是土蕃赞普赤东的逆鳞。被秦州土匪捉回来整整一年,李代瑁为了能把他送回土蕃,不惜给季明德下跪,谁知他竟死了。
  “怎么死的?”季明德抬头已是满眼戾怒。
  方升平身后一人扑通跪地,道:“胡兰香奉命伺候他的起居,一直被他欺负。前儿打的狠了,胡兰香要跑,他不知从那里弄来把小匕首,将那丫头的裤裆扎了个稀烂。老子当时也是生气,一脚踹过去,踹破了他的脾脏。”
  季明德一把盖上白布,道:“死性不改,还敢打女人,那就是他该死。一个死人,送给李代瑁也求不了和,索性留在义德堂,做好防腐给孩子们学医用吧。
  大战不可避免,你们回秦州准备吧,顶多半个月,我就回来。”
  满室黑鸦鸦,凶神恶煞的土匪之中,季明德一袭青直裰,眉温目润,秀鼻悬梁,男人之中少有的清白玉面,面庞清俦,坚毅。
  上辈子并没有土旦被俘一事。土蕃人娶福慧公主,也不是为了答应李代瑁的求合,不过是为了迷惑大魏王朝。他们在今年的三月大兵压境,占据整个陇右,驻兵关山西麓,秦州全部沦陷,化作一片焦土。
  季明德在拜堂的前一夜重生,过了三日便出门,捉土旦,以期能压制住想进军的赤东赞普,
  但大战无可避免。他不过一个小举子,若想真正插手战事,就必须进入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原本,他是岂图已科举进阶,于朝中找个能辅佐的良才,助他打赢这一仗的。
  可来长安眼看三个月了,他遍及朝野也找不到那么一个可辅佐的良才。
  既如此,有些事就必须得自己上。所以他才要一回一回,以强腕对抗李代瑁,让李代瑁在心理上对他臣服。
  但既然土旦死,就没了迂回的时间,他得用更狠毒的方式,叫李代瑁吐口,给他兵权。
  当秦州将成一片焦土,若要开战,宝如也不能带在身边,算来算去,荣亲王府仍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他才会把宝如带回荣亲王府。
  出义德堂已是半夜,离荣亲王府并不算远的距离,季明德也不骑马,想走回去。
  月明星稀,影子长长。恰是当日宝如逃过命的那条窄巷,季明德行至巷中,墙头人影幢幢,前后脚步沙沙。
  铁器铮铮,是青铜弩上弦之声。季明德赤手空拳,止步。便见巷头月光下站着个少年。
  那是坎儿。自打一入长安,他就混进了齐国府,在二门上当差,给他做眼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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