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 雪中定情
因为今日是冬至，正是万家团聚的日子，加之天气又不好，向来香火缭绕的万安寺竟是难得地人烟稀少。因为挂念着少炎，甫一打听到他的位置，明珠都没有在佛殿停留，和冬莺一起直到了少炎的僧房。
庙里的小和尚见过明珠几次，知她和少炎关系不错，是以看到她直接推开僧房进去却也没有觉得奇怪。然方推开门，明珠的动作却是一滞，只因房间中除了侄儿少炎之外，竟还有两个不速之客。
对上那双平静空洞的眸子，明珠嗓子眼一紧，简直不知道自己的视线应该往哪放，还是季明铮笑着打破沉寂。
“妹妹是来看少炎？哦，还带了东西，这就便宜我和姬大人了！”
明珠这才有些生硬地转过视线，虽然看见姬尘，她内心百感交集，但当着季明铮和少炎的面，有些话到底不好说，只得笑眯眯地从冬莺手上接过食盒放在桌上。
“我午间在聚贤楼吃饭，席上唯有这道饺子做得不错，想起今个儿冬至，正该是吃饺子的时候，便让厨子做了些带来给少炎尝尝，就是不知道三哥和大人也在，好像有些少了……”
季明铮自来熟地揭开盒盖。
“不少不少！圆清大师已经请我们在前堂用过素斋了，哎，这素斋虽然外表看上去是鸡鸭鱼肉的样子，但到底是豆腐面筋做的，还是少了点油水，你这想必也是素饺子吧？”
明珠轻描淡写地道。
“蟹肉的。”
“啊？”
在佛祖家后院公然开荤，还引诱小和尚一同破戒，季明铮有些语塞地望过来，明珠却伸出食指竖于唇边，做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又自然地回头吩咐冬莺去借寺庙厨房借几幅碗筷。
“怕什么，三哥小时候在山中玩耍，可没少吃菩萨面前的供果，还曾喝得酩酊大醉靠着佛像睡过一夜，这会怎么倒忌讳起来了？少炎还小呢，偶尔解解馋没事的，别让人知道就行了。”
季明铮有些尴尬地揉着鼻子，看了少炎一眼，他虽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但看向食盒的目光分明是含着期待的，季明铮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却又很快反应过来。
“我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明珠一愣，或许是天气太冷，把她的人冻得有些迟钝了，又或许是很久没有和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这熟悉的温暖让她卸下防备，变得懒散放松起来，竟一时失口说出了季明铮幼年的事。
“自然是兰夫人告诉我的。”
镇定了一下，明珠甜甜笑道，面上看不出任何惊慌，季明铮哦了一声不再深究，但他内心却并未放下疑惑。
他小时候总是带着季明珠一起玩，上山打猎，下河捞鱼，各种“胡作非为”得来的新鲜玩意，有他的一份，便少不了季明珠的，但堂堂国公府的公子，和个皮猴似的到处野，季修贤夫妇知道了，必有一顿家法，因此他一向对季明珠连哄带吓，威胁诱骗她不准告诉家里人，季明珠也举着白嫩小手赌咒发过誓的，他那妹子，虽然在看男人一项上格外糊涂，但是和自己还是肝胆相照的，总不会转身就去娘面前告密吧？而且兰夫人若是知道了，又怎么可能不追究？
季明铮深深看了明珠一眼，红先生总说她心怀叵测，诚然，她身上有很多事确实难以解释，可季明铮本能地觉着，他这个义妹，是真心诚意地把他们当作自己人的。
冬莺很快便把碗筷寻来了，聚贤楼的食盒底内有双层，底部是铜质的，放有热炭可保温，因此从中取出来的饺子还是热腾腾的，季明铮咬了一口，神情不由变了变，聚贤楼的大厨是他季府旧人，这件事他早知道，诚然，那人还是他和姬诚安排进去的，然而那人有许多拿手好菜，明珠却偏偏带了季府冬至时必做的蟹肉萝卜饺来，他忍不住抬头，恰巧明珠正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包塞在少炎手心，温柔的笑道。
“这是姑姑给少炎添岁添福的彩头，把它压在枕头底下，这一年都会有好运气。”
自上次明珠在九王府中救下少炎后，少炎就对她有了好感，这之后还常托人给他带一些喜爱的文献、兵书之类，都极对少炎的胃口，一时间，少炎看着明珠，仿佛就像看到了死去的小姑，少了丝戒备，多了层温情，因此接过明珠的红包，也难得地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
“谢谢姑姑。”
一向沉默内敛的少炎竟开口叫明珠姑姑，季明铮怔怔望着两人，突然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明珠的影子和他那故去的小妹竟重叠在了一起，这让他双眼竟有些酸涩，他那个小妹古灵精怪，天性纯良，谁能对这样可爱的姑娘恨得起来?说到底，季明铮心里最恨的，还是诳骗了季明珠的卫长卿罢了。
“眼见快要过年了，我看你们明家那些人，根本没什么人情味，不如你今年就到我们府上来过，把少炎也接来，对外就说姬大人请明慧小师傅到府中祈福，咱们几个高高兴兴过个年，你喜欢吃什么，现在就告诉我，到时候我亲自下厨！”
季明铮的热情邀请，明珠心中自然是欢喜的，她正欲答应，却又不觉瞟了一旁沉默的姬尘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今天他心情好似不佳，自她进门以来，就没说过一句话，好像不高兴她突然造访一样，难道红先生的话，真的影响了他？
见明珠看着姬尘欲言又止，季明铮很快便明白过来，可惜姬尘又不知哪根筋不对付，臭着张脸不表态，他看得干着急，立马越俎代庖道。
“你是我的义妹，我请你来你就来，看他干什么！这个主我还是做得了的!”
三哥这不拿自己当外人的脾气还真是……明珠干干一笑，正想说还是算了吧，姬尘却突然起身向外走去。
“我吃饱了，出去走走。”
这位人前温和，人后冰冷的十三殿下，纵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少炎还是多少有些怕，因此他不在，反而放得开了些，竟然主动探身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口中，满足地咀嚼。
“这个真好吃，姑姑下次来还带么？”
明珠敷衍地点着头，目光却随着姬尘飘远，季明铮将姬尘碗里的动也未动的饺子抬起来瓜分了，正要给明珠也均几个，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咬着筷子笑了，清咳一声道。
“珠儿，一会我们叔侄两在屋里搓个澡，咳咳，你在这里坐着也不方便，不如先去寺里逛逛？”
大下雪的洗澡，鬼也不相信，明珠自然懂得季明铮的用意，她于是吩咐冬莺。“那我去大殿上柱香，你就守在外头，给三哥和少炎烧水看门好了。”
冬莺的表情不大情愿，但她还来不及反对，明珠已毅然追了出去，奈何姬尘脚力太好，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已是不见人影，明珠左右张望，才在禅院外的腊梅丛中看到一抹浅灰的身影，姬尘今日穿的是一领灰鹤大氅，明珠料定是他无疑，这才快步走了过去。
姬尘回首，见她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顿了一下，还是停下脚步。
“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我好心带着礼物来看你们，某人却顶着副冰冻脸，好似不待见我似的!”
与平日那个八风吹不动的模样不同，少女抿唇瞪着他，毫不掩饰内心不爽，好像已经懒得在他面前伪装，姬尘毫不留情地揭穿。
“你是来看少炎的，若我不在，想必你也不会到姬府。”
他微微一笑。
“你今日不是和苏荡相谈甚欢？所谓礼物也不过是借花献佛而已，怎么？还要我感谢你不成？”
明珠哑然，表情变得有些滑稽，今天一早就不见虚宿，她还以为身边没有姬尘的人，没想到和苏荡见面的事还是瞒不过他，
见她不说话，姬尘笑容中露出些许的嘲讽。
“同样是恩人，明姑娘怎能厚此薄彼，蒋玉衡那边，难道不需要表示表示？”
明珠眨眼，憋了好半天，才憋一句。
“莫非……你在吃醋？”
姬尘泰然自若的面容瞬间有了一丝裂痕，他猛地冷下脸来。
“愚蠢！”
丢下两个字，他冷哼一声，愤然转身踏雪而去。
明珠当然知道，她这次能安然无恙地走出大牢，明面上是蒋玉衡和苏荡的功劳，但其实都是姬尘在推波助澜，他救了自己却不屑邀功，但见自己对另外两人示好，他又不开心。
这个矛盾又别扭的人啊！明珠叹了口气。
好不容易逼他表露出几分真情，她可不会那么轻易就让他逃开，明珠连忙追过去，无奈雪地湿滑，她又穿着厚重的棉裙，不妨脚下一绊，惊叫着仰面摔去。
虽然下了一天的雪，但都是零星小雪，未堆积起来，为了防止脑袋砸在这冷硬的泥地上， 明珠本能地抱住头，不过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她始终没能摔在地上，因为在她叫出声那刻，姬尘便已迅速转身，拦腰抱住了她。
雪夜晴光，姬尘整个人也似被一层清辉笼罩着，两人的双目如磁石般对在一处，那双平日里空洞没有焦距的眼睛，此时却流溢着光芒，明珠看到那宝石般的瞳孔中映着自己的身影，仿佛他也在深情的注视着自己，不由有一瞬失神。
姬尘很快察觉不对，他带着明珠立起后，飞快放手侧过身去。
明珠按住剧烈的跳动的心脏，再看过去，姬尘的眼睛却似乎已经恢复了无神，她蹙起眉头，总觉得有些不对。
“红先生近日都会在京城，你暂时不要到我这里来，我怕他会对你不利。”
虽然没个好脸色，但却还是在担心着她的嘛！明珠哦了一声，佯装听不明白。
“只是暂时？那意思就是等他走了，我便可以去了？”
姬尘顿住脚步，没有回头，却还是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明珠心中一喜，快步跟上去，姬尘没说什么，却放慢了脚步，两人并肩走着，腊梅花瓣随雪片一起簌然飘落，暗香浮动，明珠深吸一口气，双手捧住一朵残花，轻轻一吹，笑起来。
“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兰夫人从前曾对我说，境随心转，同样的景致，若陪你欣赏的人不同，自然也就不一样了，比如这片腊梅，并不见得开得如何好，可我却觉得很喜欢。”
姬尘愣了愣，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向自己表明心迹了，她虽然是个女子，却从不扭捏作态，掩饰自己心中的感情，尽管三番五次遭到拒绝，还是不依不饶地靠过来……他握紧拳头，下意识地想像往常一样逃避，不料一只柔软温暖的手，轻轻覆上了他的手。
“百里瑕，人的心再热，终究也会有冷掉的一天，今日你若是走了，你我便到此为止，从今往后，我明珠再也不会纠缠你！“
她的声音刚硬如铁，手指却微微颤抖，姬尘心中动摇，竟生出几分怜惜，几分不舍。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心底有个声音在叫嚣，让他甩开她的手，扬长而去，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慢慢舒展开来，反而包裹住了她的手，握在掌心。
明珠紧抿下唇，难掩内心的激动，她呼吸急促地抬起头来，姬尘的侧影被雪光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银白。
“明珠。”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但其实内心，这两个字却早已叫过千遍万遍，他抑制住内心的惶惑不安，轻声道。
“你应该明白，我要做的事，成便罢了，败则万劫不复，甚至身边所有人都会身首异处，既便如此，你也不后悔今天的选择？”
明珠浅浅的笑了，原来竟是担心这个？她一个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还会在乎身首异处？
“不后悔，你若活着，我随你纵马驰骋天下，你若死了，我陪你阴魂不散，扰得人间不宁也好。”
姬尘没有回话，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几分，许久，他轻轻一叹，竟然回身，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
“我给过你选择的机会的，来日若反悔，我可不会放过你。”
喜悦与甜蜜充斥着内心，明珠只觉脑中一片迷糊，伸手紧紧回抱住姬尘，将头埋在他肩窝。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