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误入歧途

  “你是……”
  对于这个第一眼就认出自己真实身份的妇人，季明铮眸中闪过惊疑，他锐利的视线落在妇人蓬乱的头发上，依稀在她脸上看出些许熟悉的光景，迟疑道。
  “……璧君表妹？”
  少年后他便在旧都成为姬尘的伴读，而后便来到军营一下便征战数年，对于京中的堂表兄妹说不上有多熟悉，可是王璧君从前和自己唯一的妹妹季明珠最为要好，相对而言他还有些印象。只是历经生死，又一别数年，这个有些陌生的女人哪里有记忆中盛京贵女的端庄娴雅，他还是有些不确定。
  “是，三表哥，我正是王璧君！你可还记得三年前明珠大婚后，我在季府中住了数月。”
  女人激动的声音让季明铮一颗心霎时冷硬了下来。
  三年前明珠大婚后——说的不就是自家那个吃里扒外妹妹被卫长卿带着满堂宾客捉奸在床，大病一场。那时候季家还未颠灭，自是心疼这个天真的小妹，为了让她尽快康复，于是请和明珠最交好的表妹王璧君长住府邸照料，哪知一家人为她尽心尽力，她却糊涂致斯，后面还发生了父亲季修贤通敌一事！
  王璧君如何通透，当下便明了了季明铮面色剧变的原因，牵着女儿走到他面前流着泪道。
  “三表哥，三年前我没有机会亲自去天牢向姨父姨母证明明珠的清白，现在既然见到了您，不管您信不信我都要说，否则表妹在地下永远不安。当年明珠病得心神俱焚，每天只会为那个卫长卿流眼泪。我时刻跟在她身边，自是焦心不已，也知道她曾不止一次让身边的浅梅向卫长卿递信，只为求见一面。”
  提起往事，王璧君的泪水越发肆意汹涌。
  “只是那背信弃义的人怎会回头？别说见面，便是回信都没有半封。再说即便他想来，我遵循姨父姨母的教训，也是片刻不离明珠左右，严防死守他们见面！我对天发誓，在那期间明珠与卫长卿绝无瓜葛，至于那封盖了姨父私印的信件，绝非从表妹之手流出！明珠已经这般凄惨，若是在地底还被亲人厌弃，那是怎样一番……”
  王璧君的声音几度被泪意打断，到了最后完全说不下去，只是抱着女儿无声恸哭，几欲站不稳。
  季明铮面上也显出悲凄颜色，袖下的手重重握住，脖颈上鼓起的青筋让男人肃穆的脸上多了一分狰狞。
  虚宿一看两人情景，也是内心俱震，明珠随便让他盯梢的一个路人，居然便是季明铮的表妹，到底是巧合还是……不过虽然内心狐疑，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个时候，忙道。
  “季三少，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重新找个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
  季明铮收起思绪，那些起伏翻涌的情绪也在瞬间敛住。
  “此处不宜久待，万太岁的人已经四处找寻你的下落！跟我先离开这里。”
  王璧君身体摇晃了一下，苍白的面色更为惨烈，却是摇了摇头，重重把女儿往怀中一抱，随即强笑着推向季明铮。
  “三表哥，能在这里遇到您已经是璧君的奢侈。若是可以，求您抚养囡囡长大成人。”
  说完对着季明铮便是重重一跪，这颇有临终托孤的场景别说让虚宿等外人都看得动容，那当事人囡囡更是凄厉大哭。
  “娘，我不离开你！如果你再抛下我，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璧君抚着女儿的头发，乌糟的面容在泪水的冲刷下露出了原本的莹白秀雅。
  “囡囡，听你三表舅的话，娘以后会再来找你。”
  “不，我不！娘，您告诉我，是不是爹出事了？”
  小丫头却只是不住摇头。
  “追杀我们的人，表舅舅认得的，你不会有事，爹也不会有事！”看母亲不为所动，慌忙又跑去揪住季明铮的衣袖，像一只小动物可怜兮兮地露出求助的眼神。
  王璧君面上闪过意外，却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咬牙把女儿推向季明铮。
  “三表哥，今生还能在遇到您，我已经满足了。本来把囡囡交给明珠姑娘我已经放了一半的心，现在加上您，后面再有什么事，我也能放心地走了。”
  她面上的复杂神色哪里能逃过季明铮的眼睛，只见他抬了抬下巴，说出的话却是分外冷酷。
  “既然你一心求死，那还强留你女儿一命干嘛？让她在你身边，即便不日与你一起赴死，也好过余生孤苦伶仃带着仇恨强活。”
  王璧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实在没有料到季明铮居然会拒绝得这般干脆。
  “我言尽如此！要走便一起走，如果你执意想以己之力独自面对万太岁，我也不会再插手！”
  说完，转身便大步离开，王璧君呆怔了数秒。虚宿不忍，道。
  “张夫人，明姑娘让我保护您的安全，便是不放心您，您忍心让她失望？现在季三少又是您的表哥，你就偏生要一意孤行，做出那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再说相逢便是有缘，即便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何不朝后再说。在下是个粗人，也明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王璧君表情一瞬变化，挣扎、纠结、痛苦、恐惧……种种在她脸上快速划过。她如何不明白季明铮的决绝又是另一种的变相激将，可是——
  想到生死不明的夫君张长生，以及兰、张两家背负的秘密，王璧君目光有些发直。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她对着季明铮的背影重重一磕。
  “三表哥，我会是一个不可想象的麻烦！若是您不嫌，我们母女便唠叨了！”
  ………………
  明珠和姬尘赶到的时候，正遇到季明铮抱着囡囡，后面跟着王璧君、虚宿。一看表姐愿意离开破庙，明珠的心情瞬时好了起来；可再观察，才发现每个人表情都分外凝重，就连那个熊孩子囡囡也是安静得让人心疼，霎时又狐疑起来。
  三哥虽然认识表姐，不过两人的关系却并不十分熟稔。即便因为劫后余生，经历生死相认，依照两人的性子，明珠认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景象。
  难道和王璧君出现在盛京的原因有关？
  联系万太岁的人要捉拿表姐，明珠越想越可能。可是目前她不过是一个阴错阳差碰上的外人，这些隐秘的东西，却是没有资格知晓的。
  于是明珠佯作无事上前。
  “张夫人，囡囡这几天都很担心你。”
  王璧君感激地对明珠点点头，忽然询问明珠。
  “不知姑娘的生辰是何时？”
  她先前被卫长卿派人控住，而后他便让爪牙带着女儿意外地拦截了明珠的马车，起初王璧君也不甚在意，只以为这季、兰二府的仇人又要整什么阴谋诡计！可是当她询问了女儿前因后果，却发现卫长卿不过让女儿故意在明珠面前暴露兰家外祖母赠的鱼佩，而后便再无下文。
  之前因为和表妹季明珠交好，王璧君对卫长卿的性格也算了解，这般步步为营的人，怎会空做无用之功。直到那天夜里，阿贵把她们救出来，得知这施救之人的名字居然和表妹季明珠高度吻合，王璧君不是不震撼的！再加之方才从季明铮口中知晓了明珠和三表哥相识的因果，一个荒诞的想法从她的心口涌出，饶是镇定如初，可胸口如万蚁噬咬的强烈烧灼感却是那么地激烈。
  明珠却不知道王璧君的想法，只当是一句简单的寒暄，微笑道。
  “六月初六，我娘说我出生那天是一个雨天。”
  “六月初六……六月初六……”
  王璧君重复了两遍，双目忽然再度被泪水淹没。
  这个稀松平常的日子旁人或许不知，然而六月初六却是季明珠的忌日，这么说她成功了……成功了！！！
  在众人的诧异中，王璧君执起了明珠的手，声音却带着难言的激动。
  “姑娘救了我们一命，我本想赶上姑娘生辰给您赠一份厚礼，不想只能再等半年了！”
  姬尘怪异地看了两人一眼。
  “先回去再说。”
  明珠的别苑已被万太岁攻破，决计不能再过去。一行人来到姬府，在红夫人的安排下，王璧君带着女儿住下。姬尘和季明铮也感念母女二人颠沛流离地数日，没有急着询问王璧君夫妇离开南疆前往盛京的始末。看两人安顿下来，明珠也向众人告辞。
  她恋恋不舍地看向季明铮，撒娇一般恳求道。
  “三哥，你能不能送送我。”
  方才在破庙，季明铮并未察觉她和姬尘之间的不对，可现下回到姬府，方才发现明珠始终躲着姬尘，而那向来漠然的十三皇子，却几次看着明珠若有所思。
  这两人没有问题才奇怪！
  于是季明铮当下便一口答应。
  “咱们兄妹多日未见，别说送，便是去你府上叙旧几日都是应当的！说说，三哥不在的这些日子，可发生了什么好玩的事？”
  这幅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姿态，让早先就已对二人关系非议的虚宿当即不满，正思索着要不要提醒下主子让不拘小节的季三少对明珠姑娘注意分寸，便听姬尘冷道。
  “你不过是珠儿的义兄，跑人家府邸住几日成何体统！别忘了男女授受不清，就算心粗也要为珠儿考虑！”
  这状似带着犀利的调侃让明珠瞬时火冒三丈，总觉得姬尘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正要发作，季明铮却哈哈一笑。
  “看这醋酸得！怎么，现在还没有把我妹子娶过门就开始管天管地了？十三皇子，别说我占你便宜，到时候珠儿嫁给你，你可还要管叫我一声大舅哥！”
  一句大舅哥，让几个人的表情瞬时微妙，只听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等那时自会如你所愿。”
  看季明铮面上的笑意越浓，明珠崩着脸，暗骂姬尘狡猾，三哥单纯。等那时他有多少个大舅哥谁知道呢！
  “三哥，走了！”
  季明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是“哦”了一声跟着明珠一前一后离开了姬府。
  一路上，明珠都是抿着唇不说话，季明铮倒也配合，直到爬上了回明府的马车，这才摸着下巴试探道。
  “怎么，和小十三吵架了？”
  明珠想了想，抬起头来。
  “三哥，你觉得我和他会有……未来吗？”
  这一句虽是再平常不过的话语，可收尾那失落的语调，却表明着说话人心情的低落。
  “怎么会没有未来？”
  季明铮故作轻松笑道。
  “你没听他方才已经愿意承认我的身份了？”
  “三哥——”
  这样插诨打科的形容，让明珠十分不满，就好比你和他说正事，他却以为你和他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
  看明珠难得的肃穆形容，季明铮也收起了面上的玩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非……他欺负你了！别怕，有三哥给你撑腰！”
  只三言两语其中的维护之意溢于言表，明珠鼻子一酸，她前世是怎样的混账，才让护她爱她的亲人心冷如死？
  明珠整理了一下情绪。
  “三哥，开春后百里衡便要进行甄选；而这一次，会为姬尘赐婚！”
  原来是这个，季明铮松了一口气，拍拍明珠的肩膀。
  “放心，小十三不会让他们得逞的！你要想，他那样心思凝重的一个人，怎会容忍自己的身边出现百里衡的眼线。”
  明珠摇了摇头，三哥显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如果只是这个我并不担心……只是——三哥，有朝一日他登上那个位置，便是万千佳丽，三千后宫，我……”
  “这——”
  季明铮犀利抬眼，突然有些糊涂明珠在这等明摆着的事情上的纠结。他看向少女茫然且苦痛的眼，有些不忍道。
  “你又何必执着这等小事。三哥和百里瑕认识十多年，他绝非背信弃义之人，便是那时莺燕环绕，可你却至始至终都是唯一且特别的！他绝不会亏待你！不要胡思乱想。”
  只是一句不会亏待便足够了吗？明珠抱紧自己的身体，一时之间只觉得被无助和孤独笼罩。
  明珠不住摇头。
  “可三哥，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想要什么，难不成——是一世一双人吗？”
  后面的那句，显然已带了责难的味道。他意外的发现，这位明事理的义妹居然也和国公府那个万千娇宠的蠢笨小妹一般天真！他清晰地记得，当初小妹季明珠拒绝了瑜妃娘娘的好意，除了对卫长卿毫无原则的痴恋外，还有便是那卫长卿那“一世一双人”的肤浅许诺。
  可是曾许诺之人带给她什么，唯有欺骗！！！
  他不希望新义妹也陷入这个怪圈，一世清醒，却被这些看不透摸不着的镜花水月混淆视听，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