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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厄 第17节

  “真奇怪,这么大片地方,能藏到哪里去?”
  姜陵摸了摸掉了漆的栏杆,手上全是湿漉漉的雨水。弟子们点起风灯,盈盈几盏亮光在黑暗中升起,摇曳忽闪,像鬼魂的眼睛。雨声滂沱,老寨里无比寂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雨声了。
  穆知深把人分作两队,让一个师弟带领一拨人搜寻第一层,他带着人去第二层,两队分头搜寻八角铜镜。穆知深首先搜寻右手边第一间屋子,伸手推门板,没有推动。
  “被闩住了?”白笳在一旁道,“这种老寨子门闩都是横杆,把刀戳进去移开就好。”
  说着就要拔刀,穆知深却皱着眉摇了摇头。
  “门的重量不对。”他说。
  他这么一说,白笳立刻知道不对劲了。穆知深抬手接过后头师弟的风灯,弯下身对着门缝儿看了看,淡淡道:“门后有人。”
  有人,还是有鬼?白笳看着穆知深,这厮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调好像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他看起来很冷静,有这样冷静的同伴自然是好事,可白笳总觉得他只是单纯的没表情而已。或许即便死到临头了,他还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白笳凑过脸看了看,门缝后面果然有一个高大的人影,靠在门板上一动不动。
  看这委顿的样子,应该是死人,只是不知道会不会中途起尸。起尸也不怕,他们都不是吃素的。白笳招来人,大家一起用力推门板,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推出一条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到里面才发现,门板后面堆满了桌椅箱笼什物,一具面容狰狞的尸体挤在当中。
  白笳锁紧眉关,“看穿着是仙门弟子,定是上一支队伍的人。上一支队伍是十多年前进来的,他怎么没有腐烂?”
  尸体的皮肤完好,面容十分清晰,眼球暴突,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弟子们挨个进门,都被他的死相吓了一跳。大家提着灯检查屋子里的陈设,这地方到处都是灰尘,地板上厚厚的一层,像铺了满地的盐巴。花几桌椅都靠墙摆着,中间的火塘有点过火的痕迹,铁锅和好几个瓷碗倒扣着放在地上。
  白笳翻开锅碗,里头是空的。民夫在一旁吃干粮,边吃边打量四周。墙上放了个神像,有十一张脸,似男似女,最下面四张珊瑚色忿怒面,第二层三张黑色寂静面,第三层三张金色微笑面,最上面一张是白色的,没有五官。所有脸层层叠加,堆成一座塔的模样。第三层的微笑面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很诡异的样子。
  “有尸体不是好事。”白笳说,“他们曾经在这里休息,大概休息了大约半炷香时间,吃了东西填饱肚子,很快遇见了变故。”
  “你怎么知道是半炷香时间?”姜陵问他。
  “煮面煮肉大概需要半炷香,”白笳捡起那几个空碗,“碗是空的,还有油渍,他们赶了一天的路,很累,吃得很干净。”
  穆知深蹲下身摸了摸破旧的木板地,指尖殷红,是血渍。
  “正当酒足饭饱的时候,外面来东西了。”白笳说,“那东西一定很凶,他们对付不了,垒起桌椅箱笼堵住门,不让它进来。一个前辈牺牲了自己,挡在门前面,剩下人逃走了。”白笳压下风灯,光亮照明血迹斑斑的木板地,血液一直延伸向里屋的门扇,白笳推开门,里头是内圈的内廊,通向其他屋子。
  民夫咽了咽干粮,惊恐道:“那东西会不会还在这儿?”
  “不用怕,”姜陵拍拍他,“穆师兄可是雷法传人,宗门评定上上品。撇开穆师兄,我们大家都是上品,联起手来对付道行一百年的恶鬼都绰绰有余。上回那支队伍不过八人,难免捉襟见肘。”
  “可是喻宗主和谢宗主都在,他们联手都对付不了那恶鬼么?”
  “谢宗主二十多年前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白笳指了指地上的碗,“而且突变发生的时候他应当不在这,碗只有四个,周围只有剑痕,没有风法的痕迹,这里只有喻宗主和他的族中子弟,谢宗主应该带着剩余三个人去了其他地方。”
  穆知深向白笳示意,白笳唤起连心锁,问:“师弟,你那边如何?”
  锁里传来另一支队伍的声音,“我们发现了喻谢两家人的尸体,是上一支队伍的前辈,一共五具。”
  穆知深道:“好,你们上来,和我们会合。”
  “是。”
  白笳知道穆知深的用意,既然这里有喻连海都难以对付的鬼怪,分头行动不是个好策略。他们沿着血迹蔓延的方向往里行进,沿途贴上符咒辟邪,同时告诉从第三层下来的队伍他们的行进方向。
  内廊很狭窄,几乎只容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走。仍旧是穆知深和白笳打头,其他人跟在后头。走到一半的时候楼上的队伍下来了,跟在了最后面。到尽头,前面豁然开朗,又是一间小屋。里头堆满了米面袋子,白笳戳开几包看,都已经发霉了。看来是老寨的粮仓,血迹到这里就不见了,仿佛逃生的人凭空消失。
  第25章 老寨(二)
  “怎么回事?”姜陵四下看,愣是找不到半点血迹。
  血迹突然消失,实在是匪夷所思。他们又返回去找血迹,发现它在进入这间粮仓的瞬间就断了。有人爬上梁去找,看有没有尸体,梁上都是厚厚的灰尘,连个脚印子都没有,他跳下来,沉重地摇了摇头。
  现在的情况很诡异,前一拨人遇见危险,留下一个人用性命堵门,剩下的人逃跑,可逃跑的人逃着逃着就统统消失了。姜陵猜测是不是鬼怪的术法,就像鬼打墙那样把他们困在内廊里,所以他们根本没有从内廊出来,这粮仓里自然也不会有他们的脚印。
  但白笳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喻家人好歹都是修士,被鬼打墙困住,定然会有应对的方法,怎么也会有符咒留下,可一路走来内廊干干净净,除了血迹什么都没有。姜陵被白笳堵了话,颇有些不高兴,白笳毕竟是个外姓子弟,现在却似乎比内门子弟还要出风头。穆知深一直不吭声,他转而寻求穆知深的意见,却见那沉默的男人拔出刀,凛冽的刀光在空中一闪,数个米面袋子都破了洞,白花花的面粉从里头流出来,最后露出一截枯槁的手臂。
  白笳上前把袋子拉开,登时惊呆了。
  有两具尸体藏在米面袋子里,浑身雪白,乍一看雪人似的。
  原来他们藏在了这里,定是没有受伤的人擦除了地上的血迹,但是时间紧迫,只来得及擦掉粮仓里的。然而他们最终还是没有逃过一劫,全都死在了这里。
  有人翻着麻袋,奇道:“这里的米放了多久了?竟然都没有发霉。”
  正要翻到角落,忽然有个雪白的东西从米面里蹿出来,直扑向面门。那人反应慢了半拍,腿脚竟然僵着不动。脖子被谁拉了一下,一柄刀横过眼前挡住了那白尸的利爪,割下他半个袖子下来。白尸踩着刀刃借力在空中翻了个个儿,破出窗子逃了个没影儿。
  “天爷,吓我一大跳,”那人瘫倒在地,“那是上一支队伍的前辈么?怎么变成鬼怪了?”
  “仙门的人就不能化鬼么?大家都是人,只要是人就能变成鬼。”白笳笑了笑,伸手把那弟子拉起来,“没事吧,幸好不凶,毕竟是咱们仙门的前辈,变成鬼也是好鬼。”
  有个袁家弟子在后面小声道:“那可不一定,穆师兄的父亲就……”
  “慎言!”姜陵眼睛一瞪。
  穆知深依旧没什么表情,白皙的脸庞近乎冷漠。他捡起地上的袖片,将面粉吹掉,是喻氏的流云白绫。他神色变得很凝重,将刀收回鞘,道:“此地古怪,第三面铜镜放弃,即刻回程。”
  “咱们都走到这儿了,这就放弃了?”那袁家子弟问,“黄泉鬼国咱们才刚刚摸到边!”
  穆知深瞥了他一眼,道:“这几具尸体死因不明,那个杀了他们的鬼怪很凶,它若出现,我没有把握护住你们。”
  “穆师兄未免太自信了些,我虽然不及你,好歹评定也得了个上品,需要你护什么?”那袁家子弟冷笑道。
  他还想说些什么,内廊的尽头忽然响起脚步声,似乎就是在方才他们过来的那个屋里。所有人登时不出声了,连那姓袁的都闭了口。
  咔嗒。咔嗒。咔嗒。
  脚步声规律地响着,似乎在徘徊逡巡。穆知深做了个手势,所有人默契地灭了灯。
  不可能是他们的人,穆知深数过人数,原本在第三层搜寻的人一个不少,都下来了。是方才那个白尸?还是……一个可怕的猜测乌云一般罩住心头,难不成是杀了上一支队伍的那个鬼怪么?
  它仍在屋子里走动,咔嗒、咔嗒、咔嗒,听起来越来越靠近内廊了。他们听见低低的鬼语,叽里咕噜,含在喉咙里似的,听不清在说什么。
  大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地上的木板太破旧了,随便挪动一步发出来的声响都十分刺耳。黑暗无比深邃,铁幕一般罩住所有人。脚步声渐渐消失了,低语声也听不见了。深沉的寂静里只听得见大家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有几分颤抖。
  就在这时,穆知深发现了不对劲。
  十五个人,理应是十五个呼吸,可这间屋子里他只听得见七个呼吸。还有八个人静如死尸,无声无息。从楼下上来的队伍刚好就是八个人,他蓦然想起那八个人从下来开始就没有开口说过话。
  有谁拉住了他的腕子,根据位置判断是白笳,那个袁家的外姓弟子。
  白笳翻开他的手掌,在他掌心写:
  仓中有鬼。
  脚步声在内廊的入口徘徊,应当是忌惮廊内贴着的符咒。他们贴的是穆家的雷符,“雷,天地中枢也”,不死不活的东西惧怕雷法。穆知深缓缓扣住刀镡,他的刀无声地滑出刀鞘,没有一点声息。他记得那八个鬼怪站的位置,他要越过四个同伴,三个呼吸之内出六刀,其中两刀连斩两鬼。他缓慢地吐息,将呼吸调整到最佳状态。
  一、二、三,他默数,拔刀!
  天际忽然闪过电光,像一柄刀斩破漆黑的夜幕,天地间霎时亮了一瞬。一个长满眼睛的的脸庞蓦然出现在眼前,占据了整个视野。他脸上足有九只眼睛,可穆知深竟然看得出他的表情,阴沉,冷漠,无端的狰狞。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穆知深的面前,穆知深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他们面对着面,只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穆知深瞬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手脚灌了铅似的沉重无比。那长满眼睛的脸恶狠狠地看着他,忽然往前一冲。就在这一刻,电光消失,屋子里重新回到一片漆黑。他的身体刹那间恢复,他下意识改变了刀势,刀柄反握,刀刃划过鬼怪的咽喉。他在十数年间反复练习拔刀与挥斩,杀戮的动作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不需要思考就能做出反应。
  粘腻的血泼剌剌喷溅出来,淋湿穆知深的右手。普通的刀斩对鬼怪没有效用,鬼怪感受不到疼痛。无根雷后发而至,刀刃现出青光,雷火沿着刀槽注入鬼怪的体内。鬼怪跌倒在地,与此同时几步外响起惨叫,是那几个民夫的声音,数个呼吸戛然而止。其他弟子被鬼怪扑咬,血光四溅。
  白笳拉住穆知深的手臂,“救不了了,快跑!”
  他们一同往外跑,推开门,外面是一间厅堂,急步撞开大门,却进了另一个狭窄小屋。这不太对,按照跑出来的脚程,他们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走马廊才对,怎么还在屋子里?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白笳四处摸寻找门。穆知深点起火折子,与此同时后面响起咔咔的声音,是那帮鬼怪在活动关节。
  白笳按住他的后脑勺,道:“别回头!不想死就别看那些鬼!”
  白笳找到了门,两人迅速跨过门槛,两人同时脚一勾,不回头就关上了背后的门。穆知深贴上雷符,继续奔逃。
  那些鬼怪的眼睛有问题,穆知深想起自己的身体那一瞬的僵硬,将视线固定在前方。
  屋子一间又一间,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远处响起破门声,一扇接着一扇。那帮鬼怪的速度很快,他们越来越近!同时穆知深注意到白笳一直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什么。
  “座师、座师!”穆知深试图唤起连心锁,指尖微光闪烁不停,锁里传来的声音时断时续,听不清楚。灵力流被什么东西阻碍,续不上。穆知深放弃了,把连心锁扔掉。两人又跌进一间屋子,他迅速关门,反手贴上雷符,这多多少少能减缓那群鬼怪行进的速度。
  趁着鬼怪还没追来,白笳四处翻东西。穆知深问:“你在找什么?”
  白笳没回答,反问他:“我们进来多久了?”
  “半个时辰。”穆知深拿出天极日晷看了看。
  白笳道:“时间快不够了,我在找六臂童子金身塑像。”
  “为什么要找塑像?”
  “说起来太麻烦,总之你要是看见了,记得告诉我。”白笳一笑,眉眼弯弯像两道月牙。
  “你不是白笳,”穆知深冷冷地说,“你是谁?”
  这人笑着,身上的气质顿时变了,方才还是个端庄正派的仙门儿郎,现在却多了种流里流气的痞相。他道:“好孩子,在这里问我是谁没有意义,你该问怎么才能活下去。”远处又响起破门声,这次离他们近了很多,他摊摊手,“被那帮东西追上可不是好事儿。”
  他们继续跑,路过许多间屋子,有的屋子还坐着人形的东西。来不及细看那是什么,白笳抓着他飞跑。后方响起破门声,鬼怪近在咫尺了,他们很快就要被追上!
  白笳忽然咦了一声,“这好像是我们刚进来的地方。”
  风灯摇曳,微弱的光芒照亮墙上的十一面神像,穆知深目光一扫,看见地板上的焦黑火塘,几个倒扣的碗也在原地,但原本坐在月牙桌上的拦门尸不见了,地板上还多了一条容一人通过的裂隙。
  他们竟然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屋子。
  第26章 老寨(三)
  穆知深走到桌椅箱笼堵住的门板边上,透过之前打开的门缝往外看,外面不是走马廊,而是一间陌生的漆黑狭窄的小屋。
  “唉,没办法了。”白笳长叹一声,开始转动手腕活动关节,“穆师兄,等会儿那帮鬼东西来了之后,我会把他们拖住。你呢,就使劲儿跑,找有六臂童子的屋子,这个老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不用管你舍己为人的师弟我,跑就对了。”
  穆知深没说话。
  “不信任我?”白笳问。
  “嗯。”穆知深很诚实。
  “那好吧,”白笳无奈,“那你自己找出口吧,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地方相当危险。你最好能撑到你爷爷派来的后援,不过按照我的经验,那些后援九成九也会死在这儿。”
  穆知深没什么表情,一点儿也没有被吓到的迹象。他问:“你是谁?为什么这么熟悉这里?”
  “好奇心怎么这么重呢?”白笳从怀里掏出许多铁铃铛,挂在屋里各个角落,“很多人都熟悉这里,除了我,还有无渡大宗师、他那个鬼师弟百里决明。说实话我真的很想说,你们仙门不应该和百里决明作对,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玩的鬼就是他了。你见过哪个鬼怪会在街口吹火龙挣钱么?”
  “没见过。你是谁?”
  真是个无趣又固执的家伙。白笳无奈地笑了笑,拔出刀,做出预备的姿势,“嘿,师兄,没空和你聊了,咱们的好朋友来了。”
  他话音刚落,破旧的木门被大力冲破,火折子立时被白笳吹灭,唯一的光源消失,黑暗像冰冷的水潮漫灌了整间屋子。穆知深感受到一种冰冷阴森的气息,那是鬼怪进屋了。
  四周忽然响起铃铛声,身前刮过一道冷风,鬼怪嘶吼着扑向那些铃铛。穆知深终于知道了铃铛的功用,原来是用来吸引那些鬼怪。铃铛声此起彼伏,白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精准地同时控制所有铃铛的摇动,像逗狗一样招引着那些鬼怪。穆知深安然无恙地穿过火塘,踏入了下一个屋子。
  走回头路的路上他发现经过的屋子和第一次走的不同,许多屋子是从没有去过的新屋子,就像方才他莫名其妙回到了开头那个火塘屋。这个老寨十分诡异,格局不时变化,内中简直像一个迷宫。他一路做标记,打开第二十扇门,他到达了有六臂童子神像的屋子。屋子时常变换,即便做了标记白笳或许也无法来到这里。但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不必担心那个人,他比自己更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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