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2 鬼死化聻
百里贤带着轩辕锦绣退下之后，智空突然开口对献帝道。
“陛下，今日宗庙之中，似乎不太干净，七王妃精神疲乏，才被其趁虚而入，倒也怪不得她……”
听智空这般说，献帝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大师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宗庙供奉皇家列祖列宗的圣地，龙气缭绕，大师却说这里不干净？”
有一瞬间，献帝以为这个老和尚是疯魔了，自己本有意重用他，他却在他今年他首次参与的宗庙祭上，说宗庙里不干净，岂不是在打他的脸？何况献帝知道自己不是百里家正宗血脉，听见这话更加心虚，若是百里家祖宗出来作祟被老和尚发现，他也该识相地保持沉默才是，而不是当众指出。
智空合掌欠身，念了声阿弥陀佛。
“陛下误解了老衲的意思，皇家先祖，故去后自是位列仙班，老衲怎敢不敬?老衲所指的不干净，乃是从外头混进来的一些东西，在扰乱了七王妃的心智，使其失态。”
说着，他的眼神有意无意从明珠身上瞟过，本以为会在其脸上看到一丝慌乱，没想到明珠丝毫不为所动，似乎也颇有兴趣地回望着他。
很好！果然并非普通的邪祟，越是这样难缠的主，越有制伏的价值，她将是自己取代圆清成为大魏国师最合适的踏脚石！
“朕还是不信，什么样的邪灵，能冲破层层屏障闯入宗庙！”
智空没有回答，而是拨动着佛珠，慢慢在大殿中绕着圈子，明明没有风，他僧袍的袖子却鼓动起来，手中佛珠也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拉住般，绷直起来，指向明珠。
智空仿佛被佛珠牵引，径直向着明珠走去，众人也震惊万分看着他们，后退一步，而明珠不闪不退，冷笑着站在原地等着智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若论装神弄鬼，在地府混过三年的明珠自认不会输给智空。
可就在她以为智空准备当着献帝指认自己的时候，老和尚却与她擦肩而过，停在了摆放着各种瑞兽漆雕的供桌前头，他抬起骨瘦如柴的手掌，依次拂过那些瑞兽头顶，麒麟、狻猊、貔貅……最后停在了中间的那只朱雀身上。
那朱雀乃小叶紫檀所雕，七尾摆羽，浑身乌光流溢，智空的手掌定在它脑袋上时，腕间的佛珠突然砰地一声断裂开来，滚得满地都是，两股鲜血随即从雕像的眼中流下，吓得众人倒退一步，容雪萱和叶棠华两个女眷更是惊叫着捂住嘴。
智空的手剧烈发抖，许久才捏紧拳头，慢慢回头看着献帝。
“陛下，这只朱雀身上，聚着上百条厉鬼，气味与不久前老衲在镇西侯府前所闻一致。如果老衲没有猜错，这些鬼魂，应是三年前因谋逆罪被满门抄斩的季家满门，有人以诸位皇亲贵馈做掩护，故意将它们引入宗庙作乱，恰恰朱雀乃季家家徽，正可做容魂的法器。”
明珠眸中闪过一道利芒，姬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稍安勿躁，且看看他要做什么文章。”
汹涌而上的怒意缓缓平息下去，明珠嗯了一声，重新恢复从容的笑意。
梁康请智空前去安宅的事，不止是民间，连献帝也有所耳闻，他一听说百条冤魂，马上就联想到了季家，于是连夜将智空召进皇宫秘密询问，得到的答案果然如他所想，当时献帝脸都吓白了，想到梁府的四条人命，虽有两人是自己下令所杀，但一年之间梁姓一族频频犯事，也确实过于诡异，若说是风水不好，怨灵作祟，却也很合理。
季家满门是否冤死，献帝再清楚不过了，若镇西侯府是那柄行刑的刀，献帝自己就是那个持刀的人，他怎能安心?好在智空当时安慰他不必害怕，皇宫有龙气守护，鬼魅精怪自然难以靠近，何况他们现在聚在镇西侯府成了地缚灵，只会继续滋扰梁家人，献帝听后，这才松了口气，但他还是害怕祸水东引，再三吩咐智空不要帮梁府驱鬼，当时智空也答应得很好，现在却说纠缠着镇西侯府的季家鬼魂，已经侵扰进宗庙，献帝无论如何也淡定不了，露出惧色后退数步，若不是自己的妃嫔皇弟都在场，他几乎要吓得跌倒。
“摆驾回宫！回宫！”
平时高高在上的威严帝王，突然如此失态，让容雪萱十分诧异，连忙扶住献帝。
“陛下当心脚下。”
叶棠华冷笑着瞥了献帝一眼，神色凄凉地看向明珠，她才不信什么鬼神之说，若季家人的英魂真的在场，就该立马杀了这个恩将仇报的昏君才对。
“陛下不必惊慌，更不可贸然离开，否则这些厉鬼很可能跟入宫中，那时要解决便会十分麻烦！宗庙有诸位先圣保佑，在此处做法超度他们再合适不过了！”
献帝听闻有办法超度，面色微微缓和，扶着容雪萱的手站直了几分。
“既然如此，还请大师快快做法。”
“不急，还需一些准备工作。”
智空那双秃鹫般锐利的眼睛，扫过明珠静若寒潭的脸。
“请陛下为老衲准备一百零七个纸扎小人，分别用朱砂在心口位置写上季家人的生辰八字，再命人用草木灰在地台中央画上八卦阵，将这些小人放置在阵中，用浸过新鲜的黑狗血的红绳绑好，最后，替老衲备一柄桃木剑，便可……永绝后患。”
他才刚说完，献帝早已等不得了，推彦顺传令下去准备，可就在此时，明珠却站了出来。
“若我没听错的话，大师方才所说的八卦阵、桃木剑都是道家之物，且红绳沾鲜血，便意味着要杀生，佛门弟子，本该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您却不仅会使道家法术，还打算破杀戒施法，实在是匪夷所思！”
明珠突然开口，让姬尘意外至极，明知道此时表现得越事不关己，就越难给对方抓住小辫子的机会，为何她却突然沉不住气了。
不出所料，智空冷峻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莫测微笑。
“十三王妃，无论是佛是道，根本乃是解众生苦，渡人自渡皆是修行，并非水火不融，只是参透的角度不一样罢了，你说老衲破杀戒，却不知牺牲一条黑犬，能救百命，济颠和尚酒肉穿肠过，从不影响他济世救人，老衲亦是如此。何况……老衲方才便说过，这白条厉鬼，若不是有人刻意引导，绝不可能进入宗庙，王妃此时要阻止老衲施法，难免让人心生联想。”
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献帝心头一动，阴郁的目光落在明珠身上，透出几分深思。
姬尘见状，忙上前一步，挡在明珠面前道。
“本王的王妃有孕在身，平日便常为腹中的孩儿积德行善，故不忍见血，大师请勿过度解读。”
智空笑笑，道。
“既然如此，便请王妃到后堂回避，让老衲将厉鬼超度干净，才是真正为殿下的麟儿着想。”
随后，别有深意地看了明珠一眼，转身带着几名弟子出了大殿，献帝不悦地看了明珠一眼，对姬尘道。
“十三，你的王妃未免也太不知分寸了，莫非也和七王妃一样，被恶鬼附体了不成？若是还不好，等智空大师超度完季家那些反贼，让他给十三王妃也驱一驱！”
说毕，扶着容雪萱的手出了大殿，往楼阁上备好的休憩处去，准备观看智空超度，一众宫女太监尽数跟了过去，大殿中只剩明珠与姬尘两人时，姬尘才拉住明珠冰冷的手，皱眉道。
“你不知一直知道，那妖僧是在装神弄鬼故意想诈你，怎么突然就沉不住气了？”
明珠回头，面无血色，失神的双眼中带上了一层薄泪。
“他不是装神弄鬼，我曾在地狱中呆过三年，很清楚他方才说的法子是什么，那绝非什么超度之法，而是捉鬼杀鬼的阴毒招数，因为太损阴德，除非有深仇大恨，否则很少有人冒着受这因果报应的风险使用它……”
姬尘表示不解。
“杀鬼术？已经死过一次的鬼，难道还能再死一次不成？”
明珠的声音都在颤抖。
“人死化鬼，鬼死化聻，一旦成了聻，从此将不得超生，永世在地狱忍受煎熬，我的亲人们已经惨死，你叫我，如何眼睁睁看着他们全部化作不得超生的聻？我一定要阻止那个妖僧！”
姬尘神色微变，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虽然鬼怪神魂，阿鼻地狱，对他而言都是虚无的概念，但在死而复生的明珠眼中，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威胁，他理解明珠的恐慌，但如果此时沉不住气，轻举妄动，被妖僧智空抓住把柄，她的真面目便会暴露在献帝面前，到时候一切就都完了。
姬尘拉住情绪激动的明珠，强制将她颤抖的身子紧拥入怀中。
“珠儿，镇定些！你难道忘了我此前让虚宿查到的事情了？”
明珠一怔，抬起头看着他。
“你是说，要将计划提前？现在？在这里吗？”
姬尘托起她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揉去她的泪水。
“没错，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便不会让他有机会残害季家人不是吗？至于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不要着急，我们从长计议。”
明珠恍然，用手背猛地擦掉眼泪，重重点头。
“你说的对，我们手中并非没有筹码！是我自己乱了阵脚，我该冷静下来，好好理理头绪……”
姬尘欣慰地摸摸她的头发，明珠垂眸，好似没有感觉般兀自陷入沉思，半晌，目光一动。
“我有办法了，只是……今天许文驰一定会派人盯着我们俩的一举一动，很难做手脚，而且这场戏，我们不能亲自上场，需要其他人配合出演才行。”
姬尘皱眉，宗庙内，无论是十二星宿还是明珠的两个丫鬟，一律都不得入内，现在智空又撺掇献帝封锁了宗庙，凡事他们都必须亲力亲为，很容易就会被许文驰抓住把柄。
“彦顺的儿子还捏在我手上，倒是可以利用，但仅仅靠他一人还不够……”
明珠也陷入沉默，两人正有些犯难，一道身影悄然跨入大殿内。
“别忘了还有我，两位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代劳。”
二人回头，只见叶棠华立在那里，神色坚定。
“说赎罪也好，让自己的良心好受些也罢，但若谁想伤害季家人的英灵，我都绝不会答应！”
楼阁之上，设有桌椅茶点，献帝坐在太师椅中，喝过一盏香茶，又有容雪萱为其捏肩，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宗庙外，彦顺已命匠人们已将一百零七个纸扎小人赶做出来，他正指挥小太监依次用托盘送到宗庙里，布置在八卦阵中。
许文驰本一直陪在献帝身边，见他一时不会召唤自己，便交待礼部的下属盯着有无异状，自己悄然退出，快步下楼，姬尘和明珠迟迟不上楼，定是伺机而动，他一定要捉个正着，让那个取代了珠儿的女骗子原形毕露！
走到楼梯转折处，许文驰不由停住了，那个神仙妃子般的美貌女子正站在楼梯脚下，双手交握，从容且高贵地抬头望着他，唇边带着浅淡的微笑。
“许大人走得如此之急，难道不怕陛下召唤么？毕竟你现在，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片刻也离开不得呢！”
许文驰顿住脚步，每次看着这张脸，他的心就忍不住隐隐作痛，那些青梅竹马的柔软时光如走马灯般在他脑中掠过，可是一想到这熟悉的皮囊之下，再也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爱着的那个人，那些美好便通通化为了愤恨。
“你这恶毒的女鬼，有什么权利顶着珠儿的脸，活得如此逍遥，却害得我们阴阳两隔，永远不能相守，我不会放过你！”
面对许文驰的斥责，明珠似乎毫不生气，她优雅地提起裙摆，慢慢向他走来。
“许文驰，你知道吗？若不是明珠的配合，我根本不可能在鬼差眼皮子底下冒名顶替，是她自己放弃了回到阳间的权利，因为这世间的一切，都让她绝望透顶，尤其是你！”
许文驰身子一颤，虚张声势地吼道。
“你胡说！珠儿和我两情相悦，她温柔善良，绝不会恨我，是你在说谎！你这么说只是企图让我放过你！”
虽然嘴硬，但随着明珠的靠近，他却下意识往后退去，明珠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说出来的话犹如尖刀般，刀刀扎心。
“我不需要你放过我，因为我也不会放过你，而且你凭什么以为明珠复活过来还会和你相守？告诉你把，当初在地府，我就答应过明珠，要认清那些负心狗的真面目，好好活出个人样，你恨我，根本不是因为我取代了明珠的位置，而是我让你在文人的圈子里名声狼藉，颜面扫地，但你却打着为明珠抱不平的幌子对付我，当初若不是靠我写的缴文，你只配一辈子在奉县街头卖字，活得卑微窝囊，像你这种无能、自私又虚伪至极的人，从前被明珠唾弃，后来被我唾弃，将来同样会被六公主唾弃！”
噗通一声，许文驰退无可退，不经意间已跌坐在台阶上，明珠冷眼看着双眼慌乱，面色煞白的许文驰，轻嗤一声，裙摆擦过他身侧，飘然离去。
拐过回廊，姬尘抱臂靠在廊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娘子真是可怕，别说姓许的差点被你气死，连我都吓了一跳，不过……那些话不是真的吧？听你描述，明家那姑娘似乎蠢得一根筋，怎么会突然清醒了。”
明珠撇撇嘴，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我也是恨铁不成钢，才代小白花骂那王八蛋两句，别说这些了，方才我唬住他时，你可趁机将事情办妥？”
姬尘一笑。
“等着看吧，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今日就是个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