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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疯少

  凤家小少爷长得极俊。
  一对儿桃花眼,水汪汪的,直欲勾人魂魄。
  十里八乡的大姑娘、小媳妇个个瞧见他便是脸红心跳,羞答答的偷瞄几眼,见他冲着自己微微一笑,整个人便似丢了魂儿,回到家中也整日整日的心不在焉,犯相思。
  曾经有个算命的瞎老头,只摸着他的掌纹,就断言他这辈子都要命犯桃花!
  八岁开始,街上的大婶大娘,争抢着抱他,偷偷带回家中藏个几日的都有。
  镇子东街那个寡妇冯氏,见了他,三寸小脚颠儿颠儿、一路小跑过来,冲他手里塞一大把的糖果糕点。有一回,她把糖果包在一片火辣辣的艳红肚兜里,往他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馋嘴的他,吃完整包糖果点心,随手就把那片肚兜甩丢在屠夫赵大光棍的篱笆院落里,肚兜上精巧的刺绣手艺,全镇的人都认得——这是冯寡妇的肚兜!赵大光棍捡了块宝似的,拎了肚兜就奔着寡妇家中去,直闹得冯氏连家中都不敢多待,奔出家门,吊着嗓门满镇子的嚎:
  “个小冤家,躲哪儿去了?快出来!敢把老娘给卖了,个小疯子!疯子——!!”
  凤流打那日起,就有了个诨号——疯少爷、疯少!
  疯少疯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十三岁那年,他打路边好心带回了个姑娘,一进家门,就冲家里人说:“这位姐姐迷路了,饭都没吃,咱们留她住下吃顿饱的吧!”
  家里人把脑袋整个探出门去,左瞅右瞄,却见他身后空荡荡的,哪有什么姑娘?疯少却煞有介事的欠身以礼,让了让路,让身后那位“姑娘”进了家门,被他领到饭桌前,留了个空座儿给人家,盛了碗饭、搁了双筷子在那个空座儿前,吃饭时还冲那头轻声细语,就好象真的有个“姑娘”在与他边吃边聊,吃完饭还把“人”带进里屋卧房,一整晚都听得他在房里头神神叨叨,与“人”说着话儿,吃吃发笑。
  家里人扒着门缝往屋里看,只看到洋油灯下,他一人形影相吊,对着床那头却聊得正酣。
  翌日,疯少就病了,发着烧,迷迷糊糊的喊着“好姐姐别走”。家人请了山上土郎中来,不知给他画符贴了什么膏药,病稍好,待退了烧,整个人清醒过来,却记不得他自个儿昨日做了些什么。
  家里人将他送去山中寺庙,住了一段时日,回到家中后,疯少在人前似乎正常了些,只是偶尔夜起梦游,独自晃到角落里不知与谁嘀咕着什么,家人只当他是梦呓,也没往心里去。
  疯少祖上本是经营玉器古玩生意的,属镇子里大户人家,屋宅三座,连着大院,门楣高高,挺气派。但到了他父亲手里,逢着兵荒马乱,几批货在途中都被强盗土匪横抢了去,生意亏本、赔了身家,凤氏家道中落,连祖宅都没保住。
  变卖了家产,好不容易凑些钱来还了债,老父亲一病不起,弥留之际,拉着疯少的手叮咛:
  再也不要碰玉器古玩,也不要去做玉匠,盛世藏宝乱世藏金,但要是都藏不住,就千万不要去碰那些宝贝。座座山头都有响马土匪,连着军阀官匪勾结,劫了身家事小,要是丢了性命,凤家香火可就没法延续了。你是本家独苗,可不能做这断子绝孙的缺德事!
  疯少打小就习得玉雕手艺,头发丝上都能雕出朵花来,那手巧得让人叫绝!可自打依从了老父临终遗言,就再没碰过玉器或原石,当不成玉匠,捞不到活计,十八岁那年,连吃饭都成问题。
  好在亡母娘家还有半间房,容他晚上回来歇脚,白天就到北山头找找人参灵芝药草,挖来卖了,混口饭吃,哪知挖来挖去,尽挖些树根。在山上闲得发慌时,他手心也会发痒,玉雕绝技就用在了树根上,本是雕着玩儿的,哪知却被商贩瞧见了,下了血本悉数买了去,转手竟还赚了不少。
  打那以后,疯少就做起了根雕手艺,一人吃饱,全家无忧,到了二十有二,也不急着娶媳妇,手头攒点闲钱,就奔花街柳巷座座销金窟去,那里的姑娘个个都似解语花、妙得很,疯少皮相又好,回回去都最吃香,姑娘们竞相争风吃醋,他左右逢源一时还伺候不过来。
  疯少也没别的喜好,除了已沾不得的玉器古玩,就爱流连百花丛中、赏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凤氏家道中落那阵子,老父亲每每损失一件宝物,嘴里头都叨叨着从爷儿辈(祖籍苏州)那里学来的一句方言:“喝煞嗝银累!”(吓死个人了),疯少每每见了妙不可言的女子,嘴里也叨叨:“妙煞嗝银累!”(妙“杀”个人了)!
  他自诩潇洒风流,对女人、尤其是美妙的女子,却没有半分招架之力,整日里醉卧芙蓉帐,浑似个浪荡不羁的阔少爷,怜香惜玉摆阔气,挥金如土,钱去也似流水,时常是赊帐欠人钱,身无分文后被老鸨“请”了出来。债主便登门催债,倒不是要他还钱,却是让他给哪家哪户的哪位姑娘“雕一个”。
  疯少的根雕手艺,别出心裁,专门雕些美人儿,雕得还栩栩如生,似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摆在面前,眉目口角含春、几分鲜活灵动,馋得商贩挤破了门槛争相竞价收购,转手给老少爷们睹物艳赏,一为解相思,二为犯相思。
  哪家少爷相中了哪家小姐,又娶不到门里,就托人让疯少给“雕一个”搁到床头去。也有名门闺秀、小家碧玉托人捎带自家画像,让疯少给“雕一个”,雕得比本人还好看十分,流传到街头巷尾,听得茶余饭后张三李四侃侃的“某某家小姐,天姿国色,美艳不可方物”更是心中窃喜,几番虚荣,闺阁里的小姐妹们便把那位疯少传得神乎其神,带了少女怀春的那点小心思。
  疯少每回出门,街上总会“偶遇”某家小姐,有时,“艳遇”还会自个儿送上门来。
  这不,今日冯寡妇又上门来寻他,年轻寡妇空熬十数载,如今已是徐娘半老,进门后就给了他十块大洋,又径自搬来张板凳,坐到疯少面前,骚首弄姿的,叫他给她“雕一个”。
  疯少数了数那十块大洋,瞧了瞧冯氏,硬着头皮持起了根雕用的器具,刚雕出个轮廓,耳边却是“轰隆”一声响,半片屋瓦连着房梁坍塌下来,险些砸到冯氏,她惊得跳起,“哎呀!这老房子连着顶都烂透了!你个穷鬼,钱都花到哪个狐媚子身上去了?”
  疯少愣在那里,屋中已是遍地狼藉。腊月里寒风从洞开的屋顶呼呼灌进来,冯氏赶紧把坎肩小袄穿上,算是遮住了紧身旗袍下松弛下垂的胸、凸起的小腹,却藏不住心中如意算盘:“这房子没法住人了,你赶紧收拾一下行李,搬到我家来……”
  她话没说完,疯少就跳起脚来往破开的墙洞那头奔逃出去,紧接着前门的门板“砰”的一声被人踹倒,屠夫赵大光棍满脸横肉、气势汹汹地拎了明晃晃一把杀猪刀,冲进屋来。屋里,却只留了个愣神的冯氏。
  “你个痴心妄想的痴婆娘,怎么就死不了那份心?”
  屠夫赵大光棍的大嗓门传出老远,疯少也逃出了老远,跑到街上最繁华的烟花楼那头,才惊觉自个忘了拿那十块大洋,身无分文,打蔫儿般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半路却碰到个人,是个巡城马,给人送信捎带东西的,老远的捎来一封凤家家书,路上撞见收信人就正好交给他。
  信封上“凤仨”的名讳,让疯少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远房表叔,拆开信封一看信上写的内容,竟是表叔孤老临终前留给他的——遗产!
  凤仨把自己的一座宅子赠给了表侄子,那座宅子在离本镇十里外的西郊野冢山,平日里连顽皮小孩都不敢去,知情的人都说:
  那是一座阴宅!
  无处容身的疯少,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独自连夜赶往镇子西郊,找到了那座宅子。
  一座老宅,建在荒郊野冢山的半山腰,人迹罕至,沿山间小路蜿蜒而上,野林深处方能看到。老宅围墙高高,砖瓦班驳,绕满爬山虎,外人看不到墙里头有些什么,墙根下杂草丛生,满目萧条。
  疯少在围墙外兜来兜去,愣是没找到一道能进去的门,这宅子古怪,前门后门都没有,倒像是荒郊野外坟地里圈起的一堵墙——鬼打墙!
  疯少找不到门,便搬来几块石头,垫着脚往围墙顶上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攀到了墙头,整个人往上一撑,踩着墙头蹿进围墙里,双脚落地后,抬眼看时他却惊呆了——他从墙外翻到墙里,眼前景致却没有丝毫变化,人好象还是站在围墙外,眼前还是那堵高高围起的墙!
  难道他没有翻爬进去?
  不死心,又试了几次,从墙头翻进翻出,眼前的景致都没发生什么变化,真的跟鬼打墙似的,诡异得很!
  他气馁地坐到地上,喘着粗气,累个半死,心里头却琢磨起老父生前与他提过几次这位表叔的事,说这位表叔脾气怪得很,自小偷了家里的钱,跑出去,买了山上那块地,一块砖一块砖的搬上去,自己盖了座宅子,住到里头,就一直没出来,从年轻力壮一直住到年逾半百,孤僻得不与外界任何人接触,在宅子里孤老终生。
  有人说这宅子是偷建在某朝某个公主地宫陵寝之上,表叔已将地宫里的宝贝悉数搬出,连着公主的那副湿尸棺椁,一并藏在宅子里,整日就守着那些宝贝,不与外人交往;也有人说表叔打小脑子就不正常,在山中圈了块地来建了个空宅,里头什么都没有,他整日在空无一物的宅子里修炼道家法术,想着飞天成仙。
  疯少琢磨来琢磨去,却琢磨不出个名堂,站起来拍拍屁股,转身想走,脚尖踢到一物,细看,竟是块砖头,——杂草里一块大青砖,极是醒目,满地的碎石头,只有这一块砖头,平整完好。疯少捡起来在手中掂量,脑子里忽然就想到了“敲门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围墙上随手一丢,砰的一声过后,又听得“嘎吱吱”的响动,像是有道木门在徐徐敞开。他绕着围墙没走几步,果然看到宅子那堵围墙中间开出了扇门,门上有石匾,赫然提有“夜来”两个小篆字体。
  门已开,顺着“夜来门”进去,围墙里头的景致终于一览无遗——四合院落,东西厢房,木头回廊,哪有什么鬼气森森,只不过在夜里显得暗沉了些,只是极普通的一座老宅,还有些年份了,木头发潮、烂了几处,踩上去“嘎吱”作响。
  疯少走到东厢房,推开房门,门板发出一阵叫人牙根发酸的“咿呀”响动,门里屋子很暗,隐约看到桌椅床柜,一脚迈进屋去,他在桌子上摸索到半根蜡烛,点燃了,照照这房间,陈设简单,床\上还有叠得整齐的被褥。一宿没睡的他,见了这床,瞌睡虫挂到眼皮子上,止不住的犯困,当即脱下外褂鞋子,躺到床\上盖了层被子,倒头就睡。
  陷入黑甜的梦乡。
  梦里却有白白的东西在晃,是当年那个瞎眼的算命老头,在梦里还冲他翻着白白的眼仁,嘴里反复咕哝着“小少爷命犯桃花”。
  正睡得迷迷糊糊,疯少隐约觉得床前似乎站了个人,眼皮子却像灌铅一样沉,睁不开眼,心里头一急,蓦地惊叫一声,整个人弹坐起来,两眼便睁开了。
  屋子里果真有人。
  一个妙龄女子,坐在桌子那一侧,烛光摇曳,照得她眉眼弯弯,竟是带了笑。见他醒来,她端起桌上斟满的一盅酒,轻声问:“长夜漫漫,与奴家喝一杯可好?”
  “你、你是谁?”屋里头多出个人来,疯少坐在床\上,打了个激灵。
  女人笑笑的答:“奴家名唤痴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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